用過早膳之後, 滕玉意忙著四處觀摩,眼看垣牆內外都埋下了符籙,心裡好比吃了一顆定心丸, 有了藺承佑的陣法相護, 晚上就不必擔心鬼怪來相擾了。文字谷 www.wenzigu.com
就不知這陣法能不能抵禦那怪人的邪術,若能, 前世她和端福他們也不至於死得那樣慘了。
正轉悠著,程伯過來說:「填塘的工匠來了,娘子們先回潭上月吧。」
杜庭蘭在那邊亭子裡看書,聞言詫異莫名:「填塘?」
花園裡僅有一處水塘,池邊栽了好些楊柳, 春日裡頗有一種嫵媚景致, 好好的填掉做什麼。
「你不是很喜歡這水塘嗎, 幼時每次回長安, 你都會坐在水塘邊釣魚的,填掉了多可惜。」
滕玉意咳嗽一聲, 幼時垂釣的滋味她早就忘光了,在冰水裡掙扎著死去的那份絕望卻是刻骨銘心,她必須杜絕一切隱患, 第一個改造對象就是這池塘,要不是因為躲避屍邪耽誤了幾日工夫, 她早就令人動手了。
「我一看到水塘里的水就頭疼, 我早就想把它改成蹴鞠場了。」忽然發現程伯正沖自己使眼『色』,滕玉意心知程伯有要事要稟告, 只好拉著杜庭蘭起了身,「阿姐,工匠們要進來了, 我們回內院說話吧。」
姐妹倆回到潭上月,杜庭蘭回房給桂媼挑選繡帕,滕玉意則換了男裝到庭中練劍。
霍丘被派去跟隨杜紹棠了,端福正式接手教習滕玉意武功的任務,剛教了幾招程伯就來了,滕玉意惦記著讓程伯打聽的事,忙把程伯請到自己的小書房:「是不是西市那邊有動靜了?」
程伯點頭:「彭玉桂說的那家的生鐵行開門了,那個叫莊穆的潑皮也在店裡。」
滕玉意心口怦怦急跳,彭玉桂臨終前說那根銀絲是莊穆給他的,只要盯死這個莊穆,何愁不能順藤『摸』瓜查出那個黑衣人的底細。
前世她慘死在這人手下,這一世她一定要先發制人。
她負手踱了幾步:「莊穆的底細可都查清楚了?他跟生鐵行的店家可是一夥的?」
程伯說:「生鐵行的主家名叫尤米貴·阿贊,是個粟特胡人,一月前生了病,昨晚才病癒歸來, 『尤米貴』這一姓的胡人從三十年前就在長安做買賣了,阿贊這家生鐵行開了近十年,單從面上看,沒什麼可疑之處。
「至於莊穆這個潑皮,他是前年才來的長安,自稱是回紇人,漢語卻說得很不錯,有一手煉鐵的好功夫,因此不愁營生,他原本在東市一家生鐵行幹活,因老闆年紀太大要閉店,便到西市來謀生了,正好那時候尤米貴缺人手,莊穆自此就在『尤米貴』做活了。此人無妻無子脾氣暴躁,平日愛喝酒賭錢,每回輸了都少不了與人鬥嘴打架,坊里認得他的人不少,但都沒什麼深交。」
滕玉意問:「尤米貴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又在何處?」
「莊穆平日就住在店裡,但老奴曾命人悄悄□□進去瞧過,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就沒回過生鐵行,他常去的那幾家堵坊、鬥技坊也都找過了,也沒瞧見他的蹤影。坊里人多眼雜,再盤查下去難保不會打草驚蛇,老奴只好先罷手了,但老奴敢肯定,這一陣莊穆沒在東西兩市出現過。」
滕玉意疑『惑』:「一個月不算短,總要有個棲身之所。此人在長安可有親眷?」
程伯搖了搖頭。
滕玉意:「沒有親眷,他一個混跡市廛的潑皮能藏到何處去,何至於連程伯你都查不到他的下落,他該不是前一陣離開長安了吧。」
「這一點老奴正待細查。假如莊穆留在長安,不論他住在客棧或是去花街柳巷尋歡,都是一筆不小的花銷,他一個生鐵行的活計,決計是拿不出這筆錢的。好在他今早『露』面之後,老奴命人沿途查問莊穆的行蹤,一路查下來才知道,莊穆今早像是從崇政坊的春安巷出來的。」
