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濃墨,瞬間將滕玉意吞噬。599小說網 http://m.xs599.com
墮入的那一剎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輕綿綿的鴻毛,隨風起伏飄蕩。
靈魂離開了軀殼,等待她的是永無盡頭的幽冥之境,但是這一回,她心甘情願,無怨無嗔。
也不知在幽冥中飄蕩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點渺遠的聲響,那聲響如同滾滾而來的海浪,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灌注到頭頂,大力將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聲,滕玉意重重跌落到一處所在。
那是一個池塘。水底冰冷刺骨,讓人渾身寒戰。
滕玉意渾渾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氣刺激著她腔子裡那顆早已木僵的心,冰水喚起她殘存的意識。
這一幕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識到,接下來無論她如何掙扎,都難逃死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游過來將她拉入懷中,對方臂彎里的暖意,一下就驅散了她身周的寒意,水下光線昏蒙,滕玉意隱約感覺到那人是個少年。少年摟著她,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這動作透著無限憐惜,讓滕玉意心裡驟然牽痛,隨後那人拉著她往光亮的岸邊游,把她推上岸的一剎那,滕玉意聽到他在她身後說:「別忘了我。」
滕玉掙扎著回頭看,背後卻早已是一片虛無,緊接著就聽到耳邊焦聲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地睜開眼,對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杜庭蘭俯身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吁吁點頭,窗外天光透亮,空氣卻很寒涼,院中的小丫鬟們儼然在嬉戲著什麼,隱約能聽見歡笑聲。
暖閣里人影綽綽,春絨和碧螺正忙著將銀絲炭放入暖爐中。屋子裡散發著甜淨的玫瑰香,四處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身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領,為滕玉意披上,「揚州難得看到這樣大的雪,聽,那些婢子們都樂壞了。」
滕玉意愣眼望著窗外,不知不覺間,已是隆冬臘月了,再過不久,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
或許是憐惜她大病初癒,兩家人異常重視她的這個生辰,姨母和姨父專程從長安趕來,紹棠也向國子監告了長假。
家裡許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原本該很高興,但滕玉意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尤記得二月底她帶著一眾僕從去長安,路過渭水時不慎墮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後,身體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長安的那半年,據說她老是撞到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發動叛變,八月長安也遭遇了一場大劫。
八月中的某個陰日,長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亂,碰巧她晚間出門訪友,不幸也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經魂飛魄散,是清虛子道長啟動一個道家大陣把她救回來的。
那之後她整整昏迷了三個多月,醒來後就被送回了揚州。這一病到底大傷了元氣,病癒後她竟將長安那幾個月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
除此之外,她晚間還總是做噩夢。
怪就怪在每回夢境都一樣,夢中有個少年把她從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當她想看清楚少年是誰,就會突然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胸口總是酸悶難言。
滕玉意無意識揪住自己的衣襟,忽然想起阿爺,一愣道:「阿爺呢?」
杜庭蘭軟聲對滕玉意說:「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書房同阿爺說話呢。」
滕玉意默默接過外裳,在那場平定淮西叛亂的戰役中,阿爺不慎中了屍毒,命雖僥倖保住了,但整條左腿都沒了。她病重的時候,父親自己身體也未愈,卻仍支撐著病體,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前些日子她去書房找阿爺,剛巧聽到茶盞摔落的聲音,阿爺尚未適應自己身體的殘缺,本想下地為自己斟茶,卻不慎摔倒在地。
阿爺那一刻的狼狽,深深刺痛了滕玉意,自她有記憶起,阿爺便總是巍峨如天神,如今光是站立都如此艱難。
她奔進屋攙扶阿爺,過後總去前院陪伴阿爺,阿爺倒是絲毫不見消沉,為了安慰女兒總說:「不過丟了一條腿,便是雙腿盡失,阿爺也照樣能上戰場。」
算起來,滕玉意已經醒來半月了,她病癒後精神頭差了許多,動輒會發怔,但行走還是自如的,只要阿爺不見客人,她便會待在書房裡陪伴父親,不是捉袖幫阿爺研磨,就是幫阿爺讀信。
天氣越來越冷,但父女倆相處時,屋子裡總是溫暖如春,滕玉意偶爾一抬頭,常能看到阿爺目光複雜地打量她。
這種目光,近日她也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看到。她忍不住問父親:「怎麼了?」
「好孩子,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滕玉意回內院問姨母和表姐,不料她們也滿懷希冀地問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滕玉意怔然。
她重病的這幾個月,是父親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帶照顧她。
她在長安,姨母和表姐便晝夜待在滕府。
她回揚州,她們就一同來揚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間離不開人,阿姐便整晚在榻邊陪著她,幾月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
想到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摟住姨母和表姐,把頭埋在她們頸窩裡,安靜了一會,忽道:「我記起來了。」
杜夫人和杜庭蘭呼吸一滯。
「表姐被冊立為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頭。
