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五十一章 血濃於水

    暮青猛地抬起頭來!

    山金海闊,一葉小舟自漫漫金輝中搖來。燃字閣 www.ranzige.com

    魏卓之聞聲而出,率眾將匆忙趕來,正撞見暮青從甲板上奔來,她一向冷靜,從未這般失態,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快迎!是空相大師!」

    空相大師?!

    魏卓之一驚,空相大師帶著太上皇出海雲遊列國仙山,一去五載,杳無音信,怎會在這片不知名的海域出現?

    這稍一愣神兒的工夫,暮青已奔至船梯處,顯然要親自相迎。

    魏卓之急忙攔駕,「殿下且慢!昨夜風浪大作,不知將咱們卷到了何處,來者只聞其聲,尚難辨身份,還是命探船前去較為穩妥。」

    「好。」暮青應了,她有多確信那是空相大師的聲音,就有多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當年,生父出家,步惜歡放心不下,命一隊侍衛暗中保護,侍衛們綴在空相大師和恆王后頭,一路跟到了星羅。

    出海那日,魏卓之點海船物資相贈,空相大師請魏卓之轉告在暗處的侍衛們莫再跟隨,並托魏卓之呈上了一封奏疏。侍衛們不敢自作主張,依舊乘船遠遠地隨護在後,奏疏倒是加急遞入了宮中。

    信中只有一言:萬發緣生,皆系緣分,緣未盡,自再會。

    步惜歡見信後在承乾殿內坐了一夜,破曉時分下了旨,召侍衛們回了京。自此之後,山海迢迢,空相大師和恆王便一去無蹤,二人云游到了何方,路上有何見聞,是否尚在人世,一切皆杳無音信。

    五年了,暮青從未想過與二人還有再會之期,更別提在這等生死關頭再會。

    這也太巧了。

    魏卓之命一艘巡洋艦並二三十艘鷹船迎著那一葉小舟而去,暮青又回到了船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海面,仿佛注視著內心渺茫的希冀。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期望世間有奇蹟存在,從未覺得時間流逝如此漫長,她迎著海風眺望著汪洋,一度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站在船首,直到老去。

    但奏報終究來了。

    巡洋艦隊與小船在漫漫晨輝中相會後,一艘信船揚帆急返,報聲一路高奏!

    「報——」小將奔至甲板,高聲跪稟,「啟奏皇后娘娘,來者是太上皇和空相大師!」

    小將腔調激昂,他並不知這奏報對帝後意味著什麼,對南興意味著什麼,他只因偶遇太上皇和高僧而喜。

    這奏報驚了魏卓之和麾下眾將,船隊尚未駛近,將士們已紛紛跪下迎駕,山呼道:「恭迎太上皇——」

    暮青扶住欄杆,幾乎熱淚盈眶,她在如浪的呼聲中奔向船梯,喚來一艘快船,迎上船隊,上了巡洋艦。

    空相大師和恆王果然已在艦上,一照面,來不及寒暄,暮青將二人請入上房,拜道:「陛下身中蠱毒,命在旦夕,懇請大師相救!」

    *

    寶船艙內,滿室藥香。

    步惜歡邪熱未退,昏睡的面容在晨光帳影里顯得蒼白孱弱,破曉時分才被壓制住的蠱蟲此刻瞧著又有些異相。

    「阿彌陀佛」空相大師立在榻前,一聲佛號格外悠長。

    恆王立在空相身後,手持佛珠,一身僧袍,青灰的僧帽下鬢髮霜白,顯然尚未剃度。他低眉斂目,似乎未看榻上之人,唯有捻動佛珠的指尖微微泛白。

    暮青道:「我早知阿歡有痼疾在身,原以為是練功落下的,藥到可除,直到大圖復國,我才從兄長口中得知,當年阿歡以性命為籌碼換取結盟,在心頭種下了一隻血蠱。我執政鄂族三年,本以為能助兄長穩固帝位,不料兄長被胞妹所刺,如今凶多吉少。阿歡蠱毒發作,連外祖母的掌事女官梅婆婆都無解蠱之法,我正束手無策,不料昨夜一場暴風雨將船隊推離了航線,今晨有幸與大師在海上重逢。大師乃得道高僧,可知這世間何處有解蠱救命之法?望您指點迷津!」

    空相嘆道:「萬發緣生,皆是緣分,天意如此老僧曾聽無為道友提起過,血蠱乃宿主心頭之精血煉製而成,世間解蠱之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殿下不該問老僧啊」

    暮青愣了愣,隨即瞥向恆王,見恆王垂首捻珠念念有詞,不由問道:「別無他法嗎?」

    恆王出家雲遊已有五年,梅姑說起替命之法時,暮青還真沒想起步惜歡尚有至親在世,即便想起,恆王下落不明,人海茫茫,尋也無從尋起。暮青承認,重逢的那一刻,她的確大喜過望,可冷靜下來,又覺得此事不可行,不說恆王願不願捨身救子,即便他願,阿歡也不會答應的,恆王畢竟是他爹。

    「阿彌陀佛」空相雙手合十,僧目一閉,搖了搖頭。

    屋中靜了下來。

    恆王捻著佛珠,口中念著的經說含混不清,伴著過珠之聲,急如風打雨落。半晌之後,聲響驟然一停,恆王悶不吭聲地轉身而去。

    「哎」梅姑大為詫異,她從前在天選大陣中守墓,只知帝後尚無子嗣,不知南興帝竟有生父在世,且已出家為僧。本以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命在旦夕之人又是親生兒子,移蠱一事必是水到渠成,可這人怎麼就這麼走了?

