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大律師 第三百零二章 只配一口唾沫

    第三百零二章只配一口唾沫

    小樓跟著喬鳳進了古武家族，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時她便離了前坪，悄無聲息順著古武家族建築間的幽巷，向後方走去。

    她走過那片濕地，走過燈火全熄的舊古武家族，走過那片密密的樹林，走過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著古武家族景致，一面與項瀾平日裡的講述做著對照，心情平靜而溫暖。

    終於走到了片劍林之中，她扶著光滑的樹幹，抬頭眯起那雙柳葉眼看了看極高處掛著幾串疏葉的林梢，然後擇了塊稍乾淨些的地面坐了下來，懷裡抱著黑色披風，仰臉望向山頂。

    山間的雲霧依然極其濃厚，視線根本無法穿過看到山頂，但小樓靠著樹幹，抱著黑色披風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因為她知道瀾哥哥這時候正在山頂，正在經歷最關鍵的一次考驗。

    忽然間，一陣狂風從劍林外勁吹而入，帶起無數草屑石礫，擊打在樹幹上啪啪作響，甚至把堅硬的樹皮都掀了起來，小樓驚恐地躲到了樹後，撐開黑色披風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軀。

    髒骯陳舊的黑色披風外，狂風圍繞著劍林不斷肆虐，石礫像箭矢般擊打在傘面上，發出嘭嘭的巨大聲音，如同戰鼓一般令人心緒激昂，又萬分悲壯。

    狂風之中，劍林里有十幾棵樹被連根拔起，帶著泥土飛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幾把凜然刺向夜空的劍。

    濺著烏黑的血水。

    ……長安城萬雁塔上。

    神算師劉青望著枯柳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邊來了個和尚……」

    枯柳僧人微笑說道：「情僧悟道，不至於讓你如此喜悅。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劉青站起身來，輕拂道袖感慨說道：「今夜之後，我老天爺華夏國便會多出一位年輕的天才，十餘年後，我華夏國便會多出一位印跡師，你說這件事情可值得喜悅？」

    枯柳僧人雙手合什，真誠讚嘆道：「如此這般，著實令人欣喜。」

    忽然間，劉青眉梢劍般挑起，疾步走至塔畔，看著南方那片寧靜的夜空，懸在袖外的右手顫抖起來，指尖不停屈伸計算。

    枯柳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邊，說道：「這次古武之地開啟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劉青身體驟然僵硬，神情黯淡說道：「搶不到了……楚大人，真是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啊。」

    ……古武家族那片席捲劍林的狂風，局限在極小的範圍內，異常神奇地沒有影響到周遭的環境，除了山頂那位虎兄，前坪的印跡師喬鳳，便只有神算師劉青和枯柳僧人這等已經邁入抱丹上境的大修武者能夠感應到。

    長安城裡的百姓更是對此毫不知情，此時夜色深沉，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沉沉睡去。將夜大街那面灰牆上漸漸浮現出幾抹血漬，剛剛修復的大院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紅的光澤，臨湖小築與東城鐵匠鋪的後院，前將軍府外殘破的石獅與濮昕部長府的柴房裡，那些經年的血漬漸漸浮現，然後迅速湮滅不見。

    ……無邊無際的光明威壓之前，須臾王子捏碎了翠綠的竹片，然後他面無表情仰首望去，發現自己果然還是站在古武家族後山山頂，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徑一步。

    夜風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將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向草坪方向退了幾步，然後再次抬頭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發現那裡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冰冷的荒原上，項瀾仿佛感覺到了一些什麼。

    「你們都知道，這種選擇對我來說並不難。」

    他大聲對高大男子說道，對身前的管事與兒時小玩伴說道，對天上的光明與黑暗說道。

    說話的時候，唇上掛著冰凌啪啪斷裂落下。

    他眨了眨眼，遮住視線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

    他舉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嘩啦啦脫離衣衫。

    然後他扔掉手中那塊翠綠的竹片，重新握緊長刀，用力揮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殺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