聽說尚書省和禮部已經擬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為了專心照顧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惱,還請求聖人和皇后對表姐大加賜齎,太子說,阿姐玉壺冰壑,是世間難覓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個好人。他這樣維護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的。」
杜庭蘭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地望著她,杜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除了這個,你就不記得別的了?」
滕玉意腦中有些混亂,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無聲,一夜過去,亭台樓閣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紅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椏悄然探進窗扉。
滕玉意走到窗前,抬手撥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當這時,院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那少年冒著冉冉的風雪,徑直穿過庭院,滕玉意凝神一看,是表弟杜紹棠,這半年他結實了不少,從前像株細弱的楊柳,如今看著也有松柏之姿了。
進屋時,杜紹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滿了晶瑩的雪花。
杜夫人讓人把暖爐遞過去,杜紹棠卻笑說:「兒子哪還用得著這個。」
他舉手投足間沉穩了不少,進屋後脫下大氅和斗笠,順手將手中那包熱氣騰騰的物事遞給下人。
「揚州城新開了一家饆饠店,兒子路過時湊了回熱鬧,沒想到味道跟長安韓約能家的差不多,問店家,果然是韓約能的遠親,店家說他為了學這門做饆饠的廚藝在長安整整待了三年,前一陣才回揚州。我記得阿姐和玉表姐都愛吃櫻桃饆饠,就多買了幾份,娘,您也嘗嘗。」
春絨和碧螺將饆饠盛到桌上琉璃盞里,杜紹棠捧著一份遞給窗邊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嘗,果然濃香四溢。
杜紹棠殷切地問:「味道還成麼?」
滕玉意點點頭,近日表弟過來探望她時,態度老是異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雖然不明白這「敬佩」從何而來,仍唔了一聲:「好吃。」
其實她早就忘了韓約能家的櫻桃饆饠是什麼味道了,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吃過比這更好吃的饆饠。想到此,心頭忽有些恍惚。
杜紹棠高高興興回到桌前,坐下與母親和姐姐閒話。
滕玉意倚在屏風前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他們說起了幾月前那場宮變。
這件事她病癒剛醒時就聽表弟和姨父提過。
過後她問阿爺,阿爺比紹棠說得更為詳盡。事關皇室顏面,紹棠雖然大致知道來龍去脈,但遠不如朝中重臣知道得多。
阿爺告訴她,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險些一夕血洗宮闈。
淳安郡王的隱忍和謀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為了不引起聖人和成王的警惕,他從不像其他謀逆者那樣大肆收買人馬,而是在察覺彭震有反心之後,讓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諸人與彭震暗中有過來往的證據。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只要彭震事敗,這些證據足以讓人滿門獲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這一點,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長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為例,彭震兩年前就舉薦過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進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極不起眼,卻在一個恰當時機製造了一場邂逅,將自己貌美的侄女舒麗娘送給了鄭僕射。
因這一切安排得不著痕跡,連一貫以朝堂老狐狸聞名的鄭僕射都未察覺,但沒等彭震利用舒麗娘拿捏鄭僕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殺了舒麗娘取胎,他手中已經搜集完鄭僕射與舒文亮來往的證據,足以在彭震失勢後用來鉗制鄭僕射。
如此一來,彭震費盡周折安排的這枚棋子,輕輕鬆鬆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記得舒麗娘,總該記得那樁駭人聽聞的剖腹取胎案。」
杜紹棠這幾日想必沒少打聽其中的細節,說起這事頭頭是道。
「前後死了三位孕婦,舒麗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死時腹中胎兒已有好幾月了。還有一位受害孕婦,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妻子小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賢名,沒過世前與我們家來往過,阿娘可還記得她?」
杜夫人嘆氣:「怎會不記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樁案子後,阿娘才知道大姜氏並非難產,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小姜氏所害。宋儉得知妻子被謀害的真相後,因為一心要讓小姜氏慘死後下地獄,最終淪為了靜塵師太的幫凶。」
杜紹棠扼腕:「宋儉大哥二十出頭就當上了北衙禁軍中將,彭家對其早就有籠絡之意,聽說榮安伯府不同意兒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發上門保媒,因為姜家門第寒微,彭夫人還主動認了大姜氏做外甥女。為此宋儉一直對彭家心存感激。日後彭家舉事,宋儉便是彭家在北衙禁軍中的突破口,可惜沒等這枚棋子發揮作用,靜塵師太就利用宋儉為妻子報仇的執念,誘惑宋儉與其合作殺人——」
就這樣,彭家在禁軍埋下的這枚棋子,再次為淳安郡王所鉗制,只不過後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查到了宋儉頭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讓人殺了宋儉滅口。