    暮青與空相大師出了屋,見恆王下了船梯,上了來時的那艘小船,徑自搖著櫓往島上去了。

    *

    這座島嶼形似臥佛,卻是座無名島,島上有民百餘戶,因島嶼地處大圖遠海,官船罕至,且島周遍是暗礁,寇船難登,故而島上世代安寧,民風淳樸,民以打漁耕種為生,自給自足,知世間有大圖國,卻不知兩族分治,經數百年而復國,更不知當今天子何人,年號為何。

    島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間,晨光如縷,苔長藤繞,儼然世外之地。

    島西南坐落著一座石廟,廟裡箬竹叢生,竹下置著只草糰子,恆王盤膝而坐,正閉目誦經。

    空相大師推開搭著茅頂的廟門,步入院內,誦了一聲佛號,沒有說話。

    恆王渾然不覺外事一般,只顧閉目誦經。日頭東升而起,掛上枝頭時,經聲漸歇,恆王閉著眼問道:「當年師父說我有佛緣,可是早知有今日?」

    空相大師站了半日竟無疲態,只是雙手合十,悲憫地道:「半年前,為師與你雲遊而歸,途徑此島時遇上了風浪,船不慎觸礁,島民又無大船,方才滯留在了島上。今日你們父子重逢實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號了塵,可你塵緣未了,尚有孽債未償。」

    恆王聞言睜開雙目,目光在斑駁的竹影里晦暗不明,唯有嘴邊噙起的笑意透著嘲諷,「本王孽債纍纍,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師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這兒就成了塵緣未了?莫非諸佛也看人下菜碟兒?」

    這聲本王,他已有三年沒啟口過,如今竟覺得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閱盡政壇風雨、人心叵測,他對人性從未放下戒心。

    相伴雲遊五載,他知道這老僧頗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謂的佛緣,誰知是不是一場早有準備的獻命的陰謀?

    「阿彌陀佛。」空相大師道,「慶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記得此日?」

    恆王不明空相之意,卻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記得?」

    空相大師道:「此日正是為師任國寺方丈之日。」

    恆王一愣,嗤道:「湊巧罷了,世間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緣?」

    空相道:「國寺辰時鳴鐘誦經,而你正逢辰時降生,世間同年同月同日生者雖多,可聞鍾降世,聽經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師徒之緣乃是佛前註定,並非為師胡言。」

    「呵!」恆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這麼說,當年大師乃國寺方丈,本王乃一國皇子,年年伴駕入寺祈福齋戒,若有佛緣,大師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塵世中苦熬半生,這便是佛家所奉行的善法?」

    「當年你因緣不成熟,不堪僧眾清寂。」

    「本王如今也不堪僧眾清寂。」

    「看來王爺有還俗之念。」空相大師沉吟片刻,說道,「既如此,老僧備了條船,停靠在島東,王爺若想離去,可趁夜色遠行,此間之事交予老僧周旋。」

    「就憑那一葉小船?」恆王有些意外,卻譏嘲道,「小船若扛得住風浪,大師與本王何苦滯留在島上?夜裡風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葉小舟出海與送死何異?」

    空相大師道:「老僧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護洋船。」

    恆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時人稱活閻王,這些年來復國執政,豈是天真女子?她手裡就本王這一根兒救命稻草,豈能不設防?本王哪兒也不去,就在此處等著,看這對名滿天下的帝後何時前來弒父。」

    說罷,他將僧帽摘下,棄在竹下,滿頭白髮在日光里格外刺眼。

    空相大師雙手合十,說道:「明晚亥時大霧,乃離島的絕佳時機,時不再來,施主三思。」

    說罷,空相大師進了屋,留下了一扇敞開的廟門。

    恆王望著門,半晌,抬頭望起了天。

    日光清淺,雲淡風輕,上艙旁的東屋裡,暮青立在窗前眺望著海島。

    身後,魏卓之道:「臣稱觀今日風雲,明夜海上應有大霧,正是行事之機。」

    暮青默不作聲,只是望著海島。

    魏卓之道:「臣知道,父子至親,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斷無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尋常百姓,天子之命關乎社稷,殿下向來看重人命,太上皇一人之命與天下民生孰輕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魏卓之說罷頂禮而叩,屏息長待。

    風聲寂寂,幾聲鳥鳴入窗而來,音如刀劍出鞘,尖銳肅殺。

    暮青的手搭著窗台,淺白的日光落在指尖,蒼白如雪,她的話音卻平靜無波,「今日且點暗船水鬼盯著島上,明夜秘密行事。」

    「臣領旨!」魏卓之三拜而起,臨走時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當年初見之時,他從未想過這樣單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擔得起社稷重任,如今,她已不再是一縣仵作之女,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國之後了。

    魏卓之帶著一腔敬意離去了,卻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難講。

    她想說,為她準備一葉小舟,事了她便離去。可這話哽在喉頭,尚未出口,已覺血氣。

    天子之命關乎社稷,這一抉擇無愧於期盼安定富足的南興百姓,無愧於寒窗苦讀的學子賢士,無愧於從龍多年的文臣武將,卻獨獨愧對阿歡。

    他雖對父親有怨,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過父親的孩兒?當年,每見他為恆王大鬧之事傷神,她都越發確信他對父親感情尚存,只是深埋於心,因怨而不自知。

