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裝好的刻擺木樣搬到石桌上,幾個人圍著左看又看。
燕肅道:「這個樣子,擺在客廳的屏風前,倒是件好家具。」
「這家具可是有點貴,只怕一般的富貴人家也擺不起。」徐平搖頭。「若是擺在屏風的前面,跟屏風做到一起豈不是更好?」
楚衍圍著木樣轉了一圈,左看右看,語氣有些惋惜:「擺在家裡怎樣都好,倒是在鐘鼓樓上,這樣不行。最好做成四面都能看見刻盤,省得人繞來繞去。」
「別說四面刻盤,到時真要制鐘鼓樓上的刻擺,再加幾個小人上去,到了時辰便讓小人敲鼓。加幾個鍾,到了時刻就撞鐘。只要大了,怎麼都好做。」
徐平前世的擺鐘還到整點「當、當」響呢,還能定鬧鐘呢。只要計時系統確定下來,加那些機構就都是小事。
鐘錶最重要的兩項,一是要有等時的計時系統,再一個要有擒縱機構。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製作天文儀器和指南車的傳統,擒縱機構發展有序。歷史上真正完整的擒縱器,是由現在站在燕肅身邊的小孩蘇頌製作的,正是出自這個時代。不過現在是由徐平提出來,結構更加精巧,動作也更加可靠。倒是定時系統,中國的主力一直是各種漏,沙漏水漏為主。越是大的計時機器,做得越是準確,小型的沙漏香漏都只能計個大概。歐洲人則很早就使用遊絲,比較精巧,當擒縱機構發展起來,他們的鐘表業就飛速興盛發達,占領市場。
擺鐘比較笨鍾,不利於隨身攜帶,就如燕肅說的,像家具多一點。如果把遊絲製作出來,用作計時,那麼懷表甚至手錶都不是夢。
徐平看看並肩站在一起的孫七郎和李勝榮,這項工作,只怕更多的要依靠他們。
擺鐘出來了,遊絲的原理並不難,關鍵是手藝的精巧。材料可以真接用青銅,但怎麼製作怎麼裝配,一點都差不得。
伸了個懶腰,徐平對眾人道:「天時尚早,我們到外邊走一走,休息休息吧。」
說完,當先向涼亭外走去。
太陽底下是不能去的,順著接涼亭的土堤,幾個人到了旁邊的大樹蔭下。
盼盼和秀秀兩個正在樹蔭底下踢毽子,見到徐平過來,盼盼便跑上來拉住徐平的手,口中道:「阿爹,阿爹,你過來與我一起玩!」
徐平摸摸女兒的頭,笑道:「女孩家的玩意,阿爹怎麼跟你玩?」
「怎麼是女孩家玩的?黑虎來了,也跟我踢毽子呢!」
徐平被盼盼纏得沒辦法,只好對跟上來的眾人道:「諸位,長時間坐著對身體不好,我們來活動一下。不過這樣踢花活著實沒意思,來比試一番如何?」
盼盼抬頭看著徐平道:「阿爹,怎麼比?」
「中間拉道網子,一邊是一隊,把毽子踢到對面去。哪邊毽子落地,便是另一邊得一分,最後得分多的贏,如何?」
盼盼自覺這幾天自己技藝精進,連連拍手叫好。轉身看著眾人,挑選與自己一邊的。燕肅是個老頭,首先被他排除在外,衛朴眼睛睜不開,自然也不行。看過來看過去,指著蘇頌說道:「這個年輕,看起來精神,便就與我和阿爹是一隊!」
這個年代的娛樂活動實在少,燕肅幾個人笑嘻嘻地加入進來。平時家裡沒事,他們有時也會踢幾腳蹴鞠,踢毽子的活動並不陌生,楚衍還是箇中高手。
徐平帶著女兒盼盼,還有蘇頌和郭諮四人為一邊,另一邊是燕肅、楚衍、賈憲還有秀秀,孫七郎和李勝榮兩人做評判。衛朴眼睛不行,只能在一邊閒坐。
徐平和郭諮兩人站在後排,讓盼盼和蘇頌兩人在前排。
盼盼一心想贏,看站在自己身邊的蘇頌怕生,有些畏縮的樣子,對他喊道:「這位哥哥,看你哆哆嗦嗦的樣子,可是不行!要像我這樣,抬起頭來才可以!」
蘇頌見盼盼抬頭挺胸,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一雙大眼睛看著自己,只好連連點頭:「小娘子說的是,我會小心。」
見蘇頌口裡連連稱是,身子卻更加放不開,盼盼「噗嗤」笑了出來。
蘇頌愈發靦腆,頭都抬不起來。
這裡就他們兩個最小,眾人在一邊看著,不由一起笑了起來。
對面燕肅和秀秀站在前排,看了盼盼和蘇頌的樣子,一邊笑著,一邊打招呼。
燕肅向秀秀拱手:「在下燕肅,現為天章閣待制,徐待制的同僚。」
秀秀行了一禮:「民女任英南。」
燕肅點頭,想了一下,突然道:「你莫非就是隨著徐待制去嶺南的秀秀小姐?」
秀秀沉默了一會,才道:「正是。」
「哦,果然是你!」燕肅連連點頭,「前幾日邕諒路的范諷上奏,說是在本地有一位劉小娘子,在徐待制治邕州的時候故去,當地人建廟祭祀,屢有應驗,請求朝廷賜封。奏章里還提到過你,當地人頗為想念呢,不想今日遇到。」
