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坐在位子上,目不斜視,淡淡地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說那些借了貸不還的人能代表百姓,出去問問京城裡的百萬人,他們認不認?朝廷有法有律,做了善事的要賞,做了壞事的要罰,什麼時候稀里糊塗和稀泥成了仁政了?御史,你讀遍聖賢書,哪個聖賢是這麼教的?我們做臣子的,身居廟堂,便就當放眼天下,對天下有利的,才是大仁大義!善者不獎,壞者不罰,我就問你,這對天下有沒有好處?聖人設刑,不過是獎善懲惡而已。怎麼在御史眼裡,為善的人不需獎,為惡的人不需罰,還成了仁政了?」
張觀站起身來,臉憋得通紅。大聲說道:「祖宗以來,無不以天下無事為先!自從你掌管三司,迭做更張,誘天下以利,天下擾動!現在出了人命官司,你還這樣輕描淡寫!」
「天下無事?那還要我們這些官員幹什麼?聖天子垂拱而治,我們回家種地好不好?」
這話說得有些刻薄了,趙禎輕輕咳嗽一聲:「徐平,不得對御史逞口舌之能!」
徐平忙站起身來,捧笏對趙禎躬身施禮:「臣謹遵聖旨!京師銀行門外的人命官司,臣以為先要做的,便就是查清楚這是個什麼人,是怎麼死的。他到底有沒有欠京師銀行的貸款,如果是因為追債,是怎麼追的,其間有沒有違反法紀的地方。查清楚了,再談其他!」
張觀道:「臣以為徐諫議說的不妥!如今出了人命官司,當先停了京師銀行追債,不然逼得急了,再出人命,朝廷將如何交待!」
李迪見兩人各不相讓,看了看陳堯佐,道:「不如這樣,京師銀行追債就先暫停了。同時查清這人為什麼死,怎麼死的。暫停只是一時,若是查明官司與他們追債無關,還可以重新追嗎。如果真是被追債逼死的,確實要重新想辦法。」
徐平對李迪施禮:「相公說得有道理。不過,暫停要怎麼暫停?京師銀行追債只是按著賬籍上的日子,派人上門詢問而已,有的連上門都沒有。諸位相公,銀行追債可是跟民間放貸的追債不一樣,不會派人到他們家裡威逼恐嚇,最多只是知會一聲而已。」
李迪聽了奇怪:「若是如此,借了貸的人拒不還錢又當如何?」
「報官啊,京城裡自然有開封府去管啊。再者當初貸錢只給公司,這些公司做生意的款項往來,銀行當然可以先扣下來還賬。前些日子我已經查過京師銀行,正常有生意往來的公司欠款,已經大致追齊了。個別確有困難,還債會使生意做不下去的,都讓他們展期償還。那些追債困難的,絕大多數都是賬目不明,涉嫌虛開公司騙貸的。話說回來,現在死的人只是一個拱聖軍的騎卒,這樣的身份說是能開公司騙貸,下官不信。所以,此案一定要查清楚,之後該如何便就如何。銀行追債本來不會逼死人,不過被追的人如果涉及到其他不法情事,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朝廷真可憐這些人,更加要查清楚,一一區別對待。」
在座的大臣,對銀行具體怎麼操作大多沒有概念,聽了徐平的話,晏殊問道:「如果這個騎卒是因為已經報官,被開封府追得急了,才不得不以命來償」
徐平搖了搖頭:「那他應該是在開封府的牢裡啊,而不是現在這樣。再說,這種事情找開封府一問便知,我們在這裡猜來猜去,也猜不出來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正在這時,內侍前來稟報,樞密副使王德用緊急求見。
宰執大臣有不用排班隨時見駕的特權,但現在是後殿議事的時候,王德用是留在樞密院當值的。他來求見,說明生了緊急大事。
趙禎急忙吩咐召見,過了一會,王德用快步進入崇政殿。
行禮如儀,王德用朗聲道:「陛下,今日在開封城中,禁軍兩部起了衝突,在市面上公然打鬥,驚擾百姓。事後,其中一軍的統兵官歸明神武軍都指揮使高大全,自知所犯罪過不小,寫書狀投到樞密院,述說事情經過。臣不敢自專,特進殿取旨!」
趙禎愣了一下,才道:「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一些。」
王德用手捧書狀,口中道:「這是高大全自劾書狀,裡面已經把事情經過說得一清二楚。」
吩咐小黃門把書狀取了過來,趙禎展開觀看,看了一半,已經面色鐵青。強忍著把書狀從頭看完,趙禎再也忍耐不住,把案前上的茶盞一下灑落地上,大喝一聲:「豈有此理!」
說完,把書狀交給一邊坐著的張士遜,一言不。
張士遜以為是因為有禁軍打鬥惹惱了趙禎,心中暗怪王德用小題大做。這種事情雖然不應該生,但真地生了,也應該先由樞密院壓下來,等事後再稟報,哪能直接就捅上來。想來王德用是武將,不敢擔這種干係,如果換了李咨這些人在那裡,肯定不會如此。
展開書狀一看,沒看完張士遜已經面如死灰,默默把書狀交到了李迪手裡。
李迪把書狀快瀏覽一遍,長身而起,對趙禎捧笏道:「陛下,此事太過惡劣,如果書狀里說的是真的,犯事的人百死不足以贖其罪!臣請陛下旨意,派大臣嚴查!」
張觀莫名其妙,對李迪道:「相公,東華門外人命官司還沒有定論,怎麼又別生」
李迪一揮手:「御史不必再多說,此事按三司徐平所說,先嚴查命案!京師銀行不需暫停追債,若有必要,可由開封府出命,協助他們去追!」
張觀一頭霧水,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站在那裡面色尷尬。
趙禎緩過氣來,示意樞密使張士遜,把生的事情說給在場的眾位大臣聽。
張士遜站起身來,強行平定下心神,沉聲道:「前些日子,殿前司拱聖軍的一名騎卒名為賈逵的,由人保舉,轉隸馬軍司歸明神武軍之下。這位名叫賈逵的騎卒,因為有哥哥還在拱聖軍,今日一早與母親前去探望。到了哥哥家裡,正遇到拱聖軍里本都的軍使,帶人在那裡不知做些什麼。賈逵搶進房裡,現嫂嫂懸在房樑上,剛剛氣絕。因為懷疑軍使做了不好的事情,逼死了嫂嫂,賈逵逮了他逃出軍營。拱聖軍帶人追趕,與歸明神武軍的人城裡起了衝突,倒也沒有大打。上面說的這些不重要,只是事情經過。重要的是高大全帶屬下把那名軍使帶回了自己的軍營,審問之下,才知道賈逵的嫂嫂確是自殺,因為從那軍使嘴裡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經被吊死在了京師銀行衙門口。至於有沒有**的事,不重要了。」
徐平問道:「樞相剛才說的,那婦人的丈夫,是被人吊死在了京師銀行的門口?」
張士遜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才重重點了點頭:「不錯!這名軍使之所以到那婦人家裡,是因為奉了指揮使軍命,要把一些文書放在他家裡。話到這裡,我想諸位都明白,他們要放的是什麼文書。此案,委實惡劣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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