    他不會弒父求生,今日的抉擇無異於她親手殺他父親。她相信阿歡終會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也許也會成為他們深埋於心的一塊疙瘩,與其後半生裝作若無其事,她寧願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復見。

    明明說好不走的

    可是,阿歡,我做不到明知可為而不為,做不到放棄你生的希望,哪怕要與你分離。

    今後餘生,無論我在何方,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吱呀——

    房門被人推開,梅姑在門口面帶喜色地道:「少主人,陛下醒了!」

    暮青聞聲望去,日光照過她的側顏,鬢髮忽如霜色。

    梅姑一怔,直到暮青走到門口,才覺知方才所見不過是錯覺罷了。她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鬆了口氣的工夫,暮青已走出房門,往上房去了。

    步惜歡醒了,看著暮青撥開珠簾走來,不由怔了許久。這一覺像是睡了幾個春秋,夢裡兜兜轉轉,無處不是她。

    他笑道:「為夫做了個夢。」

    「夢見什麼了?」

    「夢見娘子講了個好長的故事」

    「那不是夢。」

    步惜歡顯然記得那非夢境,可那眸波依舊如夢般斑斕,其中深藏的繾綣情意那麼醉人,看著這樣的目光,暮青忽然動搖了——分離之後,他們真的能各自安好嗎?

    她不惜一切想救阿歡,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解蠱續命換來的是父死妻離,這樣的餘生他真的會歡喜嗎?

    可若不救,又將社稷置於何地?天子之命關乎的豈止是社稷,還有太多忠臣良將的命運。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朝中的殿前班子、地方的布政循吏、邊關的治軍良將,哪個不是多年來淘選出來的?文臣武將們忠君勤王多年,與天子早已抱負相系、利益相連,天子若言棄命,豈不令群臣寒心?

    一面是愛人的心愿,一面是社稷的責任,究竟如何抉擇才是對的?

    「讓娘子擔心了,為夫這一覺睡得可久?」這時,步惜歡的話打斷了暮青的思緒。

    「有一日夜了,昨夜風雨大作,風浪將咱們帶離了航線,所幸清晨時發現了一座無名島,魏卓之已命人上島打探過了,眼下正與將領們繪製返航路線。」儘管心中掙扎,但今晨之所遇,暮青依舊隻字未提,何時返航,也未明言。

    步惜歡絲毫不疑,他體內的邪熱雖然退了,但身子尚且虛弱,只醒了一會兒,連半碗粥水都未喝罷就又睡了。

    暮青睡不著,也不敢睡,她甚至連抉擇的事都無法思考,只是坐在榻邊看著步惜歡的睡顏,一看就是一夜。

    清晨時分,步惜歡醒來時,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時的地兒,清瘦的臉龐上添了幾分憔悴。

    「昨夜沒睡?」他問。

    「睡了,剛醒不久。」她答,唇邊掛著淡淡的笑。

    「」瞎說,她連地兒都沒挪過,眼都熬紅了。

    步惜歡心如明鏡,卻未說破,只是笑了笑,說道:「為夫餓了。」

    暮青愣了愣,憔悴的臉龐上終於浮起幾分神采來,起身道:「我去傳膳!」

    軍醫煎藥去了,梅姑年事已高,這兩日數次動用功力,暮青擔心她的身子,昨夜便勸她去隔壁屋歇息了。門外有侍衛,暮青吩咐一聲即可,但她不放心,親自到門口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一陣兒,粥里該放何物,菜食添幾許味料,連果品都吩咐要蒸的,不可端生冷的來。待侍衛領旨去了,暮青回到榻前,步惜歡已經自己坐起來了。

    他倚著靠枕,笑看著她,瞧著像要大好了的樣子。

    暮青不知這人是為了安慰她而裝樣子還是真好多了,她轉身去端水。屋裡置了只小銅爐,埋著白炭,壺子一直以暗火溫著,暮青將水端到了榻前,步惜歡瞥了眼暮青的手,未與她爭,由她端著茶盞,餵他一口一口的輕啜慢飲。

    自打帝後登了船,船上的膳食就常備著,早膳沒多久就端來了。

    清粥煨得久,早已十分香軟,裡頭添了些性溫之物,單是聞著粥香便令人食慾大動。步惜歡依舊由著暮青餵他,他喝了一整碗粥,用了半碟小菜,連蒸果子都吃了一碟。

    瞅著暮青安心了的神色,步惜歡暗自一笑,這才問道:「航路圖可繪製妥了?魏卓之可有來報何時起航?」

    暮青正放碗筷,聽聞此話絲毫不亂,回道:「他說觀海上風雲,今夜恐有大霧,奏請明早起航,我准了。」

    此話不假,只是有所隱瞞,暮青深諳掩飾之法,步惜歡自然不覺有疑,他坐了會兒,便道乏了,「為夫想再歇會兒,娘子可願作陪?」

    他看她的目光笑吟吟的,藏著掩不住的憂色,唯獨不見乏了的樣子,不過是想讓她歇著罷了。暮青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道:「好。」

