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廳,徐平坐了一會,便乖乖到門口等著。畢竟對自己來說,這是個陌生的世界,萬事小心謹慎,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徐昌站在門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里這位自小就是無法無天,不知禮法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牽黃架鷹,怎麼一下這麼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長大了?
並沒有等多久,張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廳外。
徐平急忙上去見禮罷了,迎著到廳里坐下,徐昌自去安排點茶。
張三娘見徐平乖巧,臉色好看了許多。喝了茶,對眾人道:「家裡現在的光景,不比從前了,你們也應該多少有些耳聞。前些日子,員外得罪了如今正當紅的馬史館,他是太后的親戚,又提舉著在京的各司庫,沒辦法,家裡把萬勝門外的酒樓典賣了,回到鄉下來。我們家大業大,不能坐吃山空。可這處田莊雖然不小,卻是個賠錢貨,今年自春以來大旱,一分收成也沒有。我和員外還想過些年把酒樓贖回來,只好到白沙鎮上去買了個酒樓,一切從頭開始。往年在東京城裡,我們都是取班樓的酒賣,自今以後,要買曲自己釀了。」
張三娘嘆了口氣,接著道:「諸般事情千頭萬緒,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照顧不到的,都海涵些吧。這處田莊,我和員外是沒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莊裡來,一切事情都聽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裡的老人了,好好陪著大郎,不要闖出禍事來。」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轉頭看看一邊強繃著臉的洪婆婆,心中暗暗嘆口氣,也不分辨什麼。
張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開封府大旱,災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舉子在東京消折了盤纏,一時回不了家鄉,流落在開封府各縣,不定就要生出什麼事來。大郎,往年在東京城裡,由著你的性子胡鬧,今後就收收心吧,好好在莊裡跟著林秀才念書,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幫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聽他的話。」
徐平急忙道:「孩兒明白,定然不讓媽媽擔心。」
見兒子乖巧,張三娘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對坐在身邊的林文思道:「親家,我們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莊裡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課業,不要讓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會的。」
他也是個落第的舉子,張三娘剛才說的實在讓人心酸。
徐平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聽張三娘的口氣,也沒指望他能讀出個名堂來,只是讓他有點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這做法,倒與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難道在這些人眼裡,自己真就是個沒出息的混混?
把話交待完,張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沒個溝沒個坎的?雖然現在家裡光景不好,只要勤快,總能否極泰來。想當年,員外一個人挑個擔兒到東京城裡討生活,還不是掙下來偌大家業?大家安心過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發家,還是因為娶了一門好親吧?
說到這裡,張三娘才把先前的那個小女孩招過來,對徐平道:「這是秀秀,莊子南邊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兒,今年八歲。說來可憐,前幾天他放的羊被人盜走了幾十隻,地里又沒收成,只好把這女孩兒典在我們家,六十貫典賣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邊正缺個人使喚,便讓她跟著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點好奇,更多的是驚慌,神色里透著茫然。
徐平心裡莫名地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他來到這個世界,這幾天來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甚至在可見的未來里他會衣食無憂一輩子,並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多麼無法忍受。
現在突然就這麼一樁賣兒鬻女的事情出現在面前,就這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被賣到自己家來。她的年齡還小,或許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知道這已經決定了她的一生。
對奴僕來說,宋朝可能是中國古代最有人情味的,從皇帝到大臣,都承認他們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同樣是良民,國法上的歧視也並不嚴重。
可這又如何?為什麼同樣是賣身,長得好看的年輕女子價錢就高?因為最少在賣的這段時間裡,主人擁有她們的身體。將來有一天,即使她們回復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點的家庭為妻。誰會相信你還是個黃花閨女?
宋朝沒有婢不可為妾這一說,甚至成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連現在的太后,不也是個二婚嗎?但是,那樣的機緣,有幾個人能碰到?
