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歐陽修沉默不語,徐平道:「自去年以來,發小鐵錢的時候出第一本,《錢法類書》到現在也出了二三十本了。我問你,你看了多少?」
「回待制,有六七本吧。」
徐平點頭道:「哦,最早的幾本是討論虛錢實錢,你看過沒有?」
歐陽修想了想,才答道:「看過一些,哪些看了哪些沒看,記不真切了。」
徐平又問:「《唐書》第五琦傳看過沒有?第五琦流傳文章看過沒有?」
「第五琦傳看過,《唐書》自然都是看過的。待制,《唐書》蕪雜,體例錯亂,詳簡不當。尤其是對人物的褒貶,極其混亂,失了春秋之意,也只是看看罷了。至於第五琦,主政中書鑄大錢,搜刮民財,以致天下大亂,這種人物,文章哪裡值得一看!」
徐平淡淡地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第五琦是對是錯且不論,他是離著本朝最近大規模改革錢法的人,你議論現在的錢法,怎麼可以不看?」
歐陽修脖子一梗,也不回話,顯然是不服氣。
徐平不管他,轉頭對周圍的館閣官員道:「第五琦的是非功過,為政舉措的得與失,對後世錢法有極重要的參考意義。你們當中,如果有人對錢法有見解,我建議先好好去研究第五琦。把第五琦研究透了,錢法就明白了大半,所說才會有的放矢。」
說過這裡,又看著歐陽修:「不然,自己的心裡都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就亂發議論,評點朝廷大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說的不就是這種人?」
歐陽修的脾氣,哪裡還能夠忍得住?向徐平一拱手,抗聲道:「待制,我覺得話不能這麼說!自三皇五帝,開天闢地以來,垂數千年。數千年裡,有多少人?窮一生精力,又能夠去了解幾個人?我們讀聖賢書,中進士為官佐明主,完全沒必要花無數心力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面!聖人一言,勝過凡夫俗子千言萬語!只要謹記聖賢所說,以大道佐明君,才是讀書人的正途!」
徐平看著歐陽修,見他臉色微紅,顯然情緒很激動,一時沒有說話。
微風從山崗上吹下來,拂過池塘里開得正艷的荷花,像花海的波浪。那紅的白的碩大的花朵隨著風輕輕搖擺,擦在碧綠的荷葉上,發出沙沙聲響。
涼亭里卻靜得可怕,一點聲音都沒有。
歐陽修自中進士為官,判河南府錢惟演優待他們這些文學之士,通判謝絳又與他們志趣相投,絲毫沒有上官的架子。歐陽修一向是有話就說,絲毫沒有顧忌,已經習慣了。後來遇到王曙,雖然嚴厲一些,一樣欣賞歐陽修的文采,把他薦進館閣。
然而,錢惟演和王曙都是元老重臣,不會與歐陽修一個後起之秀一般見識,對他寬容有加。今天面對的可是徐平,年齡比歐陽修還要小上兩三歲,官位高高在上,還會跟那些老人一樣容忍歐陽修當面頂撞?
涼亭里的館閣官員心裡沒有底,都不由為歐陽修捏了一把汗。歐陽修雖然性格狂悖,說話有些高高在上,其他卻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心地更加是無可指摘。大家天天都在一起讀書學習,遊玩娛樂,感情上自然是親近一些。而徐平雖然好說話,還提供地方,提供食物酒水,在自己府里專門排地方讓他們時時遊玩飲宴。但雙方的地位終究是有不小的距離,而且志趣不同,心裏面自然覺得疏遠。
一遠一近,人的感情自然會做出本能的選擇。
徐平突然笑了一笑,對歐陽修道:「你開口聖人所言,閉口天地大道,動輒就是心性仁義之論。呵,那我問你,這些學問你又了解多少?說的不錯,聖人所言,大道所在,天地之理無不包含其中。只是,以大道解事理,你行嗎?」
歐陽修昂然道:「修也愚鈍,聖人所言,心嚮往之,埋頭苦學,得其一二而已!」
徐平道:「得其一二,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這裡的人很多都知道,我少年時是開封城裡的街巷少年,每日裡斗馬走狗,父母都傷透了腦筋。」
聽見徐平說起自己小時候的糗事,周圍的人不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這位待制在開封城裡也是有故事的人,自柳八娘靠著徐平成名之後,突然間勾欄瓦肆里就多了一些藝人,說是從前,永寧侯小時候天天到自己這裡來捧場的。更離譜的,是青樓里也有一些女子,自我標榜徐平小時候天天粘著聽自己唱曲。這樣說的,往往還都年齡已經不小,還真能騙到人,讓知道底細的人無不覺得好笑。
「子曰,吾十五而有志於學。聖人所言,實在是天地至理。我自己也是到了十五歲那一年,家裡遭了災難,無奈賣了京城裡的產業,搬到中牟鄉下去討生活。從那一年起,埋頭讀書,天聖五年僥倖進士及第。到今天,不知不覺也十年了。十年寒窗苦讀,聖賢之書翻遍,依然不敢說自己得聖人之言一二。」
人群里尹洙的年齡較長,地位也較高,拱手道:「待制以弱冠之年進士及第,出鎮邊陲,撫平諸蠻,破交趾跳樑小丑,執其王於君上之前。本朝立國六十餘年,有此功勳的,只有待制一人。十年苦讀之功,豈可說是無用?」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十年寒窗,也只敢說略窺聖人大道門徑。在朝為官,這些年來一直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負了國家,苦了百姓。歐陽修據說自小苦讀聖賢書,鄉里無不稱其才華過人,說是得聖人之道一二,也不為過。」
聽到這裡,歐陽修的心不由提了起來。跟人辨論,先揚後抑,這手段歐陽修寫文章的時候可沒有少用,而且用得極為嫻熟。徐平的這一番話聽在耳里,把自己先高高地捧起來,接下來必然就是責難,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
徐平看著歐陽修,緩緩地說道:「那麼,你就用那一二分的聖人之道,跟我,跟這裡的人,說一說,你在文章里提到的錢法,如何?