秀秀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這一年來,過去的種種越來越像一場大夢,每當想起來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卻不想邕州本地人都還記得她,要立她的像在劉小妹的身邊陪祀。在邕州時候的秀秀年紀幼小,並沒有為邕州本地人做什麼大的貢獻,只是愛屋及烏,當地人感念徐平給那裡帶來的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感情移到了秀秀身上。
見秀秀不說話,燕肅嘆道:「小娘子自己可能不知道,你在邕諒路那裡的人眼裡面,可是有如神明。他們要立廟,讓你在劉小娘子身邊陪祀呢。范使君的奏章里,說起劉小娘子的種種靈跡,經常就有你跟在身邊。」
秀秀苦笑:「我一個普通民女,又哪裡是什麼神明了。」
「神明本是人心,得了人心,各種神跡自然就會出來。聖人神道設教,借的也是神明教化,又豈是真的要從神明那裡得到什麼福報?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在邕州的神祇秀秀小娘子,也確實跟你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就是。」
這些大道理秀秀不懂,她只知道自己在邕州的那些日子是很開心的,雖然一個人有些孤獨,經常會想家,但總是無憂無慮地長大。直到劉小妹姐姐在自己身邊突然故去,忽然間一下子什麼都變了,自己在一夜之間長大。
劉小妹的去世跟秀秀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在她的心裡,總覺得劉小妹是為了救自己,才不幸失去了生命,就像自己的心裡一根刺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情已經慢慢變淡,秀秀以為終究有一天會從自己心裡消失。今天燕肅提起,才覺得自己心裡仍仍隱隱作疼。有的記憶,哪怕是千百世,也是抹之不去的。
見秀秀突然沉默下來,燕肅知道引起了她的心事,不再說話,只是連連搖頭感嘆。
子不曰怪力亂神,敬而遠之,對讀聖賢書的士大夫來說,對神明持的是一種俯視的態度。為我所用的為神,能夠導民向善的為神,否則就為鬼,為怪,敢現身出來就持劍去斬,民間祭祀就是祀,必須嚴厲禁止。
潮州有鱷魚食人,韓愈寫《鱷魚文》,警告鱷魚離開自己治下。到陳堯佐,直接改寫《戮鱷魚文》,把鱷魚捕了全縣的人吃掉。
需要了,神明可以創造出來,不需要,再是傳得活靈活現,也可以一下抹掉。自太祖時候起對佛道便是持的這種態度,受周世宗滅佛的影響,他曾經想把佛教在自己的治下全部抹除。只是佛教乖巧,主動向朝廷靠攏,幫著鞏固政權在下層人民中的統治,才又慢慢發展起來。直到真宗需要藉助天書,來掩蓋自己在對契丹和党項兩次戰事中的不如意,佛道兩教才又迎來蓬勃發展的時期。
徐平最早為劉小妹建廟,是一種無意識的舉動,當時並沒有深思。到了范諷主政邕諒路,就開始主動去推動,藉助這一個人造神明,鞏固朝廷的統治。
劉小妹最後幾年一直跟在徐平身邊,而正是在徐平手裡,打掉了當地傳承數百年的土酋,括土為丁。范諷選擇劉小妹,並不是隨意做出的決定。
邕諒路雖然是唐時故土,現在卻是新辟,即使邕州以前在朝廷治下,實際上大量羈縻州還是在化外。新辟之地,除了各種朝廷官員機構的加強,思想上的籠絡也是重要的統治手段。所謂神道設教,朝廷所立正神正是教化的重要手段。
秀秀只是恰逢其會,種種神跡,自然會有當地官府有意宣揚,越傳越神。余靖主政太平州,這裡面的道理自然無比清楚,所以才會主動向朝廷請封。
不過秀秀總是有些迷茫,不知道事情怎麼就會到了這一步,自己在邕州,可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那時的日子總是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一下就過了六年多。沒想到離開一年多了,自己竟然也開始享受人間煙火了?
(備註:小姐是當時對身份卑微女子的一種稱呼,如歌妓、婢女、宮女、侍妾等等,並沒有貶意,但絕少用來稱呼真正靠特殊生意維生的女性。使用範圍,實際跟那些成年了依然用師師、惜奴、柔兒、春桃這種名字的女性大致重合。秀秀是名,大了之後父母和徐平一家可以這樣叫她,別人是不好這麼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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