「崇政坊的春安巷?那是何地?」
「一處貴人聚居的處所,鬧中取靜,屋價昂貴,京中有不少官員在那賃宅而居,住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奴不敢確定莊穆究竟是路過那兒,抑或是此前一月都住在春安巷,若莊穆借住此地,又是誰收留的莊穆?對了,聽說昨夜春安巷死了人,老奴派人過去時,恰好趕上大理寺的衙役查案。」
「死了人?」滕玉意面『色』凝重起來,「兇殺麼?否則何以驚動大理寺 」
「老奴派去的人沒細問,未必與莊穆有關,但老奴總覺得巧了些。」
滕玉意一哂:「彭玉桂那根銀絲既是從莊穆手裡得的,料著莊穆身手不會差,殺個把人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先不說這個,此人『露』了面就好說了,他在明我在暗,我先去瞧瞧他長什麼模樣,程伯,你先幫我準備車馬吧。」
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憶那幫兇徒的身量打扮,莊穆能提供銀絲的致命武器,沒準也是當晚兇手中的一員,只要見到此人,或許能想起一些重要線索。
「此人兇險,老奴安排好府里的事就陪娘子出發。」
「您是滕府的管事,走出去難免惹人矚目。」滕玉意說,「讓端福陪我,多帶幾個身手好的護衛,對了,阿爺今日能回來嗎,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
程伯仍舊不放心:「前方急等著用軍糧,老爺昨日還在渭河渡口親自押糧,今日也不知能不能回來,即便回來,估計也是深夜了。」
「不論多晚,橫豎我等阿爺就是了。」這幾日又想起了前世好多事,她得趕快把彭震可能聯合鄰近藩鎮發動兵變的事告訴阿爺。
出發前滕玉意特地走到馬廄前牽她的小紅馬,小紅馬在馬廄里奔來跑去,比昨日還精神,然而不大愛理人,只拿一隻眼睛瞟著滕玉意。不等滕玉意過來親近它,它就撒丫子跑了。
「別跑。」滕玉意閒閒沖它招手,「陪我去趟西市。」
小紅馬慢悠悠在馬廄里踱步,並不肯理會滕玉意。
「噫,昨日不是同我很親熱嗎。是吃的不順意還是住的不順意,你出來同我說說,我就不信我這兒比不上藺承佑的馬廄。」
說著吩咐負責管馬的管事:「時辰不早,把它牽出來吧,我得出發了。」
「萬萬不可。」管事忙說,「這寶駒『性』子烈,本就喜歡欺生,娘子與它也不算熟,當心被它摜下去。」
滕玉意擺擺手:「我騎術好得很,摔不壞的。」
管事死活不肯,小紅馬也只顧來回溜達。
滕玉意低頭瞧了瞧自己,忽然笑了:「你該不是看我換了一身男裝,就認不出我了吧?」
她為了出門方便,不但換上了男裝,還把自己那些慣用的香囊、香串都取了下來。
小紅馬發出一聲嘶鳴,乾脆轉過身去,把屁股對著滕玉意。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絡腮鬍,重新換回女裝是來不及了,看來今天沒法親近騎她的小紅馬了,只好讓管事另換了一匹矮小點的棗紅馬給她,出府騎了馬,帶著端福一行人,浩浩『盪』『盪』往西市去了。
到了西市門口,正趕上坊門開放,滕玉意提前遣散其餘的護衛,讓他們有意落後自己幾步,自己則帶著端福,牽馬往市廛中去。
