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操場中央最黑的地方,許霜降瞥到天上有幾顆星星。周圍的人一簇簇地,悠哉地散著步,或是席地而坐聊著天。陳池放在她腰間的手,像一塊燒燙的烙鐵,頑固地貼在同一處,不曾移動分毫,源源不斷透出熱量來。令許霜降不由覺得,他橫在她背後的胳膊也像一根堅硬的長烙鐵,把她箍住了。
這樣的初夏夜晚,兩人隔了薄薄的一層單衣,連體人似地走,許霜降實在被貼得極不舒服。但她沒掙開,事實上,她稍稍一動,陳池攬得更緊。
他們一路沉默地穿過操場。
走到自家車前,陳池才鬆開手,拉開副駕車門,盯向許霜降。
許霜降伸手去拉後排車門,被陳池握住手腕:「坐前面。」他沉聲道,「我要和你說話。」
人來人往多,許霜降咬住了嘴唇,和陳池眼神對峙了幾秒,斂下眼瞼,順著陳池的意思彎腰坐到了副駕。
陳池繞過車頭,在車邊立了一瞬,抿緊了唇,眼睛瞄向不遠處的一輛黑轎車,又面無表情地朝對面投了一眼。隔了偌大的操場,那邊光亮處,也只是一片模糊的灰白而已,就像他先前在車內看過去的那樣。
他坐進車中,側頭瞥向許霜降。她垂眸端坐著,臉板著,膚如涼玉。
「打個電話給你爸媽,告訴他們你今晚回自己家,理由自己找。」陳池冷聲道,也不待許霜降回應,就啟動了車子。
「我還有包在我媽家,手機充電線也在我媽家。」許霜降皺眉道。
「今晚不去。」陳池目視著前方,不容置辯道。
「你要說什麼就直接說,現在說。」
「讓我專心開車。」陳池肅臉道。
許霜降便沒了聲,過片刻,拿出手機撥去家裡:「爸,陳池出差回來了,我現在過去了,晚上不回來。」
「那讓小陳回家裡來啊。」
「不要了,他才剛到,走來走去麻煩。我還要回家擦一擦涼蓆,這兩天沒擦,估計有潮氣了。」
電話那頭,插進來宣春花的聲音:「霜霜,霜霜,怎麼回事?你不回來啦?你這孩子,做事怎麼不著四六,要回去的話,至少也先回家來一趟,給小陳拿點菜,拿點飯,叫你爸爸把你送到地鐵口。哪有你這樣,出去一趟,半路上自己走了,我西瓜都開好了,鎮在冰箱裡,叫誰吃?真是的,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想到啥就是啥。」
「媽,好了不多說了。」許霜降的語氣里有意露出了一絲嬌蠻,叫人聽不出異樣來。
「你這孩子,」宣春花仍叨叨著,「對了,魚竿給你同學了嗎?」
「給了。」
「哎,霜霜,霜霜,你帶回來的那個大箱子裡頭,都是冬天的衣服嗎?是拿回來讓媽媽出了梅給你曬?」
「媽,你先別管,就放在我房間好了,我下次回家自己理。」
「好好好。」
許霜降放下手機,驟然從媽媽的囉嗦中切換出來,車裡的靜窒令她一時恍惚。她默不作聲地望著車窗上掠過的光影,濃黑的夜裡那些明亮著的燈,總是鋪展了候在眼前,又倏忽離她遠去,窗外好一片繁華瑰麗的夜世界。
她穿行其中,目不暇接,心已清冷。
陳池一句話也沒有。
一直到他們倆一前一後走入電梯,步上廊道,打開暗朱色的大門,在窄窄的玄關里換鞋,他都沒有說過一個字。
許霜降進了臥室,徑直走到窗邊,拉上窗簾,方才旋過身來。
「你和林虞,是什麼關係?」隔著床,陳池終於開腔。
許霜降不答,迎上他的視線,問道:「你出差了嗎?」
「沒有。」陳池倒是乾脆。
「如果我不送那根魚竿,你是不是就沒有成就感了?」許霜降面容平靜道。
陳池猛地掀眉,眸中如有火焰跳躍。
「現在,你有成就感了。」許霜降繼續道。
陳池再也忍不住,疾步繞過床,直衝到許霜降面前,暴喝道:「我他媽要這成就感幹什麼?」
他從來不罵人,在許霜降面前從未說過粗話,頭一回破了例。陳池咬住牙關,盯住眼前這個人,她斂眸默立,卻一絲不瑟縮,就像春天竹林里不屈不撓冒出的筍頭,一個不留神就抽成了細杆,杵得人直打跌,恨不得不顧它柔嫩就抓住揮搖。
「我問你,我一不在,你們就要碰面是什麼意思?你們躲在偏僻的角落一坐半小時是什麼意思?」陳池俯頭死瞪著許霜降,鼻息全部噴在她臉上。
「顧芳憐來的時候,我知道陸晴一定也會湊過來。」許霜降語調平平道,「但我始終沒有想到可以跟蹤,可以當場捉人。你說,你們每天都聚一起,我埋伏在哪裡比較合適,你們在外面吃好玩好,你把顧芳憐送回來再送她回去的時候,我可以躲在她樓下的綠化帶里,是等你們兩人從車上下來就現身呢,還是等你下樓後現身比較好?」
陳池怔愣,消化完後火愈發大:「黛茜的事,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四丫遠道而來,她是來陪四丫的,所謂的吃好玩好不過是順便帶著她。」