    不論他有何所求,她都願意應好。

    暮青揣著重重心事,難以安睡,只是累得狠了,抵不住步惜歡的輕拍慢撫,終究還是睡了過去。

    這一覺沒睡多久,也就兩個時辰,醒來時,日光正好,恰是午後。步惜歡正低頭望著她,就像她守在榻前望著他一樣。

    這一刻,暮青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今夜永不來臨。

    「那島形似臥佛,瞧著是處靈地,娘子可願陪為夫上島走走?」步惜歡笑問。

    暮青心裡咯噔一聲,卻未失智,立刻問道:「你下過床了?」

    步惜歡笑道:「躺了幾日了,再不松松筋骨,人都躺乏了。」

    「」

    「只要這蠱不折騰,為夫身子沒大礙,你瞧,這會兒不是好多了?總在船上待著也不好受,瞧今日風平浪靜,去島上走走可好?」

    「那島雖形似臥佛,卻是座無名島,沒什麼可看的。」

    「至少腿腳能沾沾地,如若不然,待明早起航,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

    以為暮青擔心他的身子,步惜歡說罷就下了床,他早在她熟睡時就更衣過了,此刻除了面色蒼白些,倒也瞧不出剛病過一場。

    暮青見步惜歡興致頗高,怕硬是反對會掃了他的興,又怕惹他起疑,思量再三,只好默許。

    日頭晴好,波光如鏡,步惜歡走出房門,憑欄遠眺了片刻,回頭笑道:「臥病幾日,真辜負了這美景。」

    魏卓之聽說帝後要上島,匆忙趕了過來。

    暮青遞給魏卓之一個稍安的眼色,說道:「陛下躺乏了,想上島走走,點精兵百人隨船護駕即可,切勿驅艦圍島,以免驚擾漁民。」

    魏卓之聽著此話似無暗示,料想龍體欠安,不會閒遊太久,至遲日落,必定歸來,而行動在今夜,只要艦船不在島西南登岸,帝駕撞不見太上皇,倒也無妨。於是,他道聲遵旨,即刻點了艦船精兵。

    今夜舉事干係重大,魏卓之有秘密部署,便未隨駕,御船上只跟了梅姑、老翁、疤面軍醫和百十侍衛精兵。

    島嶼四周暗礁林立,護洋船驅入不得,駛至礁石林外,暮青又陪步惜歡換乘鳥船,這才登了島。

    登島之地偏北,山陰地帶,藤蕨葳蕤,銀灘似河,男子身披日光,與和風山海為伴,宛若佇立在星河盡頭的謫仙人。

    「果真是鍾靈毓秀之地。」步惜歡眺望著被日色勾勒出一道金邊兒的島嶼,贊了一聲。

    「沒你好看。」暮青一本正經地答。

    步惜歡聞聲看來,眸波溺人,「娘子日後若總這麼說話,為夫必可延壽幾年。」

    暮青把臉一撇,步惜歡以為她不自在了,卻不知是那句日後之言戳心。

    「那邊似乎有人家。」步惜歡指著山那邊飄起的炊煙道。

    暮青道:「你身子剛好些,別翻山越嶺了。」

    步惜歡卻興致不減,「漁民世代安居於此,山中必有通徑,娘子如若不信,不妨走著瞧?」

    暮青頭一回知道「走著瞧」是這麼用的,她沒好氣地道:「島民連當今年號都不曉得,可見鮮見外人。你跟個神仙似的,別去驚擾人了。」

    步惜歡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沒聽說過神仙擾人的,這是誇他呢?還是罵他呢?他笑著牽起暮青的手,慢悠悠地道:「無妨,你我同往,島民瞧見娘子,即知為夫是紅塵中人了。」

    說罷便往山中去。

    暮青攔不住,只好往東一指,「那邊山勢低些,走那邊吧。」

    空相大師說,半年前,他們的船觸礁後便上了島,漁民們對僧人甚是信敬,恰巧島西南有座石廟,他們便借住在了廟內。往東去,應該碰不上恆王。

    一隊精兵在前探路,不一會兒,小將便奔回來稟說前面有條石徑通往山間。暮青翻了個白眼,步惜歡笑了聲,拉著她上了山。

    石徑藏在幾株老樹的纏枝後,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擔心路滑,剛想牽緊步惜歡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的手傷未愈,他擔心牽著她的手上山會扯裂她的傷口。

    兩人就這麼慢慢走著,行至半山腰,繞出一片散竹林,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只見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間,青石為屋,幽木作徑,好一派安寧景象。

    村中有人,卻家家闔門閉戶,侍衛們並未擾民,只是遠遠地跟著帝後。二人漫步於古道上,山風拂來,月袖與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巒一色,兩人攜手走過綠藤青胎遍布的屋前柳下,若一對閒遊凡間的瑤池上仙。

    村民們鮮見外人,前夜風浪大作,清晨出門查看漁船的人回來喊說海上有神船,村人們聚在山上一看,見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說世間有大惡,神船天兵下凡收惡人來了。可村中鄰里和睦,連吵嘴的事兒都少有,哪來的惡人?村長急忙前去石廟尋空相大師求問吉凶,大師乘船而去,回來後說,來者是大興帝後,乘風浪而來,不日即去,切勿憂懼。

    村民只從老人們那兒聽說過大圖國,不知世間還有個大興國,這兩日,大傢伙兒沒少湊在山頭偷望那些神船,議論皇帝皇后長了幾隻鼻子幾隻眼。老人們說,皇帝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細眉小口,帝後威風凜凜,誰敢瞅一眼,立刻就會被殺頭。今日一見,村人們不疑老人之言,倒疑起了石廟裡的高僧——凡人哪有這般好看,分明是神仙下凡來了,後頭還跟著面目可怖的雷公電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將呢!這怕不是天帝天后駕臨凡間了吧?