尤米貴生鐵行坐落在西市最熱鬧的那排鋪子,鋪子裡陳列著各式上等雪光威迫的兵器,劍、刀、槊凡此種種,一應俱全,據說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寒鐵,售價比旁的生鐵行高出數倍,饒是如此,店門口仍舊停了不少駿馬,少年郎君絡繹不絕,慕名前來挑選兵器。
滕玉意在附近轉了一圈,踅進對面一家胡人開的布帛行,上二樓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店家把店裡最輕軟的料子拿上來。
等待的間隙,她的目光一直在對面打轉,忽聽到有人粗聲粗氣叫:「莊穆。」
滕玉意定睛望去,只見一個異常矮瘦的黑膚男子從裡頭出來:「何事?」
***
大理寺的正廳里聚集著不少官員和衙役,個個掩袖捂鼻。
地上並排擺放著兩具屍首,看樣子就是從同州府送來的那對夫妻了,死了應該有好一陣了,厚厚的屍布也掩不住那股刺鼻的屍臭味。
屍首旁,一位外地來的吏員忙著陳述案情:「男的叫王藏寶,今年二十有五,女的是白氏,今年二十有二。兩口子都是同州人士,靠賣熟食為生(注1),王藏寶這門做熟食的手藝是祖傳的,店裡生意本來很不錯,可惜去年染上了鬥雞的惡習,陸陸續續賭輸了不少錢,年初又因鬥雞得罪了幾個地痞無賴,招來了不少是非,王藏寶不堪其擾,又想趁機戒掉鬥雞賭錢的『毛』病,乾脆變賣了店鋪,帶著妻子來長安謀生,哪知還在路上就被殺害了。說來造孽,白氏還懷著五個月的身孕——」
正說著,有人扭頭瞧見了藺承佑和嚴司直,忙道:「嚴司直、藺評事。這位是同州府的柳法曹。」
柳法曹早聽說過藺承佑的名號,主動迎上前道:「藺評事、嚴司直,下官柳某,久仰大名。」
「柳法曹一路辛苦。」藺承佑拱了拱手,旋即扭頭看向地上的屍首,屍首上方縈繞著煞氣,兩口子化作厲鬼已經有一陣了。
他幾步走到屍首邊上,蹲下身掀開屍布,饒是提前屏住了呼吸,仍被屍臭熏得偏過頭去。
廳里有人嘔吐起來,幾位衙役捂著鼻子把自己的帕子遞給藺承佑。
藺承佑揮手說不用,重新轉過臉來細看,這是一具青壯男子的屍首,面龐已經有腐爛的跡象了,胸口有一處碗口大的傷口,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胸膛。
「他們在何地被謀害的?」藺承佑發問。
柳法曹忙答:「死在同州往長安路上的一家客棧里,客棧名叫居安客棧。」
倒是與陳二娘故事裡說的一致,藺承佑檢視屍首:「王藏寶的死因是什麼?」
「心脈斷裂。兇器應該是一把殺豬刀,穿胸而過,一刀斃命。除此之外,王藏寶身上再無傷口。」
藺承佑察看完王藏寶的屍體,又掀開另一邊的白布。
那是一位年輕『婦』人,腹部傘花狀的碩大傷口觸目驚心。
藺承佑目光定定落在傷口的邊緣,沒看錯,白氏跟停屍房裡那個叫麗娘的少『婦』一樣,傷口都是被人徒手撕開的。
這就值得尋味了,殺王藏寶的時候兇手明明有刀,為何取胎的時候又改用雙手。
假如這兩樁案子是同一個兇手所為——
「柳法曹,王氏夫『婦』是哪一日遇害的?」
「三月初五的晚上。」
「整整二十日了。」同州離長安不遠,快馬只需五六日,兇手完全可以在同州殺人之後,再趕來長安行兇。
藺承佑指了指白氏的腹部:「聽說案發後你們在附近搜查了好幾日,可找到了白氏腹中的胎兒?」
柳法曹白著臉搖了搖頭:「下官帶人搜查了每一處山頭、盤問了每一輛過路車輛,可別說找到胎兒的遺蹟,連兇器都未找到,照下官看,兇手應是連夜逃出了同州。」
官員們流『露』出讚許的神『色』,然而又有些疑『惑』,柳法曹辦案勤勉,破案指日可待,既如此,為何把這案子呈送到大理寺來?
