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范仲淹心裡想的一直就是這件事情,剛開始聽王素說起的時候還只是微微有些擔心,結果沒幾天京城裡就形成了一股風暴。
徐平自己不覺得,實際上他對三司的整頓影響了很多權貴豪門的生財路子,大量的金錢被從以前參與的行業中趕了出來。現在有了這麼一個突破口,又有徐平自己家裡的農莊作著例子,各種新式家具更是敞開了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種形勢讓范仲淹憂心忡忡,大宋不抑兼併,一旦大農莊有利可圖,對於千千萬萬的小農來說無異就是噩耗。太平年景出現大量流民,范仲淹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看身邊的徐平信心滿滿,范促淹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不是真地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知不知道一旦出現問題可能會葬送他的前程,更不知道他說的那些方法能不能避免問題的發生。不過從踏入仕途,徐平已經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奇蹟,現在范仲淹也只能祈禱這種奇蹟會繼續下去。
從徐平釣了第一條魚上來,就有人接二連三地釣上來。今天的天氣本就適合釣魚,金明池又每年只開放這麼幾個月的時間,魚都被養傻了。
王素站在岸上高聲叫道:「兩位待制,這裡的魚已經烤好,何不過來喝杯酒去去寒氣?有什麼事情,邊喝邊談豈不更好!」
徐平和范仲淹一起站起身來,范仲淹笑道:「都說徐待制家裡釀的酒是京城第一,在下聞名已久,今日便承待制盛情了。」
說著,兩人把釣竿交給旁邊的小廝,一起上了岸。
范仲淹小時候隨著母親改嫁,生活過得相當清苦,就是後來中了進士做官,也自律甚嚴。酒當然也喝,卻絕不貪杯,徐平家裡出來的都是烈酒,他更不會買來喝。再說范仲淹要照顧親生父親和繼父兩個家族,生活並不寬裕。
到了擺好的桌子旁邊,眾人見過了禮,請徐平和范仲淹上座,才紛紛坐下來。
劉小乙帶人給眾人滿上了酒,范仲淹舉杯:「今日蒙徐待制盛情,得賞煙雨美景,又有好酒款待。諸位滿飲此杯,謝過徐待制。」
眾人一起舉杯,謝了徐平款待。
酒過三巡,便沒有了拘束,各自尋人拼酒,或者埋頭吃喝。
看著歐陽修和蔡襄幾個人聚在一起,酣飲高呼,一邊談論著詩文學問,意氣飛揚,范仲淹不自禁地有些羨慕地道:「到底是年輕人,無論是做學問還是為人處事,都充滿了銳氣,不落窠臼。不像是我,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只剩下一副疲憊心腸。」
徐平心中一動,笑道:「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也只有年輕,沒有經歷過世事,才會有這股銳氣。如希文這樣,歷經無數坎坷,哪怕胸懷天下,也只會覺得壯志未酬。但做事情,還是要靠你們這些老成人,年輕人不經歷些風風雨雨,如何能夠挑起大梁來?」
范仲淹轉過頭,有些奇怪地看著徐平,過了一會才道:「這話從雲行嘴裡說出來,總是讓人覺得有些怪異。你也不過二十出頭,跟他們那些人是一般年紀,怎麼說話老氣橫秋?又不像我,上老下國事家事,都一起壓在肩頭。」
「因為我沒有一位元老重臣事事照拂,案牘公事,點點滴滴,都要我老老實實自己一個人去做。從出仕嶺南,到現在七年了,經歷了多少挫折。不是我自誇,這七年來的些微政績戰功,都是我披荊斬棘搏來的。胸中豪氣,為人稜角,一點一點都磨得淨光。人老成不老成,跟年齡又有什麼關係?如石學士,鬍子都白了,依然有一顆頑童之心。你再看高若訥,年不過四旬,卻詢詢如七八十歲的長者。這有什麼道理可講?」
「說起來隨著史炤就學的,都少年老成。如文彥博和張昇,也不差高若訥多少。」
說到這裡,范仲淹和徐平一起笑了起來。
穎昌人史炤經學精通,是這個時代的名師。隨著他就學的人不少,最出名的就是張昇、高若訥和文彥博三人了。三人之中,老成持重的文彥博還算是最開朗的,其他兩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他們的耿直木訥,已經到了不大會說話的地步。
說到了這裡,范仲淹向徐平問了一句納悶了好久的話:「雲行進士高第,仕宦以來政績卓著,為什麼一直不見有什麼詩文傳世?莫要說自己作不出好文章來,你的奏章我大多都看過,條理清楚,敘事分明,落筆前胸中自有溝壑。近些年來,作文尚古樸,不比前些年進究詞句華麗。如尹師魯等人都是此中高手,歐陽修等人也紛紛仿做。」
這種事情很不好回答,好的文章很多是胸有成竹,一氣呵成不錯,但更多的是精雕細琢。這雕琢的功夫也是鍛煉的過程,在這種過程中作文能力一步一步成長。徐平從來就沒有在這方面下過功夫,條理清楚地寫出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把這些凝鍊成優美的文字又是一回事。沒有長年累月地學習鍛煉,又哪裡能夠寫出好的文字來呢?