說到此處,杜紹棠喟嘆:「說起這份謀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勝過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個財雄勢厚的謀反者為自己鋪路,彭家在前苦心經營,郡王在後窺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衙門的棋子收歸己用,前有宋儉後有鄭僕射,京兆府和尚書省那幾個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聽說兵變當晚,鄭僕射和尚書省的幾位要員明知有詐,可為了撇清自己與彭家的關係,不得不趕往宮苑,不料還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馬給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鄭僕射寫下帖子,急召幾位宰執和南衙禁軍將領趕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聽著,紹棠這番話倒與阿爺的說法差不多。
阿爺告訴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經設下一個連環局牽制住宮裡的聖人和成王。
由於長安城湧入大量邪祟,聖人的怪病被天地間這股煞氣惹得提前發作,成王趕入宮中為聖人療毒時,只有不懂道術的皇后和太子護陣。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為了降魔困在宮外,連緣覺方丈也分身乏術。
就在這時候,淳安郡王率兵闖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軍和宮苑安插的人馬發揮了作用,一個是當夜的值班統領羽林軍二等將領,另一個是苑總監(注)。
前者是彭家繼宋儉之後在禁軍收買的第二枚棋子,因為貪財目短,在彭家事敗後為郡王所用,後者雖然只有五品官銜,卻因常年負責管理宮中花草樹木,懷揣宮禁的鑰匙,而且苑總監的官舍就位於玄武門附近。
換言之,苑總監能為叛軍出入宮禁提供便利。
當晚郡王帶領麾下兵馬順利從御苑南門進入玄武門的禁軍總部,並順理成章將官舍作為行動指揮部。
闖入禁中後,淳安郡王的人馬立即分作三隊:一隊圍困聖人秘密療傷之所,以護駕之名軟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領萬騎衛士攻打玄德門。
最後一驃人馬則由那位被收買的禁軍將領和郡王的騎兵共同率領。
兩隊人馬趕到離寢宮最近的飛騎衛士營,大喊「成王藺效謀害聖躬」、「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成王叛黨。」以此來攪動軍心,再利用邪術讓羽林軍軍士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郡王叛亂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則坐鎮玄武門,全盤控制宮中局勢。
為了這場謀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養了八千名死士,個個武功卓絕,且都身負異術,遇到殊死抵抗時,一人可敵百夫。
只等捕殺完宮苑中的皇室眾人,淳安郡王便會下令會關閉各道宮門及京師所有城門,繼而徹底肅清整個皇黨勢力。
而南衙那些被軟禁的朝臣們,則會在郡王的指示寫下新帝詔書,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就會被打為亂臣賊子之流。
這盤大棋原本天衣無縫,哪知就在這時候,宮外的那個降魔陣出了意外。
千鈞一髮之際,有位應劫者捨身跳入井中,引得當晚最大的魔物飛天夜叉跟著飛入。
在場諸人原本難逃一劫,卻因那位應劫者奮不顧身的舉動當場獲救。
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順利關閉了陰冥地界之門,並集結宮外的軍士趕入禁中救駕。
那一夜,對皇城內外的人來說註定刻骨銘心。
大明宮的燈火徹夜不息,白獸門和玄德門的拼殺聲響徹雲霄。
一夜過去,宮苑內外堆了數千具屍首。
禁苑的各條小路上,灑滿了造反者和禁軍的鮮血。
殷紅的、冒著熱氣的,觸目驚心。
這是一場豪賭,這也是一個怪誕的魔咒,幾乎每隔數十年,宮苑的這片土地上就會澆灌一次鮮血,成與敗,往往只在一線之間,賭輸了,成千上萬人都得為這野心陪葬。
這一回,輪到淳安郡王參與賭局。
他賭輸了。
「郡王現在被關押在何處?」杜夫人有些唏噓。
「早上聽姨父說,暫且被關在興慶宮。」杜紹棠說,「聽說大理寺足足審理了四個月才將郡王殿下一黨全數摸查清楚,聖人有感於開朝以來不少人藉此羅織冤獄,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全程與三司共同審理此案。」
「這次朝廷還抓到了當年無極觀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當年逃過了朝廷的追捕,過後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來與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為郡王出謀劃策。」
又感嘆道:「以郡王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宮外的降魔陣提前破局,極有可能就成事了。」
說到此處,杜紹棠似乎頗受觸動,突然停下了話頭,杜夫人和杜庭蘭也齊齊轉頭。
淳安郡王算準了所有人的弱點,卻沒能預算到那點人性上的光輝。
那點光輝,就像黑暗夜幕中划過的燦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應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擇,最終讓當晚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三人看向窗旁,孰料屏風前空無一人,滕玉意拿著那管玉笛徑自出了房門。
滕玉意立在廊下悵惘四顧,每回聽人說起降魔當晚的事,她心頭總是空落落的。
阿爺說她當晚也路過了那個降魔陣,結果受了重創險些沒活下來,說起此事時,阿爺的表情就如剛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樣,像是盼著這些話能喚起她的感觸似的。
可惜她一點記憶都沒了。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掃到廊下,幾片雪花停駐在她的鼻尖上,帶來一陣濕濕的涼意。
滕玉意一低頭,意外發現衣領上落了幾片鮮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著神,自顧自退到里側的杌几上坐下,隨後把玉笛橫到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心隨意動,她隨口奏出一曲活潑歡快的樂府。
這是滕玉意病癒後新添的習慣,自小她因為阿娘的緣故只對撫琴情有獨鍾,笛子也會吹奏,卻一向不算擅長。
奇怪這些日子,她只要心裡覺得悵惘,就會下意識吹奏笛子,吹著吹著,原本空蕩的心田仿佛能填進絲絲暖意。
杜庭蘭等人聽到廊外的笛聲,也都有些出神。
幾人掀簾出來,就看見滕玉意衣緋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團烈焰般的紅色身影與皎潔的雪地交相輝映,織就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