    只聽天后道:「果真很美。」

    天帝道:「不及娘子。」

    天后哼道:「那你在寶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島擾民?」

    天帝笑了聲,「好,不擾民,此路瞧著通向東邊海灘,咱們順路下山,去海灘上坐會兒可好?」


    天后嗯了聲,兩人便攜手而去了,風姿絕代的背影漸被兵將們遮住,連一絲話音也隨山風散去,二人的音容風華卻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記憶中,從此世代相傳。

    古村看著不大,下山的路卻頗長,暮青擔心步惜歡累著,路上時不時地邀他閒坐賞景,兩人望見海灘時,日頭已經偏西了。

    「累嗎?返航可好?」問話時,暮青探了探步惜歡的額溫。

    步惜歡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聞著村中的煙火氣,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為了防火,爐灶四周糊著厚泥,因而導熱不佳,為了便於料理,軍中所食之米皆是行軍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歡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著步惜歡懷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絕,又擔心誤了天色,這遲疑之態讓步惜歡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著掖著,凡事若有顧慮,必定直言,怎麼今日事事遲疑?

    「怎麼了?」步惜歡關切地問。

    「沒事。」暮青回過神來,轉身便命侍衛們去村中借鍋買米、拾柴搭灶去了。

    興許,今日是她最後一次為他煮粥,如他所願吧。

    這時辰在海灘上待久了仍有些曬,步惜歡邪熱剛退,暮青擔心他經不得久曬,又擔心傍晚起風,海灘上風大,他會染上風寒,於是在海灘和樹林的邊界處尋了個避風遮陽的地方,命侍衛們在此搭灶。

    步惜歡望著暮青忙碌的背影,回頭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來到暮青身旁,牽住她的手,將她擁進了懷裡,「青青,你沒事瞞著我,是嗎?」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沒有,只是島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霧,我擔心返航遲了會遇險。不過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嗎?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遲疑?

    步惜歡心知暮青沒說實話,卻道:「下回我早些告訴你,讓你早做準備,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輕,悶在他胸口,灼得卻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風輕,海浪淘沙,兩人就這麼在海濱的樹下相擁著,捨不得分開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鍋買米的侍衛們就回來了,步惜歡擇了上風處坐下,看著暮青圍著鍋子添柴燒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見,問道:「笑什麼?」

    步惜歡道:「上回與娘子圍鍋而坐,鍋里煮的是腐屍,萬幸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點兒別的,待會兒喝粥喝出別的味兒來,別賴我。」暮青說罷,低頭忙活了。

    步惜歡忌葷腥,侍衛們帶了些青菜瓜果回來,暮青用大柴旺火將鍋中的水煮開後便下了米,盯了一盞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後熬煮一盞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覆三回,鍋里的米便軟糯潤亮,粥香四溢了。暮青這才抽去幾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會兒,而後下鹽提味,點油增色,一鍋素粥熬好,她抬頭望向步惜歡,見他正出著神。

    已是傍晚時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歡坐在銀灘上,眉宇隱在騰騰熱氣後,似虛如幻。察覺到暮青關切的目光,步惜歡笑了笑,慢悠悠地道:「這煙火氣我兒時在王府中時曾見過一回。那年臘月,圍場射獵,父王射中了一頭鹿,在兄弟中搏了頭彩,先帝龍顏大悅,破天荒地誇了他幾句,將那頭鹿賞給了王府。父王回府後興致大起,命廚子在後園子裡生火造架,要親自料理鹿肉。我從未進過廚院兒,也從未見人料理過烤肉,只覺得新鮮,父王見我一直圍著烤架轉悠,便割了塊鹿腿肉給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園子裡煙熏火燎的,我一直記得那烤肉的味兒,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見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後,仿佛時時能聞見棺中的味兒,再也記不起那烤肉的味兒了。」

    暮青沒想到步惜歡會提起恆王,看著他傷懷的神情,她忍不住說道:「日後,我陪你烤。」

    這話一出口,暮青就後悔了,看著步惜歡眸中浮起的笑意,她執起木勺攪動著鍋里的粥,像攪動著自己矛盾的心緒。

    許是晚霞太美,又許是這煙火氣太勾人回憶,步惜歡接著道:「他與母妃不曾爭吵過,只是連幾句家常的話也少說,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終日冷若冰霜。為了讓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習六藝,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個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寵愛。皇祖父看重我,對父王的訓斥便少了許多,每當我在皇祖父那兒得了獎賞,都以為能換來父王的嘉許,可每回望見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後,隔不了幾日,他便會鬧出樁荒唐事來,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聽聞此話手上一頓,心裡竟生出個古怪的猜測來,但想起恆王昨日離去的背影,她又搖了搖頭,說道:「我從前以為他是個庸人,直到當年寧壽宮中那一鬧,才看出他並非愚輩。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徹,荒唐乃是保命之道,當年應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於林,給他惹禍。」步惜歡冷笑一聲,嘲諷道,「別人隱忍是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罷了,與其死在政爭上,不如醉生夢死安享富貴。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從未像個男兒那樣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說著,步惜歡咳了起來,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邊撫著他的胸口,一邊嘆氣,「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氣,卻偏愛提他。」

