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箏決定離開桃花山一段日子。道友閣 m.daoyouge.com
是和小陶師父商量後的決定。
那天他們從照骨鏡的夢中醒來,還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起來。
陶眠聽見隔壁傳來聲響,是榮箏下床了。他沒有動,聽見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他的窗外停住。
仙人闔目,呼吸平穩,如在酣眠之中。
外面的腳步又走遠,陶眠等對方離開了一會兒後,才悄悄起身,隨了過去。
清風拂過山崗,星河搖動。仙人雪青色的衣袍掠過綠草青苔,仿佛那翠色點染了衣擺。
他在山中尋覓著徒弟的去處,不多時,在山崖邊一處不起眼的尖角,發現了一抹杏黃。
腐草流螢,星星點點斑斕。
陶眠定睛一瞧,那些黑夜中閃爍的圓點並非飛蟲,而是榮箏召來的亡魂。
通幽之術,可知前事,可喚魂歸。
榮箏見的是她的師傅。
師傅的魂魄並不完整,榮箏拼盡全力,也只有朦朧光影出現在面前。不能言語,不能回應。
但即便是這樣的「影子」,也讓榮箏無比滿足。
桃花山的五弟子是個堅強的女子,受過浮沉閣嚴格的訓練。一般不哭,除非忍不住。
陶眠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樹後面,仰頭數著天上的星星,耳畔是徒弟痛快淋漓的哭聲。
曾經他也是這樣,抱著樹嗚哇嗚哇地嚎,那時安慰他的還是流雪。
他的三弟子,已經和四弟子一起轉生到好人家了嗎?
大弟子還平安麼。
二弟子有沒有順遂快樂呢。
陶眠手裡攥著一根狗尾巴草,天馬行空地想著。
都很好吧,應該是都好的。
不然他怎麼從未見過他們的魂靈呢?
榮箏哭了很長時間,要把她這些年的遭遇、坎坷、徘徊、無助,一股腦兒地講給師傅的亡魂。
她不願對陶眠過多傾訴。她知道仙人心好,見不得別人受難。
哭吧,哭過之後,就能重新開始了。
大哭一場吧。
那夜榮箏哭了多久,陶眠就在旁陪了多久。
天際亮起來的那一刻,榮箏擦乾淨眼淚,站了起來。
她把衣裙上的褶皺一處處抻平,灰塵撣掉,衣領翻出來捋平,重新梳了發,把玉簪仔細地別好。
然後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拱手,向師傅的亡魂作別。
陶眠這會兒藏在那棵樹的樹冠內,兩腿盤起,一手托著腮。
見他徒弟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整潔,越看越不對。
這裡是懸崖邊兒,僻靜,無人,天時地利人和了。
只見五弟子邁步向邊緣走,陶眠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他翻身要下樹。
在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前,五弟子突然叉開腿,兩隻手抬起,手掌圈在嘴巴旁邊,對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大喊——
「太——陽,你——大——爺——的,還——挺——好——看!」
忙著下樹的小陶仙人腳底一滑,險些溜下去。
五弟子喊完這一嗓子,神清氣爽,還叉了會兒腰,才意猶未盡地轉身。
想起什麼,又轉回來。
「後——羿,謝——謝——你,留——了——一——個!」
手都收回來了,忽然再次放在嘴邊。
「你和嫦娥,啥——時候——複合啊!」
她還挺喜歡管閒事。
最後又來一句。
「吳剛——和嫦娥——到底什麼關係啊!」
臨了還不忘八卦。
陶眠以為她跟太陽嘮幾句算了,結果五弟子很上頭,嘴巴張得溜圓,還要說。
仙人終於忍不住,咳嗽一聲。