徐平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但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輕易地被打上另類的標籤,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麼,對她來說,徐家可以算是恩人。她爹作為牛羊司屬下的牧子,放的是朝廷的羊,一下丟失三十多口,捅到官面上,足夠流放他州,家破人亡。她們家現在急需用錢,買羊補上,上下打點。
張三娘一是覺得她家可憐,再一個是他們家剛剛搬回來,要在鄉親們面前留個好印象,給的價錢很不錯,十年六十貫,足夠解決問題了。
而且牙婆還偷偷告訴她,這家人很好,即使是婢女,也能吃得飽穿得暖,而且不過是典賣十年,到時不耽誤她嫁人。
現在擔心的,就是跟的這個主人性格怎樣,不要經常打罵就好。
張三娘卻沒心思琢磨這兩個人心裡怎麼想,看看天色不早,便安排開飯,吃過了她還要回鎮上酒樓去,幫丈夫的忙。
太陽剛剛下山,天還大亮著,徐平便吃過了晚飯。這裡是鄉下,沒有東京城裡豐富多彩的夜生活,百無聊賴。
今年大旱,到現在都沒下過雨,雖然剛剛入夏,天氣已經熱得不行,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年代,又沒有空調風扇什麼的,徐平身上粘糊糊的,覺得悶得慌,很想洗個涼水澡。
一回頭,卻見秀秀依然跟在後面,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懷裡還緊緊抱著她的那個小舊花布包袱。
徐平怔了一下,對她道:「你去找洪婆婆,讓她安排地方休息吧。我要洗個澡,這天太熱了。」
秀秀忙道:「哦,那我去燒水。」
徐平笑道:「燒什麼水,這天熱得跟鬼一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說完,從屋裡拿了條毛巾,向後院裡的井邊走去。
秀秀跟了兩步,想起什麼,便又縮了回去。
徐平到井邊,見周圍沒一個人影,便打了一桶水,到牆邊楊樹底下,渾身上下用涼水擦了一遍,通身舒暢。
把水倒了,徐平搖搖晃晃地向回走。此時太陽已經落山,起了涼風,迎面吹在身上,說不出地愜意。
回到東廂自己小院,卻看見秀秀坐在門前的台階上,膝蓋上放著她的小包袱,她的下巴就壓在包袱上,怔怔地看著地面出神。
聽見腳步聲,秀秀一下跳了起來,忐忑不安地看著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對秀秀道:「你還在這裡啊?」
秀秀低著頭,一雙腳在地上碾來碾去,囁嚅著不說話。
徐平笑笑:「也好,既然沒事,就陪我說回話吧。」
說完,走到台階邊,噗地吹一口,也不管吹乾淨沒有,一屁股坐了下來。見秀秀還站在那裡,對她道:「你也坐。」
秀秀哪裡敢坐,又不好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對著徐平,便在他旁邊蹲了下來,怯怯地看著他。
徐平也不在意,問她:「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秀秀道:「我爹,爹娘,還有我弟弟虎子,今年五歲了。」
徐平嘆了口氣:「你還有個弟弟,比我家熱鬧。」
他是獨子,父母又忙得天天不照面,穿越而來本就惶恐,沒個人說話更加覺得孤獨。
徐平的父親徐正,原是這附近的人,年輕的時候混不下去,一個人去東京城裡闖蕩,挑著一副擔子走街串巷賣酒。幾十年省吃儉用,終於存下了一點錢。在他三十八歲那年,因為老實能幹被一個開腳店的看中,就把女兒張三娘嫁給了他,繼承了產業。張三娘那年不過十八歲,比丈夫整整小了二十歲,老夫少妻,又加上產業是自己的,不免就強勢了些。過了兩年,生下兒子徐平,徐正已經四十歲了。老來得子,又有張三娘維護,徐平自小就嬌生慣養。
繼承了丈人的酒樓後,徐正順風順水,漸漸攢下萬貫家財。
前些年中牟的淳澤監被廢,朝廷招人買這裡的土地,因為土地貧瘠,根本賣不出去。徐正因為是本地人,又有些錢,便被強配下來,買了這處田莊。
自從這事之後,徐家便開始走背運,去年不知怎麼得罪了馬家。據說是馬家看中了徐家酒樓正處於金明池邊上,位置好,便使了手段。內情除了徐正和張三娘再沒一個人知道,反正是徐家把酒樓典賣出去,全家搬回中牟。
此時的中原與前世相去甚遠,遠沒有那樣的人煙稠密,甚至說一句地廣人稀也不過分。黃河兩岸多是沙地,只能長草,糧食收成很差,遍布的都是朝廷的牧馬地。宋朝馬政管理又差,很多牧馬監時興時廢,入不敷出。這處淳澤監便是例子,前幾年廢棄,地又賣不掉,如今還有騏驥院裡的幾千匹馬養在這裡,只是沒有牧馬監的編制了。
秀秀見徐平不說話,心裡惴惴不安,眼巴巴地看著他。
徐平回過神來,看見秀秀的樣子,不由笑道:「你小小年紀,被賣到我家裡來,怕不怕?」
秀秀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
秀秀許是蹲得久了,挪了挪腳,托著手裡的小包袱,想起什麼,突然對徐平道:「我有好吃的從家裡帶來,請你吃吧。」
說完,秀秀把包袱打開,裡面是幾件洗得乾乾淨淨的舊衣服,旁邊用塊花布包了一團不知什麼。
當秀秀打開那團花布,徐平腦袋嗡地一聲。
那竟然是一包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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