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坐在交椅上,雖然是在銀杏樹下的陰涼里,額頭還是有汗珠滲出來。桌子上放著扇子,不過他並沒有拿起來扇。
對面坐著的是李用和,剛剛從原武監趕過來,滿臉都是汗水,正拿著茶喝。
不知不覺就到了五月的下旬,天氣是越來越熱了。這裡位於黃河邊上,雖然晚上涼風習習,白天的酷暑卻是無法躲閃。
把茶杯放下,李用和苦笑道:「原想著向北來天氣應該涼爽些,卻不想這裡比開封城裡還要悶熱。原武監到這裡不過一二十里路,卻跑出一身汗來。」
徐平道:「這裡離著黃河近,周圍又是沼澤遍布,比開封那裡水汽足嗎,自然也更加悶熱一些。對了,世叔從開封來這一路上可還順利?」
「順利,兩京之間,國家腹心之地,又能夠有什麼意外?」
談兩句閒話,徐平便讓李用和吃桌子上的擺的瓜果。現在節令還早,不到瓜果大量上市的季節,也無非是幾樣櫻桃黃杏嫩藕之類。
拿起片脆生生的嫩藕在嘴裡嚼了,李用和問徐平:「你這次出京巡查河道,事情辦得還順利吧?我看你在這裡還算得上悠閒。」
「沒什麼意外,一切都好。惹是我預計得不錯,再過十幾天,查探完了到汜水縣的這一段,與王副使會合,便就可以回京交差了。」
聽了這話,李用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先不說話,端起桌子上的菜水捧在手裡。過了一會,才對徐平道:「你出來也有半個多月了,聽說出城之後到了中牟縣你便與王沿分頭行事。這些日子,不知你與他聯繫過沒有?」
徐平心裡隱隱有些不好的感覺,口中道:「我給他去過幾次信,說了我這裡查探的情況,只是王副使一直沒有信回我。」
李用和把茶杯拿在手裡,既不喝茶水,也不放下,斟酌了一會,才對徐平道:「徐平啊,你我兩家世交,有的話,我說出來你不要多想。」
「世叔怎麼說這種話?我是你看著長大,有什麼就向我直說好了!」
李用和點點頭:「是啊,你是我看著一點一點長起來的。我與你阿爹自年輕時便相知相交,若不是他一片善心,或許我早已經倒斃路邊。也正是因為如此,你跟其他人不一樣,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啊。」
話說到這裡,徐平知道自己必定是遇到了麻煩,臉色凝重起來,對李用和道:「世叔有話儘管講就是,我也不是當年的頑劣少年了,做事自有分寸。」
「自你家搬去了中牟縣裡,你便就跟換了個人一樣,知書達禮,做事上進,一步一步終於有了今天,世事難以預料啊。想當年,你小的時候,我與你阿爹說閒話,你阿爹那時候只指望你大了收了心,不把家業敗了,他便心滿意足。哪裡能夠想到有今天,你科場高中,竟然一路高升到了這步田地。不過,話也說回來,徐平啊,我們終究是小戶人家出身,比不得那些世宦人家,處處都有幫襯。自你進士及第,便就一路高升,雖然這全都是你憑自己的本事得來的,但別人眼裡——」
「我知道,世叔,這些我知道。」徐平點頭,「我只是一個賣酒人家的兒子,二十多歲位至郡侯,官至郎中,為侍從官,多少人都看著不順眼。自家的事自己明白,所以這些年來我辛辛苦苦,做事情從來不挑肥揀瘦,也不與別人比什麼,便就是我自己明白,我一旦出了事情,沒有人會向我伸一把手。出身小門小戶,沒有那麼多的親戚朋友相幫,一切只能靠自己。怎麼,我這樣做,還有人不滿意嗎?」
李用和嘆了口氣:「徐平,你只能養晦,卻不能韜光啊!雖然你不與別人爭,但事事都做得比別人強,又怎能避得了別人另眼看你?我也不與兜圈子,你這次出來巡查河道,把與你同行的王沿得罪了。」
徐平心中一緊,眼光冷了下來:「世叔,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出京之前,王沿瞞著你向朝廷上了一封奏章,說從洛河引水不可為。一是水量不足,過白波之後黃河水緩,而從洛河到汴河由高到下,開渠水必急。這一急一緩之間水量差距太大,除非把洛河的水全部截住,不然不能保證通漕。而洛河怎麼可能全部截斷?再一個,強行開渠工量浩大,僅僅有風聲傳出來便就已經引起周邊百姓逃亡,如果真地開渠,沿岸百姓豈不是再無生理?」
徐平緊皺著眉頭緩緩地道:「我是巡查河道的正使,他上奏章,為何沒有知會我?」
「哼,因為王沿在奏章裡面說得明白,你好大喜功,無論如何都不聽他這些耿直之言,沒有辦法,他才單獨上奏章。而且,他也知道不對,上章自劾。」