曲調出奇歡快灑脫,似能吹散天地間的寒意。在這隆冬臘月聽來,猶如長安四月的春光,讓人情不自禁微笑。
幾人怔立了一會,杜庭蘭趨步近前把暖爐塞入滕玉意的懷中,碰巧程伯趕來送禮:「娘子,各府送禮過來了。娘子香象書院的同窗也寄來了不少生辰禮,要不要現在就過目?」
笛聲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身,差點忘了,後日就是臘月二十八了,她忙點點頭:「拿到後院來吧,正好我要給同窗們一一回信。」
所以這是連同窗都記得杜夫人和杜庭蘭澀然相望,隨即擁著滕玉意進屋:「進屋再細看吧,快過生辰了,千萬別在這當口染了風寒。」
***
興慶宮,一座冷清的宮殿外。
漫天風雪中,有人推開了殿門。
聽到這動靜,屋角那個泰然靜坐的身影終於有了反應,扭過頭,看向門外。
觸到門口那道高挑的身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總算肯來看我了。」
他白冠氂纓,儼然已是階下囚,但仍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可當淳安郡王看清來人的臉龐,臉色卻瞬即起了變化,藺承佑的臉上赫然束著一條朱紅的布條,這使得他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蒼白些許。
「你的眼睛——」
藺承佑側過頭沖身後道:「你們先走吧,待會師兄自行回去。」
絕聖和棄智應了一聲。
可兩人並未離去,而是走到一邊的丹墀盤腿坐了下來。冬夜裡,此地有種清迥岑寂之感,兩人伸手去接面前輕絮般的雪花,耳朵卻留意著身後的動靜。
殿內,淳安郡王望著藺承佑走近。
藺承佑聽聲辨位,很快走到桌邊,結果因為失了準頭,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春凳。
這聲響,在這曠靜的宮殿裡格外刺耳,絕聖和棄智不敢吭聲,廊外的宮人們卻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藺承佑:「滾。」
門外迅速重歸寂靜。
藺承佑俯身摸索著將春凳撈起,自顧自撩袍坐了下來,表面上與旁人無異,但動作明顯比平時遲緩。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點波瀾。
「你體內的蠱毒發作了?」
藺承佑將臉龐對準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強行用邪術給滕娘子招了魂?」
依舊沒回應。
淳安郡王端視著藺承佑,良久,緩緩開腔道:「絕情蠱雖然號稱『絕情』,但只要宿主不動情,萬萬不會傷到根本,一旦宿主對某個女子動了心,蠱蟲便會一分為二。其中一條蠱蟲會順著心脈往上遊走,一年半載就會讓人眼盲,假如這當口遇上極為傷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時耗費大量心力,更會提前發作,不但從此無法視物,還格外怕風怕光,看來你已經發作了,滕娘子在何處?她可還記得你?」
藺承佑沒吭聲。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雙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最深處,他瞭然點點頭:「看來你與滕娘子有過親熱之舉。」
藺承佑面無波瀾,耳後卻幾不可見紅了紅。
淳安郡王笑了笑:「這蠱蟲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爭散人的邪道所研製的,集符術與蠱術於大成,他自己為情所困,便要讓天下人都嘗嘗他所受的苦頭。只要中蠱之人與自己的意中人親熱過,其中一條蠱蟲便會順著口唇傳到對方體內,日復一日壓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針落可聞。
「這當口切莫強行提醒滕娘子,這蠱蟲是從你體內渡過去的,只要當著她的面提到你這位原宿主,她體內的蠱蟲也會有所感應,蠱毒一釋,必然損壞根本,她要麼如你一樣盲眼,要麼被蠱蟲永久損傷心智。這一點,想必清虛子道長也料到了。」
藺承佑微微側著頭,不知是在聆聽,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輕輕拂了拂袍袖,嘆息道:「你現在能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發想起你,並主動來找你,但聽說絕情蠱蠱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能破蠱,唯有極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蠱蟲。在不爭散人心中,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鮮少兩情相悅,除非滕娘子早已愛上你,並且對你的情意銘肌鏤骨,否則——」
藺承佑只能永無止盡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爾縈懷,而是「銘肌鏤骨」。
衝著這四個字,藺承佑自己,也不敢輕易冒險。
殿裡再次變得寂靜。宮燈的光芒籠罩著大殿,為兩人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風漸起,風夾裹著雪粒,簌簌敲打著窗格。
往年每到臘月,興慶宮和大明宮就會熱鬧非凡,今晚卻出奇的蕭瑟。
兩人傾聽著外頭的風雪聲,一時都未說話,許久後,藺承佑終於有了動作,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用手掌將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來,並非來討教解蠱之法,更無意與你敘舊,我是奉父王之命給你送一樣東西,順便向你求證幾件事。」藺承佑對著淳安郡王的方向,開口了。
然後,緩緩移開手掌。
藺承佑的舉止如此鄭重,淳安郡王不禁隨著移動眼眸。那是一小塊箋紙,燈下看著有些皺亂。
箋紙上空無一字,藺承佑卻說:「這是嚴司直在遇害前用膠泥貼到靴底的,上面有四個字:岷山嚴四。
「『嚴四』是嚴司直岷山的一位親戚。去歲這位嚴四來長安找活計,在嚴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時日,有一回因為喝醉了酒,在一處僻靜的巷口衝撞了一位貴人的馬車——那位貴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靜靜聽著。
「這件事嚴司直在我面前提過一回,他說你傾身下士,人後也表里如一,你非但沒怪責嚴四,還令人把他攙扶到路邊。但是案發前不久,嚴四再次來長安,一次閒聊時,嚴司直偶然得知當時嚴四衝撞你之處就是蛾兒巷。那條巷子住著一位揚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嚴司直就已經查到此人與盧兆安靜塵師太是一夥的。
「嚴四堅稱是在蛾兒巷撞見的你,當時那條巷子只住了三戶人家,嚴司直由此開始疑心你,那之後,他著手調查盧兆安中途離開英國公府時你是否還在筵席上,儘管做得夠小心了,還是招來了殺身之禍,他不敢篤定兇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顯的線索會被你的手下當場毀棄,只能用這種極隱晦的方式提醒我。」
