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個叫刷牙子,不知什麼時候改名叫牙刷的。」徐平拿著一根小木棍,頂部一攝硬硬的馬尾,翻來覆去的地看。
這就是後世的牙刷,只不過是顯得粗糙了許多,效果存疑,而且用起來肯定不那麼舒服,所以這個年代流傳得還不廣。以徐平的身份,在京城裡以前竟然也沒見到有人用過。不過有徐平在,這個小東西很快就會改得好用起來。
旁邊是一瓶藥膏,墨綠色,聞起來有濃烈的藥味。這就是這個年代的牙膏了,用柳、槐、桑三種樹枝加水熬成膏狀,再加入藥物,說起來還是藥物牙膏呢。中國人真是傳承了千百年的習慣,不管是吃的用的,流傳廣了一定會加各種中藥進去。
這東西的味道還在其次,關鍵是沒有泡沫,又太粘,看著就不怎麼好用。當然這是跟徐平前世用的牙膏比,這個年代,這已經是頂尖了不起的東西了。
徐平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黛瓦白牆,掩映在綠樹紅花當中,俏立在藍天白雲之下。唐宋的皇家建築,包括他們這些王公大臣,包括城中山野的廟宇,都是這種後世江南水鄉的風格,沒有後來那樣大紅大紫的熱烈,但自有一種獨特的清新淡雅。
這百萬人口的東京城,就是這個世界最文明最發達的地方,對這裡的人來說,其他地方的人都是鄉下人。以前徐平還沒有感覺,當見到這小小的牙刷,這散發著濃烈藥味的牙膏,突然之間就升起了這個念頭。
在這開封城裡的大街小巷之間,不知哪個小角落,就第一次誕生了人類後世習慣了的日用物品的原型。雖然千年之後這些東西都湮沒在了歷史的長河裡,埋在了黃河的滾滾黃沙之下,默默無聞,但每一次發現,都讓後人感受到這座城市曾經的風韻。
或許,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數十萬無憂無慮的小市民,一起擠在一座城市當中生活。他們沒有大富大貴,沒有奴僕成群,過不上揮金如土的日子,只是能夠衣食無憂,真正能夠讓他揮霍的只好時間。他們的精力消磨在了勾欄瓦舍之中,消磨在了酒樓里跟同伴吹得昏天黑地,也消磨在了琢磨這些使生活更精緻的小玩意上。
流著油的江淮大地滋養了開封城,讓這些小市民忘記了強狼環伺的天下,忘記了兩京周圍荒蕪的農田,他們活在這虛幻的東京城裡的紙醉金迷當中。
好或者不好,自由後人去評說,他們只是精心地享受著自己小日子。牙膏牙刷出現在這裡,徐平不知道還有什麼,聽人說起有人家裡還裝了抽水馬桶?有時候真地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這個時候的開封城跟前世印象里的古代,那個古代是以晚清民國前所未有的亂世為藍本,充滿了愚昧和落後,真的不一樣。
或許,這本就是文明的一部分,淹沒了鐵騎之下,淹沒在了黃沙之下的那一部分。
突然傳來急驟的腳步聲,徐平轉過頭,就看見秀秀挎著一個籃子,扶著門框站在月門那裡,眼裡含著眼淚看著自己。
徐平把手裡的牙刷放到身前的桌子上,笑著對秀秀道:「呀,你怎麼來了?小乙派人回家去報信,到下午了還沒人有趕過來呢!」
劉小乙從秀秀身後轉出身來,走進院裡道:「派人回家已經是天亮的時候了,夫人身子不方便,只怕到天黑也趕不到京城裡。」
秀秀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神情平復下來,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徐平,才道:「今天我到城裡國子監給弟弟送些換洗的衣服,聽人說官人路上摔下馬來,得了重病,便就順路過來看看。」
一邊說著,一邊自然而然地順手收拾桌子上有些凌亂的小東西。
徐平笑道:「京城裡的閒人多,出點小事一下子就滿城傳遍。我前些日子不是長了一顆盡頭牙,不知怎麼就長歪了,也不知碰了嘴裡哪裡,這幾天化膿腫了起來。」
秀秀輕聲道:「嘴裡長牙,怎麼會讓你從馬上摔下來?」
「化膿就是發炎,發炎就是身子出毛病了,身子出毛病精神就不好,精神不好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頭暈,一暈就摔下馬了唄。秀秀,你明不明白?」
秀秀微微笑了笑,也不理徐平的胡言亂語。從小在徐平身邊長大,聽多了他這種奇奇怪怪的道理,這世界也只有秀秀對徐平的這些奇談怪論見怪不怪。
不知不覺間,秀秀已經十八歲了,幾乎離開徐平身邊,一下子就長大了。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秀秀的身子已經長開,眉眼俊俏,身材修長,氣質也沉穩了許多,再不是那個跟在徐平身邊什麼也不懂的小姑娘。