    步惜歡苦笑道:「我是意難平,正如你所說,我雖怨他,卻也只是怨他罷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見,他能活得像個人樣兒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這人還是老樣子。」

    暮青愣了愣,當年她與恆王在寧壽宮中的話,他果然聽見了

    「你想見他嗎?」暮青問,她忽然覺得今日是當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顧慮或許是錯的,也許該讓阿歡和恆王見上一面。

    步惜歡愣了愣,不由猜測起了此話之意。

    暮青認真地道:「阿歡,有件事我不該瞞著你,他其實」

    「本王其實在島上!」

    話未說完,一道人聲忽然從山中傳來,猶如一聲霹靂,驚得暮青猛地站了起來!

    只見恆王身穿僧袍從林中走來,晚風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捲,白髮飛揚,昔年醉生夢死之人,竟有幾分疏狂氣勢。

    暮青掃了一眼四周,見梅姑、老翁和侍衛們皆無意外之色,顯然早知恆王到了,只是未稟。

    「父王?」步惜歡怔在當場,一聲父王輕如晚風拂柳,拂於耳畔,卻入心頭。

    恆王腳步微頓,自他登基後,兒為君,父為臣,這聲父王便再也不曾聽過了。此刻他驚怔未醒,仰頭呼父之態倒像極了兒時的樣子。

    「何謂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嗎?」恆王一怔即醒,不無嘲諷地問。

    步惜歡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態。

    暮青道:「前夜船隊被風浪帶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師半年前也因風浪滯留在了島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該瞞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講,聽著恆王之言,步惜歡便已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緩緩地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坐著答道:「恆王過慮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恆王世子曾有兩人,一人登基為帝,一人被斬於盛京城樓,這句已故,話外說的是步惜塵,話里是在說誰,誰又知道呢?

    恆王嗤笑一聲,往海上一指,「陛下與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爐火純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來的船就停在那兒,本王還真信了你們。」

    步惜歡和暮青望向海上,雙雙一怔——海上停了艘護洋船,兩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時就瞧見了,但都以為是來時乘坐的那艘護洋船從北岸跟過來了,故而都沒放在心上,連暮青都沒想到這是送給空相大師的那艘,畢竟同是護洋船,外觀一個樣兒。

    恆王顯然以為他們是故意在此演戲,這誤會鬧得

    步惜歡望著船,許久後才轉頭看向恆王,慘然一笑。他沒有問恆王為何而來,船已贈予空相大師,而今夜海上有霧,暮色將盡之時他獨自一人前來,是為何故再顯然不過。

    步惜歡站起時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瀾卻已斂盡,唯余淡涼嘲諷,「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賴在朕身上。你捫心自問,這輩子信過誰?」

    恆王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立在林子裡,與步惜歡遙遙對視著。

    步惜歡道:「你沒信過,朕信過。當年,當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隱忍謀生時,朕曾想過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兒時每受皇祖父的賞賜,你總會鬧出些荒唐事來,叫朕在宮裡受些冷落,此舉是否存有護子之意。你與朕父子一場,朕的命是你給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為母妃!有時朕想起當年,寧願你不那麼懦弱,跟那些劊子手拼了,縱然是個死,好歹死得像個人,好過你裝聾作啞,醉臥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貴,可你若擔不起成家的責任,自個兒苟且偷生也就罷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繼續這麼苟活著吧,日後上了黃泉路,撞不見母妃,也撞不見我,我們母子早已投胎,來世與你不再相見,也是上蒼垂憐。」

    說罷,步惜歡對侍衛道:「傳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恆王要走,有阻攔者,以抗旨論!」

    他雖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衛高呼接旨,即刻縱身而去。

    恆王立在林中斑駁的樹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話音輕飄飄的,「而後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霧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本王押上寶船,陛下既可續命,又可得一個孝子之名,一箭雙鵰,豈不美哉?」

    「你!」步惜歡猛地回身看向恆王,殘霞餘暉掠過眼眸,眸光如血劍出鞘,卻仿佛刺在自己心頭,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將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來扶,卻抓了個空,眼看著步惜歡倒了下去。

    侍衛們大驚,想要上前救駕,卻見皇后和兩位武林高人皆未動,三人一齊望著林中,海浪淘沙,枝葉颯颯,殺氣如弦,彈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著恆王冷冷一笑,中蠱之人忌大喜大悲,這位太上皇卻偏要招惹兒子,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勸著陛下,就是在等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兒才好辦。他們不是南興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麼聖旨,只要少主人一聲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綁不誤。

    暮青卻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爺如願了。」

    梅姑和老翁雙雙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話何意。

    恆王嘲弄地一笑,「應該是皇后殿下如願了。」

    暮青道:「這非他所願。」

    恆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誰能事事如願?本王生他時就沒問過他的意願,死這事兒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說罷,他走出林子,走向海邊,望著一線殘霞,負著手喝問道:「鳥舟呢?再不來,等著發國喪呢!」

    *

    世間最說不清的莫過於情分二字。

    恆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緣由誰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歡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恆王並非愚輩,聖旨已下,即便他懷疑其中有詐,也不該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諳進退之道,卻句句夾槍帶棒,這找死之舉與他一貫偷生的做派相差甚遠,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恆王是何時、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歡的性子,無論恆王願或不願,他都不會答應移蠱。欲移蠱,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時方能成事,只能說知子莫若父。

