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黃知縣說完,徐平緩緩出了口氣:「你實話說,哪個是主謀,參與其中的又有哪些地方?」
「江州、羅陽、永康、思明州和上思州,還有淥州,至於有沒有下官不知道,而只與其他人聯繫的,那下官就真說不清了。這事情也說不上哪個是主謀,反正大家在一起談論括丁法談得多了,不知什麼緣由就提起了這事來。」
徐平冷冷地道:「到了這步田地,你不用心存僥倖,還給其他人隱瞞,找不出主謀,那就所有人都是主謀。那你的罪過可就重了,想清楚沒有?」
黃知縣搖著頭嘆氣:「小的明白,到了這一步田地,小的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怎麼好混賴。」
既然這樣說,徐平也不再在這件事上糾纏,閉上眼睛,吸了口氣,緩緩開口問道:「那麼,黃從貴那廝呢?最後結果如何?」
「跑——跑了——」
「什麼?!」徐平猛地一拍桌子,「他人就在你家裡,你還說派人仔細看住了,這樣都能跑了?你還真是不一般的廢物!」
自來到邕州,黃從貴就與徐平作對,數年過去了,這樣一個有家不能回的喪家之犬竟然屢屢逃脫。這小子多麼精明滑溜倒也罷了,偏偏就是個一無是處的蠢貨,老天爺就像開玩笑一樣,次次都給他留出一條生路。
見徐平恨不得踢自己一腳的樣子,黃知縣心裡打顫,忙道:「都怪小的一時迷了心竅,韋知州離去之後,我想著這是個證人,就留他多活了幾天。萬沒想到他看出了不對,面上不動聲色,趁夜色竟然——」
徐平揮揮手止住黃知縣,跑了就是跑了,他也懶得再聽黃知縣解釋,這種事情無非就是一時疏忽,還能解釋出花來?關鍵是趕緊把人捉住。
黃知縣住了嘴,徐平道:「把你剛才說的寫一張狀子來,然後——」
「小的不識字。」黃知縣小聲道。
徐平怔了一個下,才想起這些土官里識字的還真不多,轉頭吩咐站在一邊的譚虎:「帶黃知縣去書手那裡,寫了狀子,讓他畫上花押!」
譚虎帶著黃知縣離去,徐平坐在椅子上看著地上的灰磚出神。
黃知縣這個時候來首告,無非是跑了黃從貴,知道事情早晚敗露,還不如提前把別人賣了立個頭功。他本來或許還在猶豫,這兩天的見聞卻是嚇破了他的膽,急急忙忙地來找徐平。
徐平現在考慮的是怎麼利用這件事情,最大限度地解決左江道地區的各種問題。參與這次事件的地方看起來不多,實際上除了一個淥州位於宋與交趾的邊境,其他州縣都很集中,基本是左江與明江之間的三角地帶的土官全部參與了,處理得好了,徐平可以把這一帶的土州土縣全部撤了,一了百了。
整個邕州地區,除了邕州周圍兩三個縣屬於朝廷直轄,其他土官治理的地方大致可以分為四塊。
右江以北與宜州接壤,土人也大多與宜州蠻人同族,不涉及邊境勢力,知州馮伸己的名字就可以鎮住地方。
左江與明江之間基本是黃氏蠻族,歷史悠久,群山連綿,交通不便。但山都不高大,也有山谷相通,只要修好路,便可以改土歸流。其中上思州比較特殊,那裡與欽州相近,也有山道相通,是邕州到欽州的門戶。劉芳故道基本不通行後才劃到邕州來,但治下民戶還是與欽州聯繫比較緊密。
明江以外就是宋與交趾交界的地方,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小州小縣也多如牛毛,好多地方大宋封得有土官,交趾也封得有土官,不下大力氣梳理不清楚。要想那裡平靜,就必須打服交趾,不然永無寧日。
左江和右江之間的三角地帶則是廣源州的勢力範圍,大宋是通過田州和波州這兩個土州在那裡塞了兩顆釘子,暫時採取守勢。這裡的山更高,林更密,人煙更加稀少,山間小道陡峭狹窄,有火藥修路也極為艱難。
到廣源州只有從橫山寨下去,路途艱險,難行大軍。相對來說門州到那裡路就平緩得多,這路還可以直通大理,廣源州正是大理與交趾之間的門戶。徐平隱約記得前世中國對越南的反擊戰就是兵分兩路,西路走得的就是現在大理經廣源州進交趾的路,東路則自憑祥峒下諒州。
有交趾和廣源州在,徐平暫時無力平定整個邕州蠻地,但收拾乾淨明江和左江之間的地區還是辦得到的,黃知縣的首告正好當這一把刀。
譚虎帶著黃知縣回來,把寫好的狀子給徐平看。
徐平看過,放在一邊,對譚虎道:「帶黃知縣下去休息,這些日子就讓他呆在衙門裡,不要出去走動了。你找得力人手看護好黃知縣,不要出意外,黃從貴那樣的混賬事情,可不允許發生在我這裡!」
譚虎應諾。
徐平又道:「我這裡有幾道手令,你連夜派人送出去。一給太平縣段知縣那裡,一給古萬寨知寨,一給波州知州。讓他們都看緊了地方,如果黃從貴再逃脫,從誰那裡跑的我找誰的麻煩!」
譚虎接過徐平剛寫的手令,帶著黃知縣下去了。