陽光從濃密的枝葉間穿透下來,灑在秀秀的身上,她的耳朵好像透明的一樣,就連耳邊的幾棵黑髮也描上了金邊。秀秀不說話,專心地收拾著桌子,把一樣一樣東西分門別類放到一起,讓桌面空出來。
這些都是秀秀以前日常做的,那時候她總是哼著不知名的曲子,開心地在窗前圍著徐平的書桌轉,耐心地把把東西收拾好,讓徐平坐下來寫字。徐平寫字,她就在一邊托著小腦袋,認真地看著,也不知道是看懂了沒有。
仿佛就像是一個夢,那幾千個夜夜就這麼一下子從眼前滑過去了,永遠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秀秀已經成了大姑娘,費心地操持著她的那個家,照顧著已經生了白髮的爹娘,供養著國子監讀書的弟弟,里里外外,讓整個家庭一絲不苟。
徐平幾乎認不出現在的秀秀,在他的記憶里,秀秀永遠是那個自己身邊長不大的小女孩,聽話,有時候性子卻有些犟。他還記得剛到徐家不久,因為拿回家了幾個粽子被打的秀秀,坐在那裡哭,卻打死也不認錯。他曾經跟秀秀說,在徐家他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他做到了,他看著秀秀順順利利地長大。
十年契約,實際上在徐家呆了九年。十年前張三娘曾經說,離開徐家,秀秀就可以快快樂樂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秀秀有了新的生活了,但她真地快樂嗎?
秀秀收拾完桌子,看徐平坐在那裡神情有些呆滯,以為他身體哪裡又不舒服,對一邊的劉小乙道:「小乙哥,你看著官人,我去倒碗熱水來。」
劉小乙滿口答應,口中道:「還是秀秀在這裡,才能把官人照好。」
秀秀笑道:「我就是個粗笨的使喚丫頭,哪裡會顧照人?官人不嫌我粗手粗腳地就好了。對了,怎麼不找個使女過來做些細活?有些活計小乙哥可是做不來。」
劉小乙嘆了口氣:「秀秀,你知道,自從你回了家,官人身邊便就再沒有女使跟著了。夫人也找過幾個,官人總是不滿意,從沒有待過一整天的。」
秀秀勉強笑了笑,沒說什麼,轉身向屋裡走去。
初夏的陽光從大樹頂上灑下來,拉出一個身影,好像一張大手,要拉到秀秀的腳步。秀秀的步子不大,貌似輕鬆地向屋裡走去。
這是徐平的新家,不是那個秀秀住慣了的地方,但一切卻都跟從前一樣,日常用的東西還像從前那樣放在那裡,好像一直在等著秀秀回來。
取了熱水,倒在精緻的汝瓷碗裡,秀秀伸手摸摸碗邊,試了試水溫,才小心地用兩手捧住碗,從屋裡走了出來。
陽光照在秀秀的面龐上,她的臉好像透明的一樣,溶進了這陽光里。烏黑的秀髮描著金邊,一根木釵橫插在上邊,秀髮便就在木釵下安安穩穩地堆在一起。
徐平這才注意到,秀秀已經不挽丫頭髻了,而是換成了少女的髮式。是啊,秀秀已經不是那個小女孩了,秀秀已經長大了。
把碗放在桌子上,秀秀用手扇了扇,又輕輕地試了試,對徐平道:「官人小心著些,這水還是有些燙。你身子不好,多喝點熱水,精神便就會好起來。」
徐平回過神來,看著秀秀,問道:「喝熱水怎麼會精神好?」
秀秀笑著道:「因為人是熱的,熱水下肚自然就有了精神,這還是官人教給我的呢。那一年冬天我惹了風寒,官人便是讓我喝熱水,一天喝了好幾大碗!」
徐平也笑起來,近十年的時間,他都不記得自己跟秀秀說過多少話了。當年只當她是個小女孩,沒少編話哄她,卻不想她都一一記在了心裡。
輕輕地端起碗,徐平喝了一小口水。水很熱,但並不燙嘴,這就是秀秀細心的地方,她或許很多東西都不懂,但足夠耐心,總是仔細地把學到的東西記到心裡。
遇到徐平之前,秀秀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女孩,又能懂些什麼呢?那天她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坐在徐平的屋前,惶恐而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要去找個屋子睡。
樹陰下的陽光斑斑駁駁,灑在秀秀的衣服上,好像印了許多小花。
徐平看著秀秀,她不再像當年那樣手足無措,擔驚受怕,神情卻多一分發自內心的對自己的關心和親近。
樹陰下的秀秀就那麼自然而地站在那裡,看著徐平,生怕水燙到了他。陽光從樹葉間灑下來,好像給她穿了一件花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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