若是自行偵破,來年柳法曹考評定必能評個「上上」。
柳法曹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曾懷疑是王藏寶那幾個仇人幹的,一經調查,為首的潑皮侯二的確曾僱車離開過同州,下官得了證據,就把侯二和他的同夥一起捉到縣衙里,訊了幾日下來,侯二等人雖承認想教訓王藏寶,卻死活不承認殺過人,恰在這時候,同僚們又在侯二家裡搜出了一把殺豬刀,動機有了,兇器也有了,下官當即把侯二收監,哪知當晚衙門裡就開始鬧鬼,侯二竟被活活嚇瘋了,侯二這一瘋,我們本以為王氏夫『婦』也該消停了,哪知鬧得越來越凶,衙門裡的人整晚都能看見那女鬼到處找東西,刺史說此案恐另有蹊蹺,令下官趕快呈交到大理寺來。」
找東西?也像昨晚的麗娘一樣,到處找尋自己丟失的胎兒麼?藺承佑想了想問:「兇手潛進房裡連殺兩人,再謹慎也會鬧出點動靜,當晚客棧的鄰房可聽到什麼聲響?」
「有。」柳法曹說,「王藏寶夫『婦』遇害當晚,鄰房住著兩位外地商人,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嬰兒的哭聲給驚醒了,兩人覺得納悶,入睡前沒聽見隔壁有嬰兒,怎麼突然就哭了起來,想起來看看,忽然覺得房裡冷得出奇,緊接著聞到一股怪味,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才知鄰房的夫『婦』昨晚死在房裡。經仵作查驗過,田氏夫『婦』遇害的時辰,約莫就是商人聽到嬰兒哭聲的那一陣。」
藺承佑默了下,先前只當是小孩編的故事,而今才知真有其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新審視這兩樁奇案了。
往日他也在青雲觀的典籍上見過不少取胎而食的妖異,這樣做的目的無外乎是為了快速提升妖力,元嬰一被取出來就進了邪魔的肚子,怎會發出啼聲。
況且才五個月大的胎兒,又如何扯著嗓子啼哭?
如果是作惡的妖魔自己發出嬰兒般的哭聲,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也說不太通,害人時發出怪叫,想必不怕把人引來,那它又何必把隔壁的兩位商人『迷』暈,並連夜逃出同州府呢。
從這一連串的手法來看,分明不像妖邪所為,而是某位兇徒做的,因為不想被官府查到自己頭上,所以才大費周章。
藺承佑思量著起了身,如果真是人做的,兇手故布疑陣又是為了什麼。
時辰還早,大理寺的上級官員還未『露』面,廳堂里大多數是司直以下的年輕官員,在藺承佑詢問案情的當口,幾位年輕官員竟無一個辦理交接手續。
此案牽扯長安同州兩地,真要查辦起來,少不了來回折騰,這位同州的柳法曹辦案如此迅捷都毫無頭緒,搬到長安來只會更棘手,註定是一場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大夥顯然都不願意攬活。
藺承佑環顧左右,除了嚴司直在認真察看屍首,別的上司都離得遠遠的。
他一笑,不用做的這麼明顯吧。
瞧了那幾人一眼,他對柳法曹說:「好,這案子我和嚴司直接了。」
嚴司直忙也起了身,想也不想就道:「煩請柳法曹與嚴某交接一下案情。」
幾位年輕官員目光里流『露』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藺承佑不過湊巧辦了幾樁案子,就自以為攻無不克了。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就算了,嚴萬春也跟著瞎湊熱鬧,他手裡的案子都堆積成山了,連這種爛攤子也敢接,人稱「嚴傻子」,這話真沒說錯。
藺承佑笑道:「在正式交接之前,我還有好些問題要向柳法曹確認,這些細節未必記錄在案宗里,還得柳法曹親自幫著回想,勞煩柳法曹在後院稍事休整,我先去一趟崇化坊的迎春巷。」
「崇化坊的迎春巷——」嚴司直面『露』疑『惑』,「那不是昨晚遇害的麗娘的住所嗎?」
「沒錯,麗娘的死狀與白氏一模一樣,我懷疑是同一人所為,所以得趕快確認一件事,如果麗娘遇害時鄰近也曾聽見過嬰兒的哭聲,這兩樁案子基本可以合案了,那麼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人遇害。」
這話一出,不只嚴司直『色』變,柳法曹也驚詫不已。