藺承佑摩挲著那張殘缺的箋紙,短短四個字,既是物證人證,也是一張清晰的「路線圖」。事後他順著查下去,很快摸透了嚴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當日,嚴司直才從英國公府出來,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證。儘管這些線索日後不足以用來定罪,但至少如明燈一般為接下來的辦案照亮了方向。
「為什麼不肯放過嚴司直?」藺承佑面無表情。
他們心裡都很清楚,到了那當口,嚴司直查到了什麼線索已經無關緊要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舉事就在七日後,淳安郡王步步為營,連聖人會因長安城蓄積大量煞氣提前發病都算準了。
郡王身邊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無極門的高徒,無極門最善利用邪術窺測天象中的細微徵兆,這一點,天下任何一家道派都望塵莫及。
早在幾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長安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之人,她預言長安城會有一場大禍事,而聖人的怪病正是因當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氣若是繼續蓄積,可能會導致皇帝的餘毒提前發作。
淳安郡王索性據此定下一個舉事計劃。這盤棋可謂險中求勝,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勝券在握,嚴司直卻勢單力孤,僅憑那點單薄的證據,他是無法舉證你有謀反之心的,既如此,為何不肯放過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殺他,我焉能拖延時日?那晚我故意讓嚴司直死在道長眼皮子底下,就是為了讓你們誤以為我們急於滅口。」
他不但讓人給這位嚴司直服了毒,還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為嚴司直做法招魂,連投胎都會喪失資格。那時候清虛子和王妃已經察覺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連夜找尋,很可能會提前找到陰冥地界的出口,那樣他也就無法在陰日那晚聖人發作時,利用那口井牽制住道長和王妃了。
假如說這世上人人都有弱點,那麼道長和王妃的弱點就是太講「道義」。道義如同枷鎖,有時候會死死捆住一個人的手腳。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軟了。
為了給這位年輕官員招魂,清虛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就是這一天一夜,道長錯失了封鎖地獄之門的最佳時機。
「這是一場賭局,容不得半點閃失。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殺幾個李司直劉司直又如何?」
藺承佑「注視」著前方,正如從前辦案時審視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時那樣。
可惜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邊,也再沒有那樣一位勤勉負責,書寫卷宗時永遠找不到錯處的嚴大哥了。
藺承佑心裡像被密密的針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嚴,叫嚴萬春!」他斷然打斷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進士科,有妻,尚無子。他嚴萬春——不單單是大理寺的一個小小官員。他就如你我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淳安郡王怔住了。
藺承佑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句句震人心弦。
靜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瀾,他緩緩抖了抖袍袖,起身環顧四周:「看看這宮殿。殿堂再闊大,布置再精巧,也不過是座華麗的囚籠,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早在我謀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出半點紕漏。一條人命,換一個穩贏的局面,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怪只怪你和這位同僚太親厚——」
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嚴司直與他關係平平,淳安郡王也難以利用嚴司直來拖住師公和爺娘。嚴大哥與他關係越親厚,就越得死。
藺承佑悶聲低笑起來,笑聲起先低不可聞,漸漸有些止不住。
過了好一陣,藺承佑方勉強止住了笑,然而話聲充滿諷刺:「親厚?比得上我待皇叔麼?」
淳安郡王腳步一頓。
「是。」藺承佑自嘲點頭,「換作是旁人,早在樹妖在紫雲樓作亂時我就會起疑心了。記得那晚我在逼問樹妖是被何人點化時,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並非怪雷,而是專用來降妖的光明印,可因為樹妖出現伯父和一眾大臣全都及時撤離,當晚留在樓中的只有寥寥數人。我在後樓捉妖時,你在前樓坐鎮。我早該想到,只有對我瞭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線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與盧兆安同在英國公府赴宴耐重前腳出現在玉貞女冠觀,你麾下的人馬後腳縱入觀中你的手下為了混淆視線,逃走時故意繞了好幾條巷子,後來查到蛾兒巷,地點上勉強能解釋得通,但從那人出現得那樣快,我就知道他們的窩藏點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與玉貞女冠觀僅有一牆之隔,當日事態緊急,你為了提醒師太莫要露出馬腳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為止露出的最大破綻——
「種種蛛絲馬跡,都因為我對你的信任,統統撂下了。」
藺承佑突然止了聲,殿中安靜如墳,一如他此時的心境。信任如高樓,並非一夕就能鑄就。
「記得小時候,我不常見到皇叔,七歲那年我從馬上摔下,是皇叔跑過來接了我一把,當時你也才十歲,自己也折了胳膊。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這位小皇叔是個好人。」藺承佑諷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時變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雲淡風輕,仿佛這些話語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波瀾。