一邊說著,徐平一邊輕輕拍著石桌上的那本《錢法類書》。
歐陽修張了張嘴,迅速又閉上。
這怎麼說?孔孟的時候,哪裡有這麼複雜的錢法?那個時候錢還是實物貨幣,除了方便和便於流通之外,跟布帛金銀甚至獸皮寶石也沒有區別。沒有的東西,聖人又不是真的前知五千年,後知五千年,怎麼可能提到?更不要說,孟子這個時候還遠遠稱不上聖人,連孔門七十二賢在後世的地位都沒有呢。
沉默了一會,歐陽修無奈地道:「待制,大道之簡,又怎麼會說到錢法這種事情上面?此治國之術,非治國之道。術,小道爾。「
「小道那也是道啊,說一說,讓我,讓大家都聽一聽。「
歐陽修張口結舌,只覺得心裡有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句在這個時候有用。
徐平的臉色不由就沉了下來,看著歐陽修:「說不出來?你不是挺能說?」
「聖人不論,自然因為這是小道,操術而已,又何必說?」
「哦,問起你來了,你來一向何必說?」徐平面孔一扳。「那要不要我說?」
歐陽修心裡嘆了口氣:「修願聞待制教誨。」
「我問你,什麼是道?」
「聖人所言天地至理,自然是道。」
「你這話說了不是等於沒說!道,很簡單,不就是路嗎。地面上鋪好了任人行走的,我們稱為路。在人的心裡,去看這個世界,去認識這個世界,聖人給你指明了方向的引導你的,那就是道了。我說的對不對?」
歐陽修有些泄氣:「待制所言也有道理。」
徐平點頭:「有道理就好,哪怕只是一點道理,也不是我信口胡說,是不是?地上的路,你要順著從這裡走到那裡,如果上路之後,屁股一坐,在路上不動,也是不可能就把路走完是不是?心裡的大道,也是一樣的道理。聖人指明了,鋪好了這心中之路,只是讓你不要誤入歧途,不要在原地打轉轉,不要走到爛泥潭去!但要從這裡到那裡,還是要你自己走。你得聖人之言一二,就會飛了?!」
突然之間,好像樹上的蟬叫也都停了下來,世間再也沒有聲音。
「走地上的路,有的人光著腳板,走不了幾步腳就受傷,一步也挪不了。有的人就知道穿上鞋,健步如飛。還有的人知道騎馬,知道乘車,走得又輕鬆又快。這心裡的道又何嘗不是一樣?聖人大道在心中,便要走下去,還是要自己去學本事。」
「說到錢法,為什麼問你讀沒讀過第五琦的文章?因為讀那些文章,就是給你自己穿上鞋,理解得越深,就可能騎馬乘車!得聖人之道一二又何?走還是要你自己去走,為什麼不讀?不讀行嗎?」
「聖人講性命,講仁心,講為政要以天下的百姓為念,這是大道。大道自然在心中!我一再地講,在朝為官,一言一行,每出一道政令,可能就會影響到天下無數人的身家性命,不得不慎。你只看到了購物券的利,卻沒有看到弊。歐陽修,獲利容易得很,難的是防弊。有什麼弊端,如何防弊,你一字不提。『主其事者,不智也。』不是不能說不智,我也不是智者,但你還沒有資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說的就是你!」
徐平看看所有的人,沉聲道:「館閣是朝廷育才之地。怎麼育才?崇文院裡藏書無數,可以讀。朝廷政令所出,館閣官員無不知悉,可以學。國政館閣官員可以隨便議論,不會因而得罪。但是,隨便評點主政官員,你還不夠資格。好好回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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