    「我的披風是黑的。」

    「她的臉是黑的。」

    「從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這不代表我認為自己是錯的。」

    「既然我沒有錯，就不需要認錯，更不需要贖罪。」

    項瀾看著雲後那抹越來亮的光明，感受著那處越來越強大的威壓，說道：「就算你認為我是錯的，我也不在乎，因為你的想法關我什麼事呢？」

    他往腳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長刀扛到肩上，毅無反顧向著荒原那頭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走進黑夜裡，便走進了星光里。

    項瀾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古武家族後山的最高處，平靜看著身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灑下的星光，落在腳下空中緩慢流淌的雲上，將周遭耀的有如白晝一般。

    雖然此時還是深夜。

    他看了遠遠站在石下的須臾王子一眼，沒有說什麼，回頭繼續沉默望向身前的萬年的星光與崖壁，剎那的星光與流雲，沉醉在春夜的山風裡。

    只有登臨絕頂，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這個世界是平的。」

    他抬頭向遠處望去，只見繁星之下的世界邊緣，隱隱能夠看到山脈破開雲層露出的絕峰，不知道是岐山還是什麼山。

    十六載顛沛流離，生死相見，才終於迎來此刻，怎能不思緒萬千。

    剎那時光里項瀾想起了很多過往，想起那些在山道上已經重複過一遍的歲月，然而這多感慨，最終說出口時，只匯聚成了最真誠最簡單的一句話，看著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絕頂風光，項瀾大笑了起來。

    他笑的身體亂抖，笑的涕淚橫流，笑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然後他抹掉淚水和鼻涕，認真說道：「真他媽好看。」

    ……

    大青樹下的人們，看著巨石邊緣面對絕頂風光傻笑的少年，紛紛被勾出無限感觸，沉默微笑不語，只有虎兄依然嚴謹不苟而坐，還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書生手裡捧著一卷舊書在看，似乎身周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悠揚清遠的洞簫聲響起，男子拿起擱在膝上的長簫微笑而吹；緊接著是錚錚頗有幽古意的三弦琴聲；七師姐用手指拈起細若牛毛的繡花針，在山風中輕輕一划，針尖高速顫抖起來，發出一道類似金屬樂器的清鳴；壯漢舉起沉重的鐵錘，猛地向地面砸去，砸出轟然一聲，正好精妙至極落在樂曲當中需要激昂處的那個節點上。

    簫聲琴聲針聲落錘聲，混在一起便成了一首頗具古風的曲子，從青樹之下悠揚散開，籠罩住古武家族後山頂崖，催動崖間浮雲緩緩流淌，催得山松微微招搖，似在迎客。

    站在巨石上方的項瀾聽著飄進耳中的古曲，回頭望向大青樹下，看著那些形容各異，卻都帶著溫和笑容的男男女女，看著樹下譚某某的身影，知道這些人便是古武家族古武之地的師兄師姐們，他們正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自己的歡迎，不由心生溫暖感覺。

    溫暖的感覺在胸腹間迅速化為火辣，他兩眼一黑，就這樣倒了下去。

    ……須臾王子沉默站在巨石下方的草坪上，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這首動人的古曲，那張有若春日杏花的年輕面容依舊完美，只是頭髮不知何時已經散開，帶著汗水微濕凌亂披在肩頭。他抬起頭來，說道：「也許說來有些可笑，欠缺了些風度，可我真的不服。」

    不知何時，虎兄在那首古曲中長身而起，來到了草坪之上。他看著須臾王子的臉頰，看著對方眼眸里的兩抹幽光，平靜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服。」

    須臾王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做到了滅情絕性，還是無法看破選擇，那誰能看破？」

    虎兄看著他，面露淡淡憐憫說道：「滅情絕性，說明性情之中本來便有恐懼，無論是對選擇還是別的。我雖不知道你們先前看到了什麼，經歷了什麼，但我大概能想到項瀾和你的不同，他的性情之中本無恐懼，所以不需要像你這般艱難地抹去本心。」

    須臾王子盯著他的眼睛，帶著強烈的不解問道：「恐懼本就是人的天性，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恐懼，項瀾他也是人，他的性情之中怎麼會沒有恐懼的存在？」

    虎兄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覺得這個問題確實有些令人疑惑，搖頭說道：「或者這是小恐懼與大恐懼的區別，你們都能戰勝本能里的小恐懼，但若是生死之間、晝夜之間的大恐懼，情形便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