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如銀的月光越過院牆灑在院子裡,把一切都罩一層奇幻的顏色,拉下斑斑雜雜的影子。
高大全洗過了身子,隨便披著一件小衫,坐在徐平身邊乖涼。
吃過了晚飯之後,段雲潔送了一壺涼茶過來,說是家傳秘方熬製的,解暑良藥。涼茶極苦,不過忍著喝下去之後果然心情爽快了許多,就連秀秀嚼過檳榔喝過涼茶也又活潑起來,病懨懨的神情一掃而光。
徐平的前世作中性打扮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現在他基本可以確定段雲潔是女兒身穿男裝,不過沒有說破。人家怎麼打扮是自己的自由,說不定有難言的苦衷,徐平何必操那個心。段雲潔雖美得不似世中人,他也只是欣賞,沒什麼特別的心思去套近乎。
家總是牽掛,心裡連著的那條線像是彈簧一樣,越是離得遠了揪扯得越厲害。林素娘懷孕已經有六個多月了,現在該大著肚子,不大走得動路了吧。想起家和林素娘,徐平便會覺得淡淡的幸福。
在不遠處,秀秀拿著一根樹枝好奇地在逗一匹果下馬,玩得不亦樂乎。果下馬產自瓊崖,就是後世的海南島,馬形小巧,比一隻大羊也大不了多少,不堪馱運,更不堪騎乘,都是富貴人家養來當寵物。這匹果下馬是一個小官帶來的,不巧身染重病,在這裡去世,馬便留在了驛館裡。秀秀看著好奇,便從林驛丞那裡要來逗著玩。
「快過年了,這裡卻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
徐平嘆了口氣,不由想像著現在東京城裡的熱鬧景象。
高大全沒有這些細膩心思,粗聲粗氣地道:「這裡都是化外蠻夷,哪裡知道四時節氣。我聽人說,有些蠻子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官人,你說他們是不是活得跟禽獸一般?」
徐平看看高大全,連連搖頭:「人就是人,怎麼能比於禽獸?他們只是地處偏遠,未蒙王化,不知禮儀而已。這不是他們的錯,人非生而知之,總得有人去教他們。朝廷在這裡設郡縣,就是教化四夷,讓他們知道禮義謙恥。」
高大全只覺得這個鬼地方悶得難受,什麼教化他根本就不關心,只盼著徐平快快結束任期好回到中原。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徐平也會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這一路走來,他反而有點明白老祖宗為何如此注重禮儀了。
自賓州下來,一過崑崙關,漢人定居點一下子減少,到處都是土人。他們幾乎還是處在原始社會,刀耕火種,看天吃飯。不讀書,不識字,也沒有儲蓄的意識,吃一頓是一頓,只求一個痛快,不考慮未來。漢人的鐵器首先用來耕地,他們的鐵器掛在腰上,專門用來打架,一言不合,立決生死。
這種生存狀態對個人是痛快了,對族群卻是災難,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沒有任何變化。徐平也試著與土人交談,卻發現雙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幾乎沒有溝通的可能。曉之以理,他們覺得你在講天書,翻個白眼。誘之以利,人家只追求個肚圓,高級一點,就是喝酒喝個痛快,其它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是人死卵朝天,管那麼多幹什麼!
絕情無欲,油鹽不進,這種人你怎麼治理?最有效的辦法反而就是禮義教化,讓人與人之間產生差別,慢慢有了追求,才能改變這種狀態。這裡的土人現在都是在各個土官治下,千百年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想去改變,官府也是無從下手。如果讀書認字的人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才能打破這沉悶的局面。
果下馬性情溫馴,秀秀逗了一會,那小馬便低頭垂耳,任秀秀撫摸。秀秀一時玩心大起,喊高大全:「高大哥,你來扶著看看我能不能騎上去!這馬可聽我的話了,想來不怕我騎它!」
高大全站起身來,紮起衣襟,走到秀秀面前。
見是這麼一個壯漢,那匹小馬嚇了一跳,低鳴一聲,便向秀秀身後躲去。
秀秀撫摸著馬的脖子,低聲道:「不怕,不怕,高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不會打你的。你老實站著,讓我騎一騎好不好?我從小到大,都是看著別人騎馬,心裡好生羨慕。然而大馬我也不敢騎,一下甩下來就不好玩了,你長得這么小巧,正好與我般配。」