那幾位官員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雲淡風輕就往內走,藺承佑本已走到外頭了,忽又倒退回來:「哎,王司直、陳司直,請留步,你們瞧見了,下官手裡雞『毛』蒜皮的案子太多了,如今又接了這案子,實在騰不出手,為了不延誤辦案,下官手上那些雜案只好委託給二位前輩了。」
王司直和陳司直想也不想就要推脫,對上藺承佑的笑眼,硬把話又咽了下去。
藺承佑辯才無礙,論起說歪理的本領,全大理寺的人都比不過他,再說藺承佑不占理又能如何,為了日後的仕途著想,他們豈敢公然與他叫板。
王司直比陳司直腦子更靈活些,忙應了:「藺評事何出此言,把案宗都轉過來吧。」
藺承佑笑容和煦:「那就有勞兩位前輩了。」
然而,等案宗傳到王司直和陳司直的手裡,只有一宗是藺承佑的案子,剩下的全是嚴萬春的案子,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十來件。
二人平日欺負慣了嚴萬春,心知此人一貫老實,絕不會主動把自己的案子扔給別人,不必想,這一定是藺承佑的主意,只懊悔早上做得太明顯,哪敢再多話,只好都接了。
***
藺承佑趕到春安巷的時候,長安縣的龔法曹正指揮衙役們封鎖麗娘的宅子,聽說藺承佑來了,龔法曹忙迎出來:「藺評事怎麼來了?」
藺承佑沖龔法曹拱了拱手:「我和嚴司直接手這案子了。」
下馬左右一瞧,舒麗娘的宅子坐落在巷尾,尤為幽靜寬適,藺承佑邁步上台階:「府里除了麗娘,還住了哪些人?」
「只有主僕六人,除了麗娘自己,便是兩位婢女、看門老僕和兩位廚娘了。」
「麗娘獨自住在此地?她夫君呢?」
龔法曹屏退後頭的衙役,壓低嗓門說:「她是鄭仆『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注2)。」
藺承佑看了看龔法曹。
龔法曹訕訕的,他本來也不信,因為鄭仆『射』是出了名的懼內,誰知他老人家經不聲不響養了個別宅『婦』。
「麗娘姓舒,年方二十,是京兆府一位舒姓長史的外甥女,聽說頗通文墨,相貌也很嫵媚,前年嫁了人,結果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因尚未孕育子女,婆家不見容,舒麗娘只好來長安投奔親戚,就寄住在舒長史的府里,後來不知怎麼地,被鄭仆『射』相中了,自那之後鄭仆『射』就把舒麗娘安置在此處,時不時會過來瞧瞧她,此事巷子裡的人都知道,只瞞著鄭仆『射』的夫人。鄭仆『射』昨晚得到消息之後,因為太震驚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自己不方面『露』面,急將身邊最得用的僕從派人來過問此事,還交代長安縣衙,務要將真兇早日緝拿歸案。」
藺承佑暗想,怪不得長安縣當晚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了,想是唯恐耽誤追兇。
「舒麗娘懷孕幾月了?」
「說是剛滿三月。」
藺承佑一愣,舒麗娘的孩子竟比白氏的月份更小。
「鄭仆『射』昨晚可在此處?他可知道舒麗娘懷孕了?」
龔法曹:「據鄭仆『射』的隨從說,鄭仆『射』早已知道舒麗娘有身孕,為此還多派了一位廚娘照顧舒麗娘,但近日百官進京述職,鄭仆『射』忙於公務,已有十來日沒來春安巷了。」
藺承佑徑直朝內院去:「第一個發現舒麗娘屍首的又是誰?」
「是舒麗娘的兩位婢女。舒麗娘昨晚用過晚膳之後,說身子乏累早早就歇下了,宅子裡的下人們做完活計,睡得也比平日早,睡到半夜婢子們忽然被凍醒了,當時是亥時末,往常這個時候麗娘必定會喚她們送茶水的,麗娘卻毫無動靜,二婢不放心,進內室瞧麗娘,才發現她早已死在床上了。」
藺承佑想了想,麗娘的鬼魂闖入滕府約莫是子時,也就是說,麗娘死後即刻就化作了厲鬼。
再重的怨氣也不至於如此,除非有人點化。最怪的是麗娘不去找兇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藺承佑思量著到了內院,迎面撲來濃濃的血腥氣,進了內室繞過屏風,床上的情形觸目驚心,衾被血污皺『亂』,宛如在成桶的鮮血里浸泡過。
地上也滿是大片的血跡,間雜著好些凌『亂』的腳印。
「可都核對過這些腳印了?有沒有發現外來者?」
「核對過了,全是婢女和廚娘留下來的,看門的老頭雖說聞訊趕來了,但沒敢進內室,卑職為了慎重起見,當場讓幾位下人脫下鞋進行了比對。」
藺承佑仔細察看屋子裡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里里外外轉了好幾圈,連角落裡的灰塵都未放過,然而兇手並未留下半點痕跡。
