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馳到十字路口,左將軍兆秀上前通稟:
「太子殿下,咱們直接進宮還是去驛府暫歇?京兆伊死在您手裡,恐怕『有心人』要做文章。」
弘凌沒答話,眸光向東邊剛起的月亮浮了浮,而後給了烈馬一鞭子、馳向城西。
兆秀略作思量,想起件事,前些日子殿下讓他調查過,那位曾經背叛他的蕭家千金就埋在城西亂葬崗。
當年他雖不認識四皇子弘凌,不過那事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若他是當年的殿下,恐怕已怒起將蕭錦月和五皇子弘允砍了,那可是奇恥大辱啊!不過殿下不是他,殿下是真男人,所以蟄伏五年、成就今日的太子,歸來故土!
只可惜,佳人已經作了古。
兆秀幽幽一嘆,策馬跟上。
長安西邊的貧民窟旁有一片荒地,就是亂葬崗。
雪下一塚荒墳隱隱抬著頭,弘凌站在墳前,夜空中半輪月把他的臉投下一片陰影,銀甲冷光涔涔,光與影在他臉上交疊,神色莫辨,仿佛是具不帶感情的石雕,好一會兒才動了薄唇——
「挖!」
夜半掘墳這事放在別人做恐怕膽寒,然而這支軍隊從血海屍山走來,豈會害怕?
很快,小墳包被刨成了深坑,一卷破席裹著具屍骨長眠其中。草蓆破爛窄小,可見死得之窘迫悽慘。
兆秀見如此,心中大快——「殿下,消息說蕭丞相謀逆被斬後,長女蕭錦月入暴室染瘟疫暴斃,而下看來屬實。天道輪迴!看來老天爺也為殿下鳴不平,才讓這對狗男女一前一後都遭報應……」
弘凌忽然抬手,兆秀沒敢繼續說,於是知趣地讓所有士兵都一起背過身去,迴避。
沉默,弘凌緩步走近土坑,蹲下身,撥開草蓆。裡頭的屍骨是蜷縮著的,而下還能感受到她臨死的巨大苦楚……
兆秀心中擔憂,通過銀亮如鏡的劍身看太子秦弘凌,只見他解下銀色盔甲,脫了外裳裹在了屍骨上,緩緩抱進了懷中……
兆秀倒抽一口涼氣!『難道,太子殿下還愛著那喪盡天良的壞女人不成?』他剛如是想罷,就忽見秦弘凌長發被真氣沖得翻飛,衣裳下裹著的屍骨立刻被震作飛灰!
兆秀鬆了口氣。『挫骨揚灰?看來不是愛,是恨得深吶。』
太子回都第一件事就是把侮辱過他的京兆伊斬了頭、釘在牆頭。消息迅速傳進皇宮各殿的主子耳中,並在幾日之內就傳遍長安大街小巷。
皇帝驚怒交加,氣得直接從龍椅上滾落下來!然而他卻奈何不得太子弘凌,更不敢再追究下去——當年京兆伊必是奉了上頭某人命令去的,無論是哪個兒子做的,皇帝都不希望他被這個可怕的魔鬼迫害。
京兆伊被砍頭之事,最後一太子罪狀奏摺結束,並舉家抄斬,滿朝文武聞之無人不膽寒,人人提起太子弘凌四字就心生畏懼。
這消息幾日後也傳入了暴室,錦月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上午在院子裡曬帘布都渾渾噩噩的。
回想今夕往昔,物是人非得簡直像場夢!
猶記當年的秦弘凌,信佛理禪、溫潤如玉,是個善良仁慈的翩翩公子,可而今,他揮手就砍了人頭釘在牆頭。那等血腥場面,她光是想像一下就覺毛骨悚然!