    恆王登上鳥船的那一刻,暮青望著他的背影,從未想過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殘陽西沉,黑夜明明將至,卻又似乎永不會來臨了。

    最後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時,恆王登上了寶船。

    梅姑請暮青別屋等候,只留老翁進屋護法。步惜歡蠱毒發作,時辰延誤不起,暮青未爭半句,也未進別屋,只是坐在房門外守著,聞著門縫兒里傳出的血腥氣,看著魏卓之在甲板上來回踱步,看著海上的大霧騰起又散去,看著金烏從無名小島那頭升起。

    這是她一生當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輝灑落在門前欄杆上的一刻,海上傳來一道佛偈聲,空相大師再次乘舟而來。

    魏卓之將空相大師請上了船,二人來到門口時,房門恰巧開了。

    梅姑與老翁走了出來,兩人皆面帶疲色,梅姑見到空相大師,恭敬地見了個禮,對暮青說道:「太上皇的功力遠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針鎮住了血蠱,但只怕太上皇很難撐得過今日。」

    暮青一聽,忙請空相大師進了屋。屋裡充斥著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兒,珠簾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剛走近,便聽見內室傳來了步惜歡虛弱的話音。

    「父王」

    恆王含混不清地應了聲,緊接著便咳了起來。

    暮青頓住腳步,擔憂地看著內室,思量再三,終與空相大師又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日頭躍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頭頂的時候,月影開了房門,恭敬地道:「太上皇請皇后殿下入屋一見。」

    暮青疾步進了屋,繞過屏風,撥開珠簾,一望見床榻便吃了一驚!步惜歡跪在榻前,墨發披散著,襯得月袍蒼白如雪,如披孝衣。恆王躺在榻上,心前結著針叢,血蠱的蟲囊大如老拳,觸目猙獰。

    步惜歡大病初癒,正是虛弱之時,卻握著恆王的手腕,試圖渡氣給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給步惜歡披上,恆王聽見聲響,掀開眼皮,正與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虛弱地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給我見個禮嗎?」

    暮青望著恆王,腦中竟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步惜歡的話——而後隔不了幾日,他便會鬧出樁荒唐事來,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荒唐,恆王出生在宮中,在宮牆之內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艱難,聰慧之人本該有志,卻變成了懦弱之輩,這期間定然發生過什麼事。一個孩兒不停地荒唐胡鬧,惹怒父親,先帝與恆王這對父子之間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恆王也將西去,舊年之事早已埋入塵埃里,很難為人知曉了。

    暮青心頭湧起一陣悲意,恩是恩,過是過,此間之恩雖非一個謝字說得,但當謝還是要謝。她看了步惜歡一眼,與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見禮道:「媳婦見過父王。」

    恆王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眉心緩緩地舒展開,問道:「我問你,若我不答應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聞言一僵,但未扯謊,實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點水鬼暗船盯著島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霧動手的準備。」

    步惜歡看向暮青,見她面色堅毅如鐵。

    恆王問:「你該知道他的秉性,他絕不會答應移蠱,你殺他父王,就不怕他與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說出口,比她當面承認部署艱難得多,她不懼隱瞞,只是不敢與步惜歡對視,怕看見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著,仍能感覺到那目光鎖著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歡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稟奏暮青,卻不知她存著遠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麼遲疑,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麼扛下來的?

    恆王哼笑了一聲,輕嘲道:「本王總算知道他一個帝尊,怎麼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寧棄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們真是一樣的執拗,坦途不走,偏向荊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書香門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樣,你擔得住事」說話間,恆王費力地將手從步惜歡的手中脫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歡手中。他已睜不開眼了,話音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咕咕噥噥,但還是費盡氣力把話說清了,「好好過日子」

    步惜歡沒作聲,唯有暮青覺出他的手微微一顫,他只是跪在榻前望著父親,安靜的深處是三言兩語難以說清的心緒。

    過了許久,見恆王閉著眼,氣息漸短,步惜歡才喚了聲,「父王?」

    恆王咕噥著咳了幾聲,問道:「空相大師可來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請!」

    空相大師就在門外,一會兒便隨暮青到了榻前,見到恆王受苦之態,不由悲憫地吟了聲佛號。

    恆王掀了掀眼帘,說道:「請師父為徒兒剃度。」

    步惜歡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師出言打斷了步惜歡,對他禮道,「了塵五年前受老僧點化,雖煩惱未除、六根未淨,但帶髮修行仍屬皈依佛門。了塵乃是佛門弟子,而今塵緣已了,發願落髮,還請貴人迴避。」

    步惜歡當年就不願生父出家,而今更無此願,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願,步惜歡只好依了,卻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將他扶到了一張小榻上,讓他隔簾觀禮。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師運力令恆王坐起,封穴為助,助其受戒。恆王盤膝而坐,閉目誦經,儀規漫長,恆王汗出如雨,卻眉目平靜。

    珠簾半遮半掩著內室的人影,經唱法語之音響起,空相大師以指代刀,指刀過處,發落如塵去。

    暮青陪在步惜歡身旁,望著那飄落於地的縷縷白髮,忽然明白了何謂落髮——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去塵牢不淨身,圓頂方袍僧像顯,法王座下又添孫。從此,世間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關恆王的種種,皆隨此發去了

    「謝恩師。」恆王身難動,只能口頭上拜謝師恩。

    空相大師雙手合十誦持經文,恆王耐心恭聽,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緩緩地閉上了眼。

    「父王?」步惜歡在簾外喚了一聲,便想起身。

    「阿彌陀佛!」這時,一聲佛號響起,若平地一聲雷音,震得珠簾嘩啦啦一響!