「我若是足夠心狠手辣。」他嘆道,「早在幾月前你著手調查我時就會設法除去你了。過去這一年,你一再壞我的事,我辛苦設局對付彭家留在長安的眼線之一莊穆,卻被你當場識破莊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費盡心思鉗制宋儉和鄭僕射,你卻順藤摸瓜查出靜塵師太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綺,你卻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盧兆安和王媼。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緊逼。若非屢生波折,我也不至於一再損兵折將;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間的那股煞氣做文章?」
藺承佑忽而刺聲笑了笑:「說到武綺,我差點忘了,你算無遺策,連我們的親事也不放過。你該清楚阿麒待你如何,可你為了日後控制東宮,明知武綺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為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說提起娶妻的事,是為了逼我儘快求娶滕玉意?」
面對藺承佑的逼問,淳安郡王負手仰頭,那恬淡無愧的神情,仿佛在與藺承佑閒聊家常。
「你且想想。」他回頭淡然看了眼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應劫者在舉事那晚牽絆住成王府和青雲觀,成事更添幾分勝算,那時我們差不多已經確定滕娘子身上帶劫,接下來我得確認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你比我想的還要在意她。」
藺承佑笑了笑,笑聲不只憤懣,還有些悲涼之意。
「可如果我沒猜錯,最初你謀算過自己和滕玉意的親事。」
空氣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過生辰那晚,滕玉意為了給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虛閣,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無人,你與她相遇,離開的時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極容易讓人誤會,我只當是巧合,但如今細想,皇叔你一向聰敏過人,不想被人誤會的時候絕不會落人口實,所以當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讓我誤會你與滕娘子有私,從此打消對她的念頭。」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陣我是有過這想法,不為別的,就為她父親是滕紹,如能順利娶到滕玉意,日後我趁亂舉事時,滕紹的鎮海軍很難不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應劫之人,知道她頻繁招惹邪祟後,我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陰冥之井一開啟,這種應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與其費心費力討好她,何不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諷聲笑起來:「可惜你千算萬算,沒能算到最終是滕玉意讓你功虧一簣。」
那個縱身跳入陰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盤棋局中最大的意外。兩人同時一默,窗外雪虐風饕,風聲吹得窗棱呼啦啦作響,那浩浩的風聲,似能吞下天地間萬物,那一晚魔物作亂時,長安城也是這樣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長嘆道:「這世上,最難謀算的是人心」
這聲嘆息,有遺憾,有惆悵,唯獨沒有懊悔。
藺承佑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面前站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傷到極點,反而橫生出一種荒唐感,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伸出右手,摸索著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爺娘?」滯了片刻,藺承佑收回手,偏過頭,確認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敗,你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派出三十多名暗衛搶奪她的魂魄,對一個外人尚且如此,可見你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對兄嫂和聖人格外冷酷無情,我記得過去這幾年你一直與他們相處甚睦,究竟從何時起你對他們有了這麼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舊在殿中閒散漫步,並無接話之意。
「為了崔氏?」
此話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處,轉過頭,露出嘲諷的神色。
「我記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舊宅,幼時我因為好奇偷偷去看過她,結果還沒進門就祖父的手下逮著了,回去後祖父呵斥了我一頓——」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驟然打斷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間,他冷峻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過去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事,你知道幾件?」淳安郡王譏誚道,「說起你七歲墮馬,你倒是記得我和你同時受傷,但你恐怕不知道,我養傷那段時日,過來探望我的只有你爺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從頭到尾沒來看過我一眼。」
藺承佑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開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層層偽裝,他依舊佇立在原地,但整個人就如暗藏著驚濤駭浪的湖,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時甚少見到我,可知道我兩歲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別院中?在你們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個恥辱的痕跡,被他遠遠扔開了。他從不來看我,也不許我去瀾王府給他請安。除了逢年過節,不許我到外面走動。你和太子在崇文館啟蒙念書時,我連國子監的大門在何處都不知道,父王為了少與我碰面,只延請諸位名師到別院為我授課。那時我年幼,不懂父王為何突然如此厭憎我,大了我才明白,這一切是因為我母親犯了錯。父王為了顧全皇室的顏面不肯休她,只將她常年幽禁在另一處。我想去探望母親,卻連大門都進不去。我去求我的長兄幫忙,長兄卻袖手旁觀。」