「好,好,他這一手倒是漂亮,以退為進啊!不過,清自是清,濁自是濁,我這裡河道查探得清清楚楚,從那裡開口,從那裡合流,都明明白白。甚至於開渠要用多少工,要挖多少土石,要花多時間,都算得明白,豈是他幾句話就否定得了的?!」
李用和連連搖頭:「徐平,你還是不明白,官場上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無法這樣說清楚的。你覺得自己算明白了,但你算出來的這些,有幾個人懂?官場上講究的是一人做事,許多人幫襯,這才是常理!你總是覺得你自己什麼事情都能做,別人的心裡怎麼想?就像現在,你需要的不是把事情搞清爽,你需要的是有人幫你!」
徐平看著桌子,愣了一會,抬頭對李用和道:「朝堂里的宰執大臣,他們總不會就憑著王沿的幾話,就把這事情定下來了吧?聖上正是春秋鼎盛之時,也想著要大有作為,不會就憑著這樣幾句話,——就不相信我了?」
「官家自然是信你,不然我哪裡知道這麼多?出城的時候,官家特意把我找進宮裡面去,與我說了這些話,讓你的心裡有數。可在我大宋為官,不是靠著官家相信你的話就行了,你要讓滿朝文武也要認可才行啊!你已為官多年,這個道理自然明白!」
「那麼,就是朝堂的宰執大臣不信我了?」
「好吧,我跟你講明了。呂相公嫌你大權獨攬,在三司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只是一直忍你罷了。王相公呢,本來對你也沒有惡感,但王沿講你一到河陰縣,便就把兩家大戶隨便找個藉口抓進牢裡,讓縣裡民怨沸騰。再加上前些日子你在三司里做的事情,王相公嫌你做事太急,考慮不周,與民爭利,也不想為你說話。至於其他的宰執大臣,你覺得張樞密會為你說話嗎?其他人也只是看這三人臉色罷了!」
「哈,哈哈,」聽到這裡徐平不由笑了起來,「說來說去,我原來在朝堂里已經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了!虧我還一直覺得自己做了許多事,現在府庫充盈,就是對我意見,看在錢的面上,也不會怎麼怨我,沒想到竟是如此啊!」
李用和看著徐平,見他的眼色清明,並沒有真地被氣昏了頭,心裡稍定,嘆口氣道:「所以我說,你現最重要的不是把事情做好,而是要找到人幫你。如今朝里,為你說話的都是一班中下層官員,雖然人數也不少,但濟得了什麼事?」
「哦,原來還有人為我說話嗎?」徐平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看著李用和。
「自然是有的,又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瞎子。不過王拱辰、韓琦、王素這些人,人微言輕,說了又有什麼人聽他們的?你現在爵至郡侯,官至副使,離著宰執的位子也已經不遠,這些人怎麼能夠指望得上?」
「不指望這些人,世叔,我又能指望誰呢?我阿爹就是個賣酒的,除了你之外再也不認識什麼大人物,真正靠的還是自己!只要那些年輕人不嫌棄我,現在朝堂上的人總不能在政事堂裡面坐一輩子,我慢慢等就是了!」
「你莫非就真地沒有想過找人幫自己?」
「找誰?怎麼找?送禮巴結?遞帖子認門生?即使我拉得下臉,皇上會怎麼看我?我從一個邊疆小郡的通判,一年時間做到三司副使,我知道地位是怎麼來的。」
李用和急得拍桌子:「你怎麼還不明白,我的話就是官家讓我轉告給你的!如今你還年輕,根底太淺,該低頭的時候就要低頭!」
徐平微笑著搖了搖頭,沒說什麼。這事情他比李用和想得清楚,現在坐大位的這位皇上,可不是什麼意志堅定的人,現在有了阻力,可以鼓勵自己去拜碼頭。但真到了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他可能就會想起這些事,從而對自己不信任。
那又何苦呢?年輕的時候多些磨難,換來以後的穩定,這賬很容易算。
李用和其實心裡也清楚這一點,而且也知道徐平的為人,見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勸他,對他道:「再說,還有一個辦法?」
「世叔請講。」
「官宦人家嗎,姻親也是拉近關係的辦法。盼盼也已經長大了,其實你可以試著幫她結一門好親事,不也是一條路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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