「附近可都找過了?有沒有發現舒麗娘腹中的胎兒?」
龔法曹緩緩搖頭。
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麗娘與同州的白氏一樣,腹中的胎兒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過來,我要挨個盤問他們。」
結果一問才知道,五個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沒一個聽見案發時的動靜。
好在經過藺承佑一再詰問,下人們陸續記起自己睡覺前曾聞見過一股怪香。
這倒是與同州案發時那兩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藺承佑讓下人們描述那香氣的情狀,下人們卻又說不上來。藺承佑又問舒麗娘往日可與人結過仇、近日可與鄭仆『射』拌過嘴等等,一連問了幾十個問題,才起身到相鄰的宅子去打聽。
街坊鄰舍顯然都聽說了昨晚的慘案,大早上的全都關門閉戶,偌大一條春安巷,幾乎無人在外走動。
好不容易敲開了隔壁宅子的門,閽者早已嚇破了膽,不等龔法曹發問,就恨不得把頭搖成撥浪鼓:「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藺承佑把手抵在門上,笑說:「哎,別急著關門啊,我們話還沒說完呢。」
閽者見是一個穿低階綠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只死死把著門:「府中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兩位官爺要問什麼。」
藺承佑不容分說把門一推,徑自長驅直入:「自是來打聽昨晚的事。」
這一打聽下來,又花了藺承佑不少工夫,最終從廚司的一位夥計口裡得知,昨天起夜時,夥計曾聽見嬰兒的哭聲。
「確定是從牆那頭髮出來的?」藺承佑發問。
夥計臉『色』煞白:「沒錯,小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府里並無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廁前聽了一會,才意識到那哭聲是從隔壁宅子裡傳出來的。小的當時就想,莫非那位獨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裡天冷,小的站了一會就直哆嗦,也沒多想,跑回房裡睡覺去了。」
「除了嬰兒的哭聲,你可聽到了旁的聲響?譬如呼救聲,或是陌生人的說話聲?」
夥計雙腿直發軟:「我們春安巷車馬稀少,白日就不怎麼喧囂,一到夜裡就更寂靜了,要是有什麼古怪聲響,小的應該立馬能聽見,但當時只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凝視兩座宅子之間的高牆:「此地鬧中取靜,若是有生人來此,應該立即會引起你們的注意,這幾日你們可見過什麼生人?」
夥計茫然搖頭,卻有一位車夫說:「有。小人想起來了,昨日傍晚有個矮黑的漢子在巷口轉悠,小人正好驅車路過,覺得此人面生,就多瞧了幾眼,那漢子見了我,閃身就朝另一個路口走了。春安巷只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們也都熟了,以往從未見過那漢子。」
藺承佑:「那漢子什麼模樣?」
「個頭不高,約莫只到公子的肩膀處,生得又黑又瘦,右邊臉頰上有個大痦子。」
龔法曹聽得直皺眉頭,長安城這種長相的潑皮少說有數千人,光聽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藺承佑卻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別之處?穿的又是什麼衣裳?」
車夫頓了頓:「好像穿著一身短褐,沒什麼特別的,不過這漢子的雙手又紅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藺承佑緊緊盯著車夫:「什麼形狀的疤痕?」
「沒看清,只知道橫七豎八的,連關節都變形了,有點有點像燙傷的,不然小人也不會多留意。」
龔法曹暗想,什麼人的手背和手臂會留下這麼多疤痕?