說到此處,他陰冷地回望藺承佑:「這就是所謂的親情?比水還淡,比冰還冷。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父親滿口假仁假義,實則冷酷無情!」
說來真諷刺,第一回帶他去探望母親的,是兩個大惡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們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闖入了那座別院,一躲就是數月,數月後的某一晚,小敏郎循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皓月和文清當時很驚訝,說這孩子是他們見過的耳力最佳之人,他們哪知道,那是因為他寂寞時只能一個人調琴弄樂,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銳得多。世人都說他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個獨處的夜晚練就的。
「我在別院中長到六歲,平生頭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說,「文清和皓月為了活下去,變著法子討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術,還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內力,得知我想見我母親,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半夜帶我□□出去。世人都說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可在我心裡,他們比你父親這樣的『善人』要忠義百倍。」
「那是因為他們要利用你報復聖人。」藺承佑冷冷道,「無極門害人無數,他們是首惡之徒,沒有你的庇護,他們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淳安郡王厲聲道,「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那些好人在何處?皓月也就罷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他們從不打聽我為何一個人住在別院,也不在背後議論我是不是『奸生子』。只有在他們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親,但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肯幫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現,也許我直到母親過世前都見不到她。」
提到母親,淳安郡王的表情變得苦澀又猙獰。
見到母親前,他對母親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誠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裡,世上沒人能替代母親這個角色,儘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離了,但他依稀記得母親是如何親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還太小,不明白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想來想去,只能怪母親,倘或當初母親不犯錯,他們母子也就不會分離了。
然而,這種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見到母親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沒了。
母親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懷中泣不成聲,他在母親臂彎里啜泣著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時才被皓月和文清帶走。
等到再大些,母親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的父王,這一切是被長子藺效所陷害的,她與那位名叫曾南欽的娘家舊友只私下見過幾面,從頭到尾沒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為懷疑他是曾南欽的私生子,只要能證明當初她與曾南欽並無首尾,父王就會待他如從前一樣好了。
比起這個,藺敏更希望母親能回到瀾王府,但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他開始找尋真相。
「這一查,就是近十年。別說那件事過去了好幾年,便是新近發生,又如何能證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無私情?但我堅信母親不會再騙我。十六歲那一年,我羽翼漸豐,皓月散人頂替靜塵師太接掌玉貞女冠觀後,手中有了大筆銀錢,而我則利用瀾王府每年撥到別院的例銀,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養自己的人馬。也就是這一年,我查到了當初玉屍作亂時的一位倖存者,此人名叫春翹,被關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記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認出了曾南欽的畫像,她說她親耳聽到此人對玉屍說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屍面前,無人敢撒謊,春翹還說,當時藺效和瞿沁瑤也在山上,這件事他們也可以作證。」
淳安郡王的臉色陰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過去這些年他們不但任由我父王懷疑我的血統,還任由滿長安的人在背後說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長兄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歷來不大喜歡我,但即便父王不許他們來看我,他們也隔三差五就給我送衣食,衝著這份關照,我對他們由來只有感激沒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們比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虛偽噁心!」
那日他帶著查到的這一切,興沖衝到瀾王府去見父王,父王年歲已高病臥在床,看到小兒子呈上的種種證據,只淡淡揮了揮手。
「下去吧。」
藺敏如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了床側,父王明明看完了這些證據,為何對他還是如此冷淡?