「我了解你們的淵源。」許霜降微微扯開嘴角,說得一點都不動氣,「你可能誤會了我這番話的用意,我只是想確認那天晚上你有沒有送她送上樓,現在我確認了。」
陳池惱怒地瞪住許霜降:「她拿的東西多。去杭州買了一些,四丫還送了她禮物,我只是禮貌性地幫別人拿到門口。」
「可以理解。」許霜降微微點頭,淡淡道,「你放心,這是我臨時好奇的,不會再有問題了。」
「你什麼意思?」陳池的目光鎖緊許霜降。
「我對你不會再有問題了。」
「你好好說話。」陳池用力摒住了氣,沉聲道:「把你那個同學的事情解釋清楚,你們頻頻見面,是誰提的,今天這個地方,是誰約的,你們都談了些什麼,以前除了那兩次徒步,你們還有沒有像今天一樣碰面。有什麼沒什麼,都一次性說明白。」
許霜降沉默著,撇轉了視線。那一幅米黃窗簾,當初是她親手所挑。挑的時候細細盤算性價比,太差的,她覺得屈了她和陳池,太貴太精緻,似乎也用不著,臨時的小窩住不長呢。
它還在,她卻要不在了。
「霜霜,這是你最後的解釋機會。」粗重的呼吸聲中,陳池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你知道我什麼不能忍。」
許霜降抬眼,沉靜道:「隨便你怎麼想,但我同學是外人,你不要把他扯到你那些膩想中。」
「膩想?徒步,我沒有看到,你跟我解釋說集體活動,那這次呢?我親眼所見,你們坐在最偏的角落,有說有笑,專注得連我就在操場上都不知道。」陳池憶起先時情景,青筋暴起。
他無聲地站在操場上,黑乎乎混在人堆里,卻冷冷清清一個人,一分鐘一分鐘地挨。她和林虞坐在籬笆樹邊的長椅上喁喁細談,燈光柔柔地攏在他們倆身上。整個操場竊竊嘈嘈,拖家帶口地出來散步運動,瀰漫著如此真切的生活氣息,把僻靜處的他們倆都和諧無比地裹進去了,好似他們這樣坐著,和快快樂樂出來乘涼的其他人家也沒甚異樣,能自然地融到一起去。
這種生活氣息讓陳池尤其受不了。
「我要是不過來,你和他要談到什麼時候?」陳池恨恨道。
眼前的人梗著不答,無動於衷。
「許霜降,你真以為我文明到可以一直不去動你那老同學嗎?」
「你想幹什麼?」許霜降一驚,皺起眉頭,「我們的事自己解決,你別胡亂怪到別人身上。」她瞅了瞅陳池,又毫不示弱地回擊,「我也提醒你,你和陸晴的公司地址、陸晴的住址、電話,我都有,別逼我像潑婦一樣找過去鬧,我只想文明地解決我們的事。」
「解決我們的事?」陳池紅了眼,咬牙切齒道。
他們倆互不相讓地瞪著,就像一對行將決鬥的仇家。
陳池突然轉身就走。
許霜降愣一下,伸手去拉:「你要幹什麼去?」
這一拉,落了空。她登時大急,疾追出去,終於在玄關處追上,陳池繃著臉穿鞋,許霜降扯住他手腕,被他用力一抖甩開。她咬住唇從他身後穿過玄關,擋在門口:「你要幹什麼去?」
玄關處,那盞亮度不夠的頂燈,誰也沒想到去開。昏暗又狹小的空間內,陳池注視著背抵門板的許霜降,她淡定了一個晚上,現在臉上全是緊張。
「出去。」他面無表情答道,「你讓開。」
許霜降睜圓了眼睛,搖搖頭。
「你真夠維護的。」陳池嘴角泛起了一絲苦色,旋即又抿起,那一張疏朗明快的臉瞥向人時常帶溫煦笑意,此刻每一根線條冷硬,背著客廳的燈光,如披了一層灰廓。
一分鐘,兩分鐘,他們對峙著,許霜降忽然低下了頭,滑坐到地上,曲攏著膝蓋,將臉埋下,肩膀微微地顫動起來。
「林虞和我沒關係。」哽咽的聲音從底下溢出。
陳池一動不動地站著,俯視著攔坐在門口地上的那個人,她很少在他面前哭,印象很深的唯一一次,是他們婚前,她在他家聽到了父親和他的談話,自己悶在被子裡哭,那時候儘管委屈,她沒走,最後歡歡喜喜做他的新娘。今年開始,他們不停吵架,她在他面前罵人,想摔什麼摔什麼,兇悍極了,這一刻,她卻示弱了。
半晌,他輕聲道:「你還想離婚嗎?」
許霜降抬起頭來,額上劉海被蹭亂了,頰邊淚痕宛在,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眼,怔怔盯著陳池,嘴唇蠕動卻無聲。
「明天去離婚吧。」
「星期天不辦理。」許霜降喃喃道。
「都打聽好了?」陳池望著她,眼中有絲澀意,自從她上周提出離婚,他一直不回應,夜夜晚歸,企圖將日子糊弄了過去,她卻將該做不該做的事情都穩步推進著,這一刻,疲倦自心頭起,「那就後天早上吧。」
「如你所願。」他慢慢道,「你起來,我不去找誰,只是出去散散心。」
許霜降站起默默避到一旁,視野里,陳池的鞋面掠過,然後門鎖嘎達一聲,他的鞋不見了。她低頭獨自立在玄關,心好像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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