想了好久,徐平才道:「文章不過敘事,學問不通,寫得天花亂墜又如何?」
「正是如此,文章終究還是學問功夫,雲行這話說得不錯。詞句再華麗,也不過是能做詞臣罷了,最後還是要看胸中學問。不過,說起學問,雲行這些日子拿來要印的書我都看了,不是農書就是算書,要不就是奇聞遊記。關於學問,委實沒有見到,又是為何?」
徐平看著范仲淹,頓了一會道:「所謂學問,無非是物理性命。性命之學,古來聖賢之書汗牛充棟,我一個後生小子,不敢妄言。只有先從物理學問作起,先識物理而後知天命,知天命而知人性。農學算學,都是物理之學,我本就是先從這裡來做的。」
此時儒學大家,有幾家是講物理性命之學的。當然他們所說的物理,大多都是從陰陽八卦講起,講宇宙演化,此後再引到人上來。不但與後世所說的物理有多很大區別,與徐平現在說的也有很多不同。但物理就是萬物之理,這總是不錯,徐平在算學農學上下功夫,從這個方面能夠講通。後來所講的格物致知,也有這個意思。
儒家談學問,有一個特點,不管是物理還是性命之學,都是先定出幾條公理一樣的基本原理來,由此推展開去,形成一個大的系統。性命方面,典型的便是孟子和荀子的區別。而在物理,則受道家和陰陽家影響極大,結合周易,形成自己的宇宙觀。
學術是政治的基礎,人是天地的主人,還是神面前待罪的羔羊,將極大的影響政治思想,從而生成不同的政治基礎。兩者不配套,將一片混亂。而政治又決定了社會、經濟和軍事等諸多方面,形成一個大的文化系統。
徐平想的明白,在這方面著手,自己還不夠資格,只能與其他學者磨嘴皮子打無數的筆墨官司,還不如開始就乾脆避開來,專心於科學技術方面的物理之學。這能講得通,自己靠著前世記憶也能做出成績來,對社會的推動也是實打實的。
至於關於政治的性命之學,只有慢慢來,能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人類的路遠遠沒有走到盡頭,誰又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儘自己的心力就好。或許有一天,自己能夠大徹大悟,那時再在這個方向努力也不遲。
聽了徐平的話,范仲淹點點頭:「我有些明白雲行的意思了,你是說,三司刻書局專出這些書,本就是你有意為之。專心於物理,也是做學問的方法,京西路那裡,頗有幾家專研這門學問的,有時間雲行可以跟他們探討。」
徐平點點頭,沒說什麼。皇極經世書又不是憑空出來的,自有其傳承,這也是此時物理之學的正統。徐平所說的與這些還是有很大區別,沒必要主動向那邊靠。所謂的物理性命之說,不過是徐平為自己現在的作為找個藉口罷了。
范仲淹又道:「我已經明白了雲行的意思,壓在國子監里的那幾套書我會儘快行文回去,讓三司付印。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天文之學是朝廷禁忌,在這方面雲行務必在意,千萬不要做出犯禁的事來,其他的倒無妨。」
徐平答應。
真正的天文知識,印出來又會有什麼人看?真正有心的還就是那些有異樣心思的江湖道士,專門附會弄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這些知識限制在司天監也無所謂,只要司天監廣天門路,吸引足夠多的人才就行。此時的司天監一般都有學生一二百人,其實也不少了,關鍵是要讓他們認真研究有用的學問。
話講開,徐平和范仲淹兩人心裡都鬆了口氣。互相交了底,就免了無謂的猜疑。三司專心於實用技術,國子監則專注於政治學術,分工明確,雙方互不打擾。
管著錢糧,三司在一些士人眼裡本就有些銅臭味,避開講政治也好,免得動不動就被橫挑眉花豎挑眼,做了也不討好。
徐平願意如此,范仲淹也願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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