卻聽藺承佑思忖著說:「鐵匠?還是瓦匠?」
龔法曹一愣。
藺承佑討來了紙筆,按照車夫的描述畫了一副肖像,讓那車夫再三確認疤痕的位置,這才將畫像放入懷內。
「藺評事打算去何處?」龔法曹跟在藺承佑身後出了宅子。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先問到這兒吧,我去西市和東市的生鐵行轉轉,勞煩龔法曹把兩處宅子下人們的口錄移交給大理寺的嚴司直。」
「諾。」
藺承佑驅馬直奔西市,腦中暗想,還沒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盧兆安所害,又出了這樣的大案,案情如此詭異,要說完全沒有妖邪作祟也說不通。
寬奴雖能幹,卻不懂明錄秘術,要是絕聖和棄智回來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給兩個臭小子細查,也能藉機歷練他們一回。
他在心裡盤算日子,□□宮的道家盛會前幾日就結束了,兩個小子至遲今日也該回來了。
說來也巧,剛到西市門口,就有一輛犢車與藺承佑的馬擦身而過,春風拂『盪』,小孩清嫩的嗓音從車裡飄出來,聽在耳里分外耳熟。
「我打賭,這個師兄一定不會喜歡。」
藺承佑眼裡浮現一抹笑意,一抖韁繩,縱馬攔住了那犢車的去路。
車夫阿孟一喜:「世子。」
門帘掀開,車裡鑽出來兩顆圓滾滾的腦袋:「師兄!」
正是絕聖和棄智,兩人高興極了,爭先恐後跳下車。
藺承佑笑著下了馬:「你們何時回來的?」
絕聖欣然說:「昨晚就回來了,怕擾了師兄休息,也就沒去成王府報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師兄,嚴司直說師兄出去辦案子了,我和棄智沒什麼事,就到西市來轉轉。師兄怎會在此?」
藺承佑輪流『摸』『摸』師弟們的腦袋:「這話該我來問才對,你們不趕快把□□宮的見聞記錄在冊,跑這來做什麼?」
絕聖嘿嘿傻笑,棄智把兩隻胖手悄悄往身後一藏:「師兄放心吧,我們回來的路上就記好了,回去就給師兄過目。」
過些日子師兄就要過生辰了,他們攢了好久的錢,早上一股腦取出來了,打算到西市給師兄買份生辰禮,禮物還沒挑好,怎能讓師兄提前知道。
藺承佑只當沒瞧見兩人擠眉弄眼,牽馬領著兩人走到一旁:「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師兄你呢?」
藺承佑揚了揚眉,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得太多,到現在還撐得慌。
「你們回來正好,長安城最近出了幾樁詭案,寬奴和嚴司直都不懂道術,另有一事要你們來辦。」
絕聖和棄智一凜:「師兄請說。」
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丟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以及同州和長安出現了兩樁相似的怪案,簡略地同兩人說了。
「本來師兄想要你們幫著調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們也來了西市,不如先去幫師兄認個人。」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張畫像:「此人應該會些邪術,你們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會些應變之法,長安兩市生鐵行太多,西市就交給你們了,師兄自去東市打探,要是瞧見了畫上這漢子,馬上讓阿孟去東市給師兄傳話,切記別叫對方起疑心,因為他很有可能是兩樁兇案的兇手。」
棄智和絕聖看清那畫中人的長相,認真地點點頭。
藺承佑把畫像收回懷中:「辦完這件事,你們就去盯梢盧兆安。」
絕聖撓撓頭:「師兄,舒麗娘的厲鬼為何會去滕府?」
他們當然不相信滕玉意會與兇殺案有關,但厲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這問題,昨晚滕玉意言之鑿鑿,只說這一切很可能是盧兆安的陰謀,目的麼,自是為了謀害杜庭蘭。
但同州案發是在三月初五,長安三月初三才辦完進士宴,盧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沒法在兩日內趕到同州殺人,假設同州的案子與盧兆安無關,昨晚這樁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時間引舒麗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盧兆安另有同謀。
可他圖什麼,難道就因為怕杜庭蘭說出兩人曾經相戀過的事實,就值得這樣大動干戈?
直覺告訴藺承佑,舒麗娘很有可能是衝著滕玉意去的,這就更讓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誰了,為何一再碰上這等倒霉事。
忽又想到懷裡的應鈴石,早上他只告訴滕玉意晚上別出府,萬一她白日跑出來遇到邪祟,他豈不是又會被吵。
既然絕聖和棄智回來了,要不就把這石頭給他們吧,然而手都伸到前襟了,又停了下來。
絕聖和棄智剛回來就被他派去盯梢盧兆安,再讓他們照管滕玉意那邊,未免太折騰,罷了,還是暫時先放他身上吧。
「究竟是怎麼回事,等查清這幾樁案子不就知道了。」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緡錢給兩人,「中午在外頭自行買些吃的,記得謹慎行事。」
說畢上了馬,縱馬朝東市的方向去了。
絕聖和棄智理了理道袍,隨人『潮』進入西市,師兄那副畫像雖只有寥寥數筆,卻把那漢子的相貌特徵一一展現出來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見到生鐵行,兩人就會藉口要打鑄道家之劍,到店裡轉悠兩圈。
接連查了好幾家生鐵行,始終沒見到畫上的人,走著走著肚子餓了,兩人便到胡餅鋪子買餅充飢。
從鋪子裡出來沒多久,又路過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絕聖和棄智駐足觀望,此店門前人頭攢動,生意又比旁處要好,正是混進人堆里,就覺衣襟被人拉了拉,扭頭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無表情,語氣卻很溫和:「我家公子想見兩位道長。」