「他……當真變了。」望著竹竿頭曬著的將送往東宮帘布,隨風飄舞,錦月陣陣出神,連被風颳紅了手還不自覺。
「娘親你手好冷,小黎給你搓暖暖!」
軟胖的小手搓著自己手背,錦月才回神來。小傢伙依在她腿邊兒,揚著圓圓白白的臉蛋兒笑嘻嘻望著她,一排白生生的小牙齒米粒兒似的,可愛。
錦月把兒子兩隻小肥爪藏在衣服捂好,免得凍著:「說了多少次了,白天不能叫娘親,要叫雲衣。」
小黎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粉嫩的小嘴兒一癟,「為什麼不能叫娘親呢……」
思及原因錦月心中泛酸,卻只能笑著哄他。「因為爹爹沒回來,你是咱們家裡的男子漢,不能總依賴娘親,要學會長大,知道嗎?要做個堅強的小大人。」
小黎捧著粉麵團子似的臉蛋兒想了想,然後鄭重其事地點頭:「小黎明白了!」
一旁,曬衣裳的香璇見母子二人這般融洽,感動:「小黎可真有孝心,姐姐沒白疼他。小男子漢,保護雲衣的重任可交給你咯?」
小黎一拍小胸膛:「雲衣,我保護你!」
看他煞有介事,錦月又甜蜜又心酸,風大了,錦月讓小傢伙趕緊進屋去,別凍著。小孩不比大人皮實,凍了生病不得了。
「雲衣姐姐,小黎這麼可愛,他的生父怎麼忍心不聞不問、讓你們母子在暴室受苦?若我有個這樣的孩子,就是被延尉監打斷腿,我也是要認他的……」
延尉監是宮裡掌管刑法的機構。香璇不知錦月真身份,以為是徐雲衣與宮中奴才私通生下的孩子。
錦月臉一僵,可腦海里閃過那張容顏後,心頭反而越發冷靜。
「他的爹爹……已經死了。」
從此,就當他死了吧。哪怕他當了太子,也不可能與她這個「死刑犯」,不,是「已死之人」,有任何瓜葛。
就像現在,雖然他們同在皇宮,卻恐怕永世不會相見。他住在金鑲玉的高閣,而自己……
錦月看著污水中倒映的自己——蓬頭垢面,穿著破爛骯髒的囚衣,連乞兒,都不如。
全天下都以為秦弘凌有「厭女病」,可她蕭錦月知道,他並沒有。從今往後,他要什麼樣的美人得不到,她這個污臭滿身的女犯,又算什麼……
她邊思量邊墊著腳尖兒曬布匹,忽地聽見背後傳來兩個男人猥-瑣下作的交談——
「平時看不出來,這髒兮兮的女人身材如此勾人,看那屁股翹得……哎喲那小腰嘖嘖……」
「呵,生過崽兒的破鞋你也饞?」
「……」
錦月心頭一跳,回頭正對上兩個守衛在她身上逡巡的視線!那其中高瘦的守衛錦月記得,半年前他才把個女犯糟蹋至死,不了了之。畢竟沒人會去追究個女犯的生死,這些守衛地位卑賤,不敢與宮女有瓜葛,可女犯他們卻是敢的!
錦月端上盆,趕緊從兩道令人作嘔的視線里逃走。
……
暴室晾曬好的帘布被熨帖,裝入箱中交給了東宮來領衣的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是掌管東宮事務的大人,還是頭回親自來押送衣物,可見這次東宮的差事他當得相當小心,不敢半點差錯!
東宮比別的皇子宮殿高闊,象徵著太子儲君地位的高貴非凡。暮色里,巍峨的殿閣仿佛聳入夜空,金磚玉瓦,雕欄玉砌,宮燈映照下遍地生輝。
太子寢殿,燈火如晝。
方才大乾宮來了一隊太監宮女,抬了皇帝的賞賜來。楊公公屏氣凝神站著,等待天子弘凌的回話謝恩,可太子自顧自擦劍根本不理會。
「殿下,皇上賞賜您該謝恩,否則……」
弘凌擦好劍走過去,一劍劈開箱子銀鎖,立刻騰起一陣灰塵。楊公公見那灰塵心頭吃一驚:平日賞賜各宮的東西都是寶物,哪會有這樣的灰塵!可見皇上根本沒心思賞賜,不過隨意叫人……
眼睛一轉,楊公公笑呵呵地說:「太子殿下,皇上半年前便盼望著殿下大勝歸來,早早準備好了賞賜,瞧著薄塵,都是皇上盼子歸來的父母心啊。」
除了布滿灰塵的金磚,便是幾大箱子詩書,弘凌一一打開,其中《孝經》、《道德經》擺在最上頭,弘凌笑了一聲,輕,卻冷得徹骨:「真真兒是極好的賞賜,父皇當真疼愛我!」
弘凌語罷,利劍脫手而出、貼著楊公公的臉飛過,「噔」一聲入了供桌上的劍鞘!老太監嚇得噗通跪在地上,渾身一哆嗦。
「父皇這般有心,我又如何能不知感恩?」弘凌一拍手,也抬進來幾口箱子,「我也給尊敬的父皇準備了回禮,抬上來交給楊公公。」
楊公公一見那箱子中的東西,當即「啊」地一聲嚇癱、險些暈過去——裡頭赫然全是人的頭骨!