房外涼風漸起,把枯黃的樹葉吹到地上,隨著風旋轉。邕州十一月的天氣,白天還像晚春,晚上卻是一副初秋的樣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徐平曉諭各土官,因地方不靖,遷隆峒集會完畢後,太平縣和古萬寨下屬土官隨忠銳軍返回,永平寨下屬的則由安遠軍護送,各土官勿要自行離開。
眾人得了這道諭令,雖然迷惑不解,但也沒往心裡去。山間行路確實不太安全,由朝廷官兵護送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惟有江知州等人發現不見了黃知縣,心中惴惴不安,奈何遷隆峒里巡邏的官兵看得緊,怕犯忌諱,他們也不敢公然聚在一起商量。偷偷地碰下頭,也說不上幾句話,都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
徐平早已密令手下看緊了這幾個人,得了密報只是冷笑一聲,也懶得理他們。這些太平縣附近的土官玩不出花樣來,徐平擔心的是思明州和淥州這兩個地方。思明州勢力強,淥州在邊境上,與交趾只有一河之隔,這兩個地方處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地方動盪。
十一月二十八,徐平在遷隆峒教閱所屬兵馬。因為鄉兵不是正式軍隊,高大全和張榮所屬的軍隊都沒有參與。
此時還沒有正式出現教閱廂軍這個名號,但在沿邊地區,很多地方官都開始重視廂軍,不定期地進行教閱。凡教閱軍隊,必發旌旗,建番號,算是能夠正式參戰的正規軍隊,與以前雜役性質的廂軍區分開來。本來歷史上大規模建廂軍教閱始於龐籍,在這個世界,徐平不知不覺已經走在了前頭。
看著盔甲整齊的隊伍在校兵場上擺出各種陣勢,旗幟分明,井然有序,場外的眾土官都看得心驚膽戰。這是真正能上戰場的軍隊,與他們以前鄉村武鬥式的場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在空闊戰場上擺開陣勢相鬥,他們的土兵可以說是十不抵一,來本還有點其他心思的心裡也徹底沒了想法。
教閱完畢,依然是大擺筵席。
徐平領著喝過了三巡,同前幾天一樣藉口有事先回後衙了,只留下眾土官在那裡喝到盡興。
後衙里,安遠軍林指揮使匆匆進來,到徐平面前叉手行禮。
徐平從桌子上拿起一封信件,交給林指揮道:「這是我的手令,你隨身帶著,到了思明州,交給永平寨張知寨,讓他按令行事。」
林指揮接過信件應諾。
徐平又道:「前兩天我雖然跟你提過去永平寨的事情,並沒有把事情說透。明天就要出發,為免誤事,還是跟你說清楚。提舉司已經查得清楚,思明州知州黃安明事涉謀反,你帶兵到了永平寨後,與張知寨一起,捉拿黃安明一家。那裡是他老巢,手下眾多,事情一定要謹慎。記住,只捉首犯,不相干的人等一切不問!事後讓張知寨把人犯送到太平縣溪峒事提舉司,你帶著人馬就駐在那裡,暫時聽張知寨節制!」
林指揮應諾,又問道:「要是思明州作亂怎麼辦?」
徐平道:「你們以威懾為主,儘量壓住不要出亂子。如果那裡有人一定要作亂,那就快刀斬亂麻,一網打盡,不要讓作亂的人走脫。跟先前一樣,亂事平息之後只抓首惡,余者不問!」
「這——是不是太寬大了些?」
徐平搖了搖頭:「我們有的是時間,所謂秋後算賬,當然是要把收成收到倉庫里才好動手,你明不明白?」
「小的明白!」
「還有淥州知州,在思明州也一體拿了,不要放他回去!」
「我們拿了知州,淥州豈不是就要反了?」
徐平吐了口氣:「反就反吧,管不了那麼多了。」
「其實,卑職這裡有五百兵馬,再加上永平寨原駐紮的大半指揮,人手已經足夠了。何不拿下思明州後,輕兵直下淥州!」
徐平搖頭嘆口氣:「你忘了天聖五年李知寨是怎麼遇難的?哼,路上中了埋伏,人都沒了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幹的!這種事情不要再出現了。淥州與交趾一水之隔,現在動手還是太冒險了,且先放過吧。如果他們真地反了,我這裡自有辦法,你不用操心這些。」
林指揮不好再說什麼,領命去了。
徐平坐在那裡,臉色並不好看。淥州反了怎麼辦?還真是沒有什麼好的辦法。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下發生李緒當年的窩囊事,只能驅虎吞狼,逼著周圍的土官圍攻淥州。淥州不好打,總有好打的,到時就看哪個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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