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綽把包袱里的書冊放到桌子上,站到一邊斂手道:「阿父,這是錢明逸送過來的京西路的《富國安民策》。據他所說,徐平對書的正本看得很緊,沒有機會到手,只好四處打探,把聽人講的自己輯成這麼一套冊子。」
呂夷簡拿起最上面一冊,打了開來,隨口問道:「他還說什麼沒有?」
「聽錢明逸講,徐平已經動議,過些日子在鄧州京西路各州主官集議,就是討論這一套冊子。徐平已經下了決心,不按阿父說的做了,就看京西路有多少官員附和他。」
呂夷簡笑了笑:「意料之中,徐平拖了這多日子不讓晏學士回京,早就鐵了心了。」
見呂夷簡神色輕鬆,呂公綽心中不解,小聲問道:「此次若是被徐平翻過來,於父親在朝廷的威望可是大大不利。京西路的官員,總有聽話的,父親何不讓他們」
呂夷簡看著呂公綽搖了搖頭:「大郎,多年以來都是你處置家裡雜事,怎麼眼光還是如此短淺?是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多了,想的也跟他們一樣了?我就是讓幾個官員當面反駁徐平,於事何補?徐平編了這一套冊子出來,拖的時間又長,現在大勢已成,京西路的新政已經動不得了!自轉過年來,三司的庫里就出了虧空,各地錢糧也不寬裕,惟有京西路州縣錢糧充足,上個月還運了數十萬石糧入陝西路。事實擺在這裡,我若是強行廢掉京西路的新政,對上對下都無法交待,你明白不明白?」
呂公綽一驚:「如此一來,豈不是讓徐平得意?父親一直不同意王相公所提的穩定絹價兌付河南府飛票,難道最後還是遂了他的意?」
「處理朝政,總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國家大事你以為是意氣之爭?真正要在意的不是非把事情杯葛,而是讓不得不做的事情對自己有好處。王相公提兌付飛票,那是在年前,那個時候不合適,哪個說現在還不合適呢?王相公提了,難道我不能再提?」
呂公綽聽得一頭霧水,腦子怎麼也轉不過彎來。父親明明是反對徐平在京西路做的事情的,為此還花了不少力氣,怎麼突然之間就換另一種說法了呢?
看兒子的神情,呂夷簡嘆了口氣:「為官跟做人一樣,最重要的是順勢而行,不要逆水行舟。到如今,徐平在京西路做得風生水起,半年來朝廷的錢糧卻一天緊似一天,這就是現在的大勢,跟這個大勢做對,就是跟天下做對。我是當朝宰相不錯,但你以為宰相就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處理朝政?京西路的新政現在是必須要推下去,不然我這個宰相只怕也做不下去。官家這個時候派石全彬到洛陽查看皇城,你以為是幹什麼去了?徐平可是當年聖上親自點的一等進士,當時天現瑞光,又有李國舅這層關係在,就是我也不能把他逼上絕路啊!大郎,以你之才,為州為縣有餘,再向上就是禍非福。朝里的事情,以後少操點心吧,多用些心思在我們家裡的事上。光大門楣,自有二郎三郎。」
二弟三弟比自己有本事呂公綽心裡明白,也服氣,親兄弟也不至於嫉妒。但父親說自己只能做州縣之官,呂公綽可就不服了。朝中的大臣他見得多了,還真沒幾個讓自己從心裡覺得比不上的,他們能做大臣,自己憑什麼不行?