弘凌拿起一隻人頭骨,摸了摸喉嚨傷疤、幽幽一笑:「當年父皇令我『匈奴不敗,永不得回長安』。這是我親手斬下的匈奴戰神『呼邪王』的首級,以及他的武將下屬,我想父皇一定會非常喜歡,你說呢,楊公公?」
對著這幾箱子人頭骨,楊公公哪裡還說得出半句話,哪怕生在吃人的皇宮幾十年,他也駭得渾身冷汗站立不住,當即領了人、抬了首級箱子連滾帶爬滾出東宮。
人走,寢殿裡終於安靜下來,除了幾箱子布滿灰塵的金銀,角落裡還站著位綾羅美人,輕輕扭動著美妙勾人的身子,瞧著弘凌喚了聲「殿下」。
邪邪地冷笑一聲,弘凌走過去抬起美人的下巴。「你也是父皇給我的賞賜?」
鄭美人不勝嬌羞,委屈:「殿下……臣妾不是皇上給殿下的賞賜。臣妾是有幸,得皇上恩典許下姻緣,做殿下的女人。」
「我的女人?」弘凌勾著一邊的唇角,或許是覺得這解釋有些意思,大手一扯、衣裳碎成片,美妙的立刻毫無遮掩落在他臂彎。「睡過,才是我的女人!」
美人既驚又喜,本聽聞太子厭女不舉,而下一見根本是尋常男人都無法比的「猛虎」!可當她褪了弘凌的上衣、看見那滿胸膛的傷疤,密密麻麻如荊棘,纏在結實的肌肉上,妖冶又可怖,當即嚇得捂嘴驚聲——「啊天吶!」
「怎麼,你怕我。」
「不,不是,臣妾……臣妾是、是心疼殿下。」
弘凌無聲勾唇,笑到眼底結成了冰。
「『心疼』。」
……
燭光搖曳,夜半更深。
美人從榻上醒來,卻發現身邊的床鋪冷冰冰的,太子正在桌旁提著罈子酒在喝,在她發現的瞬間,那俊美的男人瞬間冷厲,讓人渾身一寒。
「太、太子殿下,更深露重怎麼還不歇息?」
弘凌甚至沒瞟她一眼,冷冰冰地說了個「滾出去!」,絲毫沒有因為剛才的侍寢而半分憐惜。
美人又驚詫又屈辱,不敢惹惱秦弘凌,含淚退下了。
屋子裡終於沒了旁人,一室暗淡燭光和死寂纏著喉嚨讓人喘不過氣。弘凌嘲諷地笑看金鑲玉的太子寢宮,忽然聲聲笑起來,狂妄,到了最後夾著悲涼。
愛情,親情,權力,欲-望,人這輩子,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是揮霍金銀珠寶,還是縱情享受女人妖嬈的?
他如此拼了命地活到今天,活著回到長安,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按著胸口團跳動的東西,弘凌心煩的閉上眼睛,今夜心情無比的煩躁,忽覺有女人撫摸了他臉頰,溫柔而心疼,好似曾經那隻他垂死時捧著他臉頰上的手,弘凌趕緊睜開眼睛——
原來是夜風撩起了帘布,並不是誰。
……
看夜的曹公公聽見寢殿中有罈子破碎的響聲,小心地來看,發現太子弘凌像是抱著誰,安靜又溫柔。
可再細看卻發現他懷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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