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涼意,還平白讓人感到一陣煩躁。
徐平跟著小黃門走在宮裡的路上,想著心事,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
白天最終的結果,還是尊重宰執們的意見,把党項的使節立即快馬追回,進京城之後由樞密院出面,派一位副使當面切責,並收繳一切文字紙張。這位出面的樞密副使,當場也定了下來,是王德用。他是武將,算是亮給党項的一個態度。
至於徐平說的派細作入党項,以及查探党項的軍力布署,還是被宰執們認為敵意太重,擔心把趙元昊一下子逼反,被否決了。由趙禎下手詔給趙元昊,對他進行指責以及命他解釋整件事情,也被否決了,改為收回原來國書,在新國書里點醒他。
張士遜也不敢拍著胸脯說党項不會反了,同意進行新的軍力布署,調兩萬禁軍充實到陝西路和河東路。至於具體的軍力布置和統軍大將,以後再議。
對這種處置徐平非常不滿意,決策層不敢下決心,三心二意,終究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看著是面面俱到,實際上是任何問題都解決不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官僚機構的政策慣性是非常驚人的,讓他們一下子轉過來,根本就做不到。除非是發生了極其嚴重的事件,地動山搖,從最高層就痛下決心,這艘大船才能調頭。
趙禎其實也不滿意,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再不滿意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他治下的朝廷已經犯了嚴重的官僚病,不是一下子就能夠改得過來的。實際上,很多權力,包括一些決策權力,也不在他的手裡。
此時單說一位宰相的權力,在皇權面前還是非常弱勢的,但是如果所有宰執的權力加起來,則相權就非常龐大。雖然比不了秦漢,跟唐朝的中書門下比一點也不差。
正是因為對處理結果不滿意,散了之後,趙禎讓徐平晚上入宮,例行諮詢。這是侍從大臣的例行工作,不備顧問,何以稱侍從?
進了天章閣,趙禎賜了座,依例賜茶湯。
等徐平坐下,趙禎問道:「已經過了兩個月,你現在身體如何?」
徐平捧笏回道:「稟陛下,已經大略康復了,只是還是吃不得冷熱酸甜的物事。」
趙禎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還是在家裡歇著吧。衙門裡的事務多照看一下,不用參加朝會。——現在你就是天天上朝,也沒有大意思。」
現在三司沒有大事,真正棘手的事務,恰恰就是那些雞毛蒜皮。幾個月里,徐平把三司的官吏基本重新培訓了一遍,新修條例也已經完成,只是卡在中書那裡頒行不下去。但是,人員完成了培訓,並不就代表整個衙門從此煥然一新了。
新與舊的衝突從來都是這樣,初期風風火火,掃清一切阻礙,雷霆萬鈞,犁庭掃,看著勝利的果然已經握在手裡。但當新的一切走入現實,深入每個角落,才會遇到最堅強、最頑固的阻礙力量。一個不小心,這些保守的力量就從每一個毛孔積聚起來,小溪匯成江河,掀起滔天巨浪,以前的努力全部毀於一旦。
如果把三司衙門比喻成一棵大樹,那麼官吏層面便是樹的主幹,改革的方向與進程都是徐平能夠完全掌控的。但真正與社會的方方面面接觸的,卻恰恰是那些枝枝葉葉,那些地底的小根須。新的制度到了這裡,才會遇到最大的阻力。
經過培訓的新官吏到了自己的職位上,新制度對他們有要求,現實情況對他們也有要求,這兩者之間往往有激烈的矛盾。前些日子三司新鋪子跟權貴們的衝突,只是表現出來的一件小事而已,這種事情還有非常多。
改革便就是這樣,即使一切決策都對了,也從是初開始時的轟轟烈烈,到了瓶頸時期的舉步維艱,理順了之後的順風順水,再到新的制度被適應之後再次慢慢走向走守,慢慢成為制約,成為阻礙社會發展的力量,不得不再次改革。
改革是絕對的,不改才是相對的,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這也是辨證法。
在趙禎的要求下,徐平的奏章上得很勤。趙禎從這些奏章里,慢慢對徐平這些想法熟悉起來,也受到影響,他自己也難免受到這些想法的影響。