緊接著,他聽到父王令人叫長兄和長嫂進屋,那一瞬他心裡全然明白了,當初就是因為長兄證明母親與曾南欽「有染」,母親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許是長兄新近又給父王看了更多證據,所以父親並不肯相信他和母親。畢竟比起歷來厭憎的小兒子,父王自然更願意相信大兒子的說辭。
他的努力成了笑話。
「那之後沒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親被幽禁多年身體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撐,不過是盼望著有朝一日看到我的處境有轉機,聽說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諒她,一慟之下也離世了。」藺敏的語氣冷硬如鐵,「你問我為何對你爺娘冷酷無情,為何不問問他們為何對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我母親背了一世污名,連帶我也深陷泥淖,而這一切全拜你父親所賜!」
自小他耳力過人,無論他走到何處,總能聽到那些貴婦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人倒是好的,只可惜有個那樣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爺的親骨肉,還真不好說。「
這些話語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們的處境迥然不同。你爺娘面上待我親厚,其實假情假意。清虛子對你們幾個非打即罵,待我卻極為客套。聖人和劉皇后口口聲聲對我們一視同仁,但真到了說親之時,她為你們挑的不是王鄭鄧武的後裔,便是外地強蕃的千金,輪到為我挑時卻總是些低階官員和外地貴胄的女兒。這些虛偽和矯情,我早就噁心透了。」藺敏猛地笑起來,只是笑聲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寒涼,「沒人會站出來說明當年的一切,沒人會大聲告訴天下我母親沒背叛過我父王,我心裡比誰都清楚,要讓這些人閉嘴,除非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厲目看向藺承佑,清雋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事到如今,最讓我惋惜的不是事敗,而是謀事那晚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偏偏讓你爺娘僥倖逃脫了!」
那陰狠的神態,讓他看上去與平日判若兩人。
偌大一座宮殿,一時間只能聽到淳安郡王粗亂的呼吸聲。
這片窒人的安靜中,藺承佑默了一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囊袋,將其放到桌上:「來之前父王囑託我這些東西帶給你。頂上這封信是當年祖父上書求聖人封你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親在閨中時做過的繡活和寫過的一些信。」
藺敏在聽到前句話時毫無反應,聽到最後一句話卻怔了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展開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臉上閃現過一抹夾雜著恥辱和驚愕的神色。
「當年你母親在信上對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說心裡早就有個戀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門第太高貴又從未正眼看過她,她為此痛苦不堪,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給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繡活。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繡活也全藏在自己閨房裡。那時你母親本與表親曾南欽訂了親,卻突然無故悔婚,不久後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瀾王府做繼室。你母親嫁人之後,曾南欽越想越惱恨,便潛入你母親的閨房準備拿回他當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結果無意中搜到了這些信和繡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親甘願給人做繼室並非單單是為了瀾王府的富貴,還有別的原因。」
藺敏死死盯著那些繡活,他那雙清亮的雙眸,一霎兒似能滲出血。那些繡活上,無一例外繡著「效」字。
「我阿爺是很厭惡你母親,但他因為憐惜你,早就將那日在山上斗玉屍的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親,並非是因為懷疑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為了別的緣故。曾南欽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間的關係,在獄中托人將這些東西轉交給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瀾王府的初衷,或許是深覺恥辱,祖父去世前不只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爺也很疏離。這一點,憑你的敏慧,當初多少該有所察覺。」
「阿爺成親後帶著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則常年獨自待在瀾王府,祖父為了少見我阿爺,甚至不讓爺娘去瀾王府請安。我因此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與師公更親近——祖父晚年,過得跟你們母子一樣不開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許久,直到臨終前才釋然,他深悔過去因為崔氏的緣故冷待你,便寫下那封為你請旨封王的奏疏,說願意將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給小兒子,還求聖人將瀾王府的宅邸換一座新府邸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歲就被封為淳安郡王,食封也遠遠超過本朝歷代王爵,伯父和阿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在頒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滿朝臣工面前強調這是祖父的遺願。」
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這麼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麼也改變不了,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罷,一生都無法躲開這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皇室這些事後補救的舉動,在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這些話,周遭變得異常安靜,大殿裡,隱然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藺承佑無法視物,只能靜靜地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種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回,藺承佑遲滯地起身,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走去。
忽聽身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像是急於否定什麼。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地逐一撕碎。
藺承佑只頓了一頓,便繼續往前走。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制。
幽靜的廣殿裡,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迴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地笑著,悲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與恨,這一刻統統成了空。推開殿門,雪花迎面撲來,那滔滔的風雪聲,一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間,唯有雪花潔淨如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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