不過這種話只能藏在心裡,不能質疑父樣的判斷。沉默了一會,呂公綽道:「既然父親已經認了京西路的新政,這套冊子還有什麼用?錢明逸的心思看來是白費了!」
呂夷簡用手輕拍著桌上的那一套書,語重心長地道:「此言差矣!若是等到徐平把這一套書編好再呈上來,則就失了先機,新政就全都成了他的功勞。君子不奪人之美,成全他的功勞倒沒有什麼,但我就因為先前反對,成了惡人。到了那個時候,若是朝廷決定行新政,政事堂里只怕就沒有阿爹的位子了。你明白了嗎?阿爹現在要這一套書,就是要趕在徐平之前搶到先機。那個時候哪怕事情還是他來做,也是我有識人之明。宰相最重要的不是處理庶務,而是能夠識人、用人。」
這中間的差別,呂公綽的腦子是反應不過來的,雖然他一向自詡精明,但在朝廷大事上的眼光卻實在不怎麼樣。世上總有這種人,在他們的眼裡小聰明是聰明,大智慧卻不是智慧,處理小事精明無比,但遇到大事卻總是一錯再錯。兩者兼具的人少之又少,而能把小聰明和大智慧把握好分寸的,那就難得一遇了。
知子莫若父,呂公綽是個什麼材料,呂夷簡比誰都清楚。讓他處理家裡的雜事,不僅僅是因為他是長子要擔起責任,更重要的是知人善用。不是做宰輔的材料,非要把他捧上去反而會給呂家惹來禍事。呂公綽老老實實混資歷,將來找個好地方做知州比什麼都好。
見呂夷簡準備看書,呂公綽卻不想就這麼退出去,問道:「阿父,晏學士那裡是不是找個人通一下氣?若是他死心眼,非要按著先前您的想法做事反而不美?」
呂夷簡淡淡地道:「去京西路是朝廷的旨意,我私下裡可沒有吩咐過晏學士什麼,他要怎麼做當然由他。這麼長時間不回京,他不應該早就想好了嗎?」
呂公綽想想也是,而且晏殊一向都跟王曾走得近,不是自己人。等到他回到京城之後發現呂夷簡突然支持京西路新政了,惡人只是他自己,這事情想起來也好玩。
想起事情的中間曲折,呂公綽的心裡不由覺得興奮,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對呂夷簡道:「阿父,不過我總覺得徐平那廝不是什麼重情義的人,你這樣幫他,他也未必會念阿父的恩情。他跟我們不是一條心,真就讓他白得這樣天大的好處?」
「京西路的新政現在看起來於國有利,我做宰相的,自然要推行下去。徐平雖然是京西路的轉運使,事情卻不是他一個人做的,怎麼好所有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推行新政又不是非徐平不可,難道其他人做不得?《富國安民策》他已經編出來,新政如何做講得清清楚楚,照著施行就是。我贊成新政,是贊成這治國之術,什麼時候說非要用徐平這個人了?用其術,不用其人,有什麼奇怪的!前兩年徐平在京的時候,出了党項細作,徐平曾經說過西北軍政。元昊其志不小,繼位之後對國政多有更張,根基不穩,必然要不住地向四周開戰。那時徐平說,當党項敗於吐蕃的進候,西北就危急了。現在,党項對吐蕃一敗再敗,年前元昊僅以身免,他說的話,是不是要自己去證實一下!」
呂公綽一怔,面現喜色。到現在才終於有些明白了父樣的思路,才知道為什麼呂夷簡需要這一套《富國安民策》。有了這一套書,還需要徐平幹什麼?完全可以自己干啊!
呂夷簡是當朝宰相,手握重權,根基又牢,要改新政他比別人強啊。如果用徐平,他必然會把京西路的那一幫官員提拔起來,呂夷簡好多人事布局就被打亂了,白費了這麼多年的心血。但是事情由自己來做,完全可以用自己的人,功勞攬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人提拔起來,地位反而比以前更鞏固了。
沒事編什麼《富國安民策》,書出來,人就沒用了,徐平還真是天真得可愛!想到這裡呂公綽就想大笑三聲。弊帚自珍,別人有本事都要藏著掖著,生怕被人偷學了去,徐平卻要編本書出來,生怕別人學不會。好了,書編好,徐平可以到邊疆吃沙子去了!
呂夷簡從書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滿面喜色的呂公綽,沉聲問道:「你高興什麼?」
「孩兒是笑徐平,真是個痴人!他編這一套《富國安民策》,自以為可以顯示他胸中才學,讓人知他本事,卻不知就此漏了底!父親剛才的一席話,讓孩兒茅塞頓開!有了這一套書,父親大可以自己推行新政,建不世功勳!至於徐平,就到邊疆去吧!」
呂夷簡看著兒子,面色沉了下來,重重說道:「徐平不是痴人,他是正人,行事堂堂正正!大郎,你處理雜事,平時玩弄一些小聰明是可以的,但如果這樣看天下人,以後是要闖出大禍來的!徐平行得正,便就無懈可擊,惹到他的頭上,是要頭破血流的!便就如前幾日范待制,如果只是他與我爭論,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但范仲淹以聖賢自居,身邊聚集了一群浮華不實的年輕官員,就露出了把柄。你覺得徐平會給這種機會嗎?」
說到這裡,呂夷簡嘆了口氣:「你不明白,是因為你跟徐平不是一種人。他編這一套《富國安民策》,是因為在他心裡,新政比自己的前途重要。他的官可以不升,新政卻必須要推行下去。幾個月的時間,是用徐平這個人,還是用他的治國之術,兩者必選其一!你以我許大年紀,願意去學這一套書,是不得不做!夏蟲不可語冰,大郎你真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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