兩人忙隨端福進了對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樓,抬頭就看見了一位滿面笑容的絡腮鬍少年。
絕聖和棄智險些當場歡笑起來,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們還高興,快步迎過來:「昨晚回來的?」
「是呢。」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王公子,你為何在此處?」
滕玉意把他們請到窗邊坐下:「我來此辦點事。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面前毫不設防,壓低嗓門道:「我們在幫師兄找一個人。」
「找人?」滕玉意忙跟著放低嗓音,「我帶了不少手下出門,要不要他們幫你們找?」
棄智感激地說:「不用不用。這個人可能是一樁兇殺案的兇手,不能驚動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經常支使兩個小師弟幫自己幹活,也就不再多問,只笑著岔開話題:「你們還未用午膳吧,我請你們吃點好東西。」
絕聖和棄智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擺手:「不勞煩王公子了,我們剛吃過胡餅,師兄給了我們好些吃飯的錢,夠我們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幫他們斟了兩杯蔗漿,「你們師兄只知給錢,從不幫你們安排,我可不一樣,既然你們吃過午膳了,我就請你們吃晚膳吧,今日這一頓,保證讓你們嘗嘗鮮。」
說話時,她目光朝街對面的尤米貴一溜,盯了快半個時辰了,莊穆一直在店裡幹活,想來天黑前都不會有異動,那麼她這邊也可以從容點。
這時店家帶著繡娘們捧了好些布帛過來:「這可是店裡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萬金,公子要還是瞧不中,小人也沒法子了。」
滕玉意轉過頭來,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頭青的如意紋金寶地錦,佛頭青這顏『色』能染得這般澄澈,也算少見了,難得繡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鑒貌辨『色』,忙說:「公子好眼力,這匹錦可是孤品,小人費了好多工夫才從別的布料商手裡搶來的,滿長安僅此一匹,錯過了就沒有了。」
絕聖好奇地問:「王公子要買布料麼?」
滕玉意手指輕輕撫過錦面,這些年她從未送過阿爺生辰禮,這回想親自給阿爺裁一件衣裳,想像阿爺穿這身衣裳的樣子,心裡先滿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動聲『色』,只說:「我阿爺快過生辰,我來幫我阿爺挑些輕軟的料子。這些嘛,也都還馬馬虎虎,但沒有特別中意的。」
棄智:「可是巧了,師兄也快過生辰了,我和絕聖想挑一份生辰禮,就不知送什麼好,王公子,要不你幫我們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塊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麼樣了,最好趕在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備一份生辰禮。
「你們師兄哪一日過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華璀璨的絹彩:「要不你們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棄智靦腆地說:「這布料太貴重了,我和絕聖沒有那麼多錢。」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這麼貴重的,扇墜、鞋襪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們師兄心裡很疼愛你們,隨便送什麼他都會高興的。」
絕聖嘿嘿:「我們很少出來買東西,怕我們選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棄智,兩人竟是誠心向她求教,她認真琢磨一番:「我也沒什麼好主意,畢竟我不大清楚你們師兄的喜好,聽說這附近有家不錯的墨齋,要不待會我帶你們去轉轉?」
絕聖棄智高興點頭,棄智無意中朝窗外一瞥,臉上瞬即變了『色』,急忙扯了扯絕聖的衣裳。
滕玉意順著望過去,才發現莊穆從店裡出來了。
她疑『惑』打量絕聖和棄智的臉『色』,壓低嗓門道:「你們要找的就是他?」
絕聖忙不迭點頭:「昨晚春安巷有個孕『婦』遇害,師兄說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這個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聲,沉聲道:「他叫莊穆,是對面那家生鐵行的夥計。」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認識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聲:「算是有點過節吧。」
莊穆出來後在門口轉了轉,低頭朝市集的深處去了。
棄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趕快去給師兄報信。」
滕玉意沒能攔住棄智,只好探出身子沖樓下使了個眼『色』,滕府那幾個護衛點點頭,不動聲『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著絕聖起了身,也往樓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後頭跟著:「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這匹錦,到底要還是不要——」
滕玉意顧不上還價:「包好吧,回頭我過來取。」
出門一望,棄智和車夫早跑得沒影了。滕玉意乾脆同絕聖跳上青雲觀的犢車,駕車沿著莊穆離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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