吃過茶湯,趙禎道:「今晚先不說這些,叫你來,還是問問党項那裡的事情。今天我也看見,你跟朝里宰執們的議論多不相合,想單獨聽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徐平理了一下思緒,抬頭對趙禎道:「陛下,如果臣說,党項的趙元昊將來一定會反,不知道陛下信也不信?」
趙禎一怔:「你真地認為元昊必定會反?」
「是的,而且只怕也用不了多久,少則三五年,多也不超過十年。有今天的事情出來,朝廷再向西北調派一些軍隊,可能會打亂他的布署,拖後幾年。」
趙禎苦笑:「這話,白天你在崇政殿裡為何不說?」
「國家大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猜測而變更國策。依樞密院現在的樣子,真地強行讓他們把布署重心從北方轉向西北,只怕要出亂子。再讓本來平靜的契丹心生僥倖,北方也緊張起來,反而就不好了。還是陛下心裡有數,借著這幾年的時間慢慢調整得好,達不到最好的效果,但也不至於出現大的混亂。」
趙禎點頭,一時沒有說什麼。幾個党項細作就已經讓樞密院手忙腳亂了,再逼著他們調整戰略布署,確實要小心惹出大亂子來。再者,現在三衙的管軍大將大多還都是先帝時的藩邸舊臣,也面臨著人事調整。一個劉平只是開始,後邊的管軍大將趙禎會慢慢全部換掉,但關鍵是他的手裡也沒有人可用。
沉默了一會,趙禎問道:「你為何認為,党項元昊一定會反?」
因為前世的歷史課本上面寫著啊,就憑那短短的不到一百個字,就知道他這個人絕不甘於居人之下。哪怕就是冒著天大的風險,他也會不顧一切過一把皇帝癮的。
不過這話沒法跟趙禎說,徐平道:「陛下,元昊這幾年在党項的所作所為,雖然我了解的並不多,卻也知道,他不反是不行的。自趙德明故去,元昊繼位,整個党項的舊臣幾乎全部都被他用新人換掉,党項官制也仿本朝和契丹,多所更張。而且下令境內無論胡漢,都剃髮,易胡服,還讓人制党項文字。我在三司,做的事情遠沒有他這樣激烈,還有各種各樣的反對力量讓人應接不暇。據說胡人腦子不大靈便,但就是再傻,也不可能任由他如此胡來。此時的党項,反對元昊的人必定是不少的。怎麼應對這些反對的人和力量?趙元昊雖然狡詐,但沒聽說行事多麼細密,那麼壓下去這些反對力量只有一條路好走,那就是對外開戰。要麼向西,矛頭指向吐蕃各部和河西之地,實際上党項這幾年也沒停過向那裡開拓。再打下去,只怕向西他們也打不動了。」
說到這裡,徐平嘆了口氣:「如此一來,只要在吐蕃和河西吃一次敗仗,党項的戰爭矛頭只有指向東,要麼契丹,要麼本朝。——恕臣之言,趙元昊的腦子只要還沒有壞掉,都不會去撩撥契丹,那就只有向本朝開戰了。」
趙元昊同樣面臨著嚴重的內部矛盾,而且比大宋還要嚴重,這一點徐平只要從日常看到的情報就可以得出結論。內部矛盾解決不了,那只有向外部矛盾轉移,党項的戰爭腳步根本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趙元昊自己就死定了。
河西、吐蕃各部,好打的地方党項基本都打過了,現在他們在河湟一帶面對唃廝囉。從得到的情報來看,趙元昊對唃廝囉並不占有優勢,青藏高原,哪怕只是邊緣地帶,那種地理氣候,趙元昊早晚會栽一個大根頭。
一旦西向擴展的腳步被阻擋,党項反宋的時間就可以數日子了。趙元昊根本不足以在和平的狀態下完全掌控党項,他必須實行軍事冒險,用對外戰爭的勝利來壓制國內的反對勢力。而最佳的軍事冒險方向,就是大宋,誰讓大宋看起來就好欺負呢。
不要去猜測一個統治者的內心主觀想法,從客觀事實出發,抽絲剝繭,這是徐平分析事情的原則。從這一點,徐平堅信哪怕是有自己,哪怕自己已經影響了大宋的對外政策,党項還是要反的,而且必須反。
趙禎也在試著適應徐平這種分析問題的思路,只是還有點不習慣。趙元昊在党項內部不穩,為什麼一定要反宋?趙禎有點感覺,但還是不那麼清楚。
但有一點趙禎明白了徐平所說,党項後來一定會反,但現在還不會,因為時機不到。對於決策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判斷這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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