小馬也不知聽懂了沒有,伸出舌頭舔了舔秀秀的小手,溫馴地靠過來。
秀秀大喜過望:「高大哥,你看它同意了!」
高大全微微一笑,接過秀秀的韁繩,雙手一用力,把秀秀架到了馬背上,用一雙大手牢牢扶住。
女孩子家身體輕巧,果下馬先是嚇了一跳,等覺得背上並不沉重,反而興奮起來,馱著秀秀在院子裡緩緩漫步。
便動物也有爭勝之心,這馬見那些高頭大馬馱著人飛來奔去,自己身子卻像個玩物一樣,難免覺得自卑。今天終於也能馱人了,不由生出一股豪氣,仰頭長嘶一聲。
這一聲卻沒有什麼氣勢,如同小孩子狂叫一般,讓人看了好笑。
秀秀在馬背上開心地大叫:「官人,你快看,我也會騎馬了!」
徐平微笑著搖了搖頭,看天上那一輪缺了一塊的月亮。嶺南的月亮看起來與中原並沒有什麼區別,可不知為什麼,徐平總覺得沒有家鄉的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林驛丞早早就來到徐平的小院門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通判與知州並稱為州長官,不比其他僚佐,是要下官出城迎接的。昨晚徐平沒有進城就是這個意思,偷偷摸摸進城,不得把那些小官嚇死。
洗漱完畢,穿上官袍,徐平帶著高大全和秀秀出了院門。秀秀寶貝一樣地牽著那匹果下馬,這馬反正沒人要,從此之後就她秀秀的了。
林驛丞見到徐平忙躬身行禮:「上官,城裡的儀仗已經到了,正在院子裡等候吩咐。」
徐平點點頭,一行人出了驛館。
宋時官員不像明清時候那麼排場,動輒幾抬大轎,官員出行不許乘轎,只能騎馬。只有元老重臣行動不便,有皇上特旨才能乘轎,地方官員沒這待遇。
依照制度,邕州作為節度州,知州隨行兵士五十,通判隨行十五人。此時等在門口的是十五名廂軍,由一個小節級領著,從此之後就是徐平隨身的護從人員了。
見到徐平出來,領頭節級譚虎叉手行軍禮:「下官譚虎,一行十五人見過通判!候通判鈞旨!」
徐平看這十五人都還精壯,知州並沒有挑些老弱不堪的來糊弄自己,點點頭道:「好,隨我進城!」
這都是本州廂軍,屬於地方指揮的部隊,直接歸於知州屬下。宋朝雖說軍政事務屬樞密院管轄,也還是分中央軍和地方軍,除禁軍直屬中央,廳軍也有很大一部分不屬地方。由於廂軍本就源自晚唐五代時候的藩鎮軍隊,宋太祖藩鎮之權時順便把廂軍消弱得不堪戰鬥,也就邕州屬於沿邊,禁軍數量又少,廂軍看起來還有些樣子。
秀秀依然坐在高大全駕著的牛車上,看著周圍護送的一眾兵士,既覺得有些害怕,又覺得威風。那匹果下馬拴在牛車上跟在後面,低眉順眼,安安靜靜亦步亦趨地跟著。
走不多遠,到了城門外面,邕州城裡的僚佐屬官已經迎在那裡。
看到徐平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快步走人群,迎上來行禮:「邕州節度判官周天行與僚佐恭迎通判!」
徐平下了馬,韁強隨手交給後邊的譚虎,上前道:「判官免禮。」
判官是州郡屬官之長,僅次於知州和通判,京朝官出任稱為簽判,選人任此職務則稱判官。徐平不到的日子,便是由他代理職務。
兩人見過,周天行便介紹其他屬官。首先是錄事參軍李永倫,其次節度推官蔡亮,按制度推官應是兩人,邕州人口稀少,只設置了一員,再就是觀察支使吳慶南。
判官、推官、支使稱為兩使幕職官,源自唐時的節度使屬官,以判官為長。兩使即節度使和觀察使,因為唐時節度使一般兼觀察使,凡節度州都是稱作兩使,並不特別區分。還有一個職務是節度掌書記,在宋時職責與觀察支使重疊,有出身的人便任節度掌書記,無出身的則為觀察支使。
宋時地方州既按戶口多寡分等級,沿襲下來的又有州格,都督、節度、防禦、團練等級別不等,兩者都會影響地方官員的待遇和俸祿。此時的桂州為都督州,邕州卻為節度州,還沒有升等。
周天行介紹完兩使幕職官,錄事參軍李永倫便介紹其他屬官,分別為司理參軍杜宴,司戶參軍程其南。
他們稱為諸曹官,源自唐時州長官的屬官,還有一個司法參軍,因為邕州事務並不繁雜,省掉未置,以錄事參軍為首。
幕職官和諸曹官職責多有重疊,但宋時都並行設置,也有互相監督的意思。他們並不在一起辦公,幕職官辦公場所為簽廳,諸曹官則在州院。
這些屬官介紹完畢,又上來三個吏人,向徐平恭身行禮。
通判有自己的辦公場所通判廳,這三個人就是徐平的直接屬下,應在司、勾院和磨勘司的三個孔目。
徐平一一見過了,依然上馬,儀仗的兵士在前開道,一行人進了邕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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