「小花。」
榮箏的耳朵尖動了動,轉身,杏色的衣裙跟著旋了小半圈,像水中散開的魚尾,腰間的環佩玎璫響。
「小陶!」
她粲然一笑,眼角尚且殘留著紅暈,眉目間卻不復悲傷。右手高高舉起,和陶眠揮了揮。
那一瞬間陶眠頓覺自己的身心也被暖融融的日光充盈,他的弟子走過磨礪,走過苦難,在朝陽下重生。
他們回到道觀後,榮箏說,她想要治自己身上的蠱毒。
「當初他們埋的時候說是無解,但天下這麼大,萬一有哪位名醫有方子呢?」榮箏把茶碗捧起來,呼呼吹氣,「我其實不奢望能徹底解毒,只要能讓我再多活那麼一兩年、兩三年就好了。」
桃花山的醫術水平有限,仙人還沒有等來那位懂醫的弟子。
靠他自己目前的水平,療傷治個風寒還行。像解蠱毒這麼深奧的病,得專業的來。
如果由他這庸醫來做,五弟子極有可能享年二十五歲,不開玩笑。
相處這麼久了,榮箏對陶眠的醫術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準備到外面尋醫問藥。
陶眠想了想。
「你自己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什麼時候才能有線索?這樣吧,我給薛瀚和阿九修書,讓他們也幫你留意著點,發現有用的消息就告訴你。你再留山里一段日子,等有回音了,就出發。」
「那敢情好,」榮箏莞爾,「還是小陶心細,又要勞煩你啦。」
「別突然這麼客氣,怪肉麻的,」陶眠搓了兩下手臂,「師徒之間不需要這個。」
又過了大約兩周,一場秋雨落,朋友的信也被送到了桃花山。
阿九說她認識的名醫比較少,但可以托人脈找找,需要費些時間。
不過榮箏出門在外,遇到難處需要幫助了,可以隨時到玄機樓來。
薛瀚那邊倒是給了兩三個名字,要榮箏去一一拜訪。
這些神醫大多住得偏僻,脾氣也古怪。砸錢不成,必須滿足他們五花八門的要求,還得沾點兒虛無縹緲的緣分。
陶眠詢問榮箏的意見,榮箏點點頭,說沒問題,她去求。
師徒二人又花了三四天,打探消息,規劃路線,還要收拾行囊。
榮箏之前出遠門只要輕便,舒不舒服的無所謂。
但陶眠卻說不能馬虎。
「我過去送弟子出山,他們要下山做一番大事業,所以我送給他們寶劍、秘籍祈願他們能夠得償所願。
如今你要遠行,師父自然也是要為你籌備,不能厚此薄彼。」
「安心小陶,我遲早會回來的!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用帶那麼多東西啦。」
榮箏不想他辛勞,擺了擺手。
陶眠卻很鄭重地搖搖頭。
「東西不多,也是心意。」
陶眠給榮箏裝了他壓箱底的金銀財物,希望她出門在外不要吝惜,委屈自己。
幾瓶良藥,治療內外傷的都有。最好用不上,但有備無患。
最後還有些乾淨的衣物,都是新做的。陶眠名下的布匹莊管事昨天傍晚剛剛送上山。製衣繡花需要時間,估計是仙人早就想好要送給徒弟,正好趁此機會。
榮箏看著滿滿當當的東西,用力眨掉眼底的水氣,把它們一一收入芥子袋。
遙遙山路滿無際,五弟子站在路的盡頭,背著個藍色的行囊,和仙人揮手作別。
「小陶,努力加餐飯,」她一手彎成碗狀,一手做了個扒飯的動作,「要照顧好自己!」
仙人立於桃樹之下,眉眼含笑,左手輕輕向外一揮。
去吧。
榮箏把滑下來的行囊重新掛在肩膀,一步三回頭,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陶眠低下頭,一隻母雞趴在他的腳邊,眯起眼睛,也目送著榮箏離去。
這母雞正是凰鳥。它現在能夠隨意地改變身形大小,看來法力是徹底恢復了。
仙人感到欣慰。
「你也做好離開的準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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