    法音繞樑,窗欞暗動,步惜歡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穩,便聽見嗖嗖數聲!

    空相大師的手拍在恆王肩頭,看似要為其解穴,掌力卻將恆王推得原地一轉,轉身的剎那,金針飛出,嗖的釘在了床柱上!

    針上帶著黑血,腥臭無比,金針一失,血蠱大動,恆王雙目暴睜,眼中血絲如網,心如刀絞之時,忽覺後心有雄渾之力湧入,如山似海,綿厚不絕。

    暮青立在簾外,只見空相大師盤膝坐在恆王身後,似是在運功助其壓制蠱毒。

    卻聽步惜歡道:「大師在為父王傳功。」

    暮青一驚,心頭湧起的卻不是慶幸之感,而是憂焚之情——空相大師年事已高,失了功力,還能安好嗎?

    只見錦帳翻飛,珠簾震盪,屋中罡風四起,暮青立在簾外,愈漸有赤身立於雪地之感。這時,忽見一幅廣袖拂來,捎著月色和風,將那罡風一擋,步惜歡不知打哪兒生出的力氣,竟起身攬住暮青,運力退至了門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為空相大師要求迴避是擔心步惜歡阻攔恆王剃度,現在看來,他是早有傳功救徒之念。

    傳功既已開始,誰也阻攔不了,兩人只能望著緊閉的門扉,煎熬地等著。

    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後,屋中傳來了恆王悲急的聲音,「恩師!」

    暮青與步惜歡相攜而入,只見空相大師倒在榻上,布滿皺紋的面龐泛著青灰,形如枯槁。恆王跪在一旁,面雖蒼白,蠱囊卻受佛功壓制,瞧著乾癟了許多。

    「大師?」暮青心中悲痛,這世間與外公相識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師不僅是外公的摯友,還是她與阿歡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圓寂在此嗎?

    「殿下」空相大師話音蒼啞,說道,「殿下乃異星降世,七殺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離出生之地,方可起運,且一生當中,於問志路上,必遇一次極大的波折。殿下年少離家,運起軍中,懷的是天下無冤之志,卻終問鼎神女尊位,成執政大業而今,命局皆已應驗,殿下餘生已無大險。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賢助,心念蒼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當年之言,以黎庶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囑咐說罷,步惜歡和暮青都愣了,暮青為的是那句「異星降世」之言,步惜歡則心中犯疑,紫薇斗數不是道家之學嗎?

    「了塵。」空相大師道,「你同為師雲遊五載,為師已將佛法度於你心,又將百年功力渡於你身,雖不能除此惡蠱,卻可延你之壽如今,你已了卻俗世之緣,日後當潛心修佛,普度眾生。切記人人皆有如來智慧德能,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執著,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別執著,妄想,分別,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謹遵恩師教誨。」恆王深深一拜,許久不起。

    「送為師上島吧。」空相大師道。

    島上有座古廟,任誰都明白空相大師之意,步惜歡立刻下旨備船,恆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絕了侍衛的幫攙,執意將空相大師背出了房門。

    「請二位貴人留步。」臨走前,恆王朝步惜歡和暮青施了一禮,說道,「陛下大病初癒,望以龍體為重。」

    「父王」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了塵。」恆王背脊彎著,眉目低垂,說道,「二位貴人若想上島,還請三日之後。」

    說罷,便背著空相大師乘船而去。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當世高僧空相大師坐化於無名島,弟子了塵於石廟中鳴鐘誦經,鐘聲響徹島嶼,經音三日不絕。

    十月初十晨,南興帝後率海師諸將登島,辰時一至,帝後親自將靈龕扶入荼毗所,虔誠念佛,禮祭空相大師。

    傍晚,晚霞映紅了青苔石階,石廟裡的經聲停了,話音伴著木魚聲傳出:「化身窯七日後方可開啟,二位貴人國事在身,宜早歸。」

    帝後素衣坐於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歡問:「大師日後有何打算?」

    了塵和尚道:「為師誦經,閉關潛修,雲遊列國,四海為家。」

    步惜歡又問:「此生還能再見否?」

    了塵和尚道:「萬發緣生,皆系緣分,緣未盡,自再會。」

    青石縫兒里,一株青草在晚風裡搖擺,晚霞映著草尖兒,也柔也韌。

    了塵和尚敲著木魚坐在青燈佛影里,佛香裊裊,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幾乎與生著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後再未多言,只是鄭重三叩,相攜而起。

    廟內經聲復起,帝後離島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聲船號鳴於海上,步惜歡和暮青遙叩海島,艦船揚帆起航,駛向了歸國的航路。

    ------題外話------

    雖然遲了,但還是要說聲元旦快樂。

    小夥伴們,下章開始,仵作的故事將進入大結局的階段了,結局按內容分章,少則兩章,多則三章,看內容安排來定。

    那麼,下章見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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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血濃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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