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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
旗山大隊離家屬院並不遠, 走路半小時就能到,好多年都沒唱過大戲, 原先的戲台子都改成曬花生、小麥的地方。
今年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居然讓擺,熱鬧得蓋過每年初一的大集。
要想坐前排,天不亮就得來占位子。
趙秀雲一早帶著幾個孩子出門, 還以為已經很早, 誰知到地方一看,簡直是熙熙攘攘, 水泄不通, 小麥姐弟踩在椅子上眺望招手, 人硬是擠進去, 也沒有足夠的位置坐。
他們只帶兩條長凳, 坐下孩子們只算正好。
小麥搓著手說:「趙阿姨你們坐, 我到後面再找位子。」
趙秀雲也不是非要看,不過是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門,把她按住說:「不用, 我跟你方叔叔站後頭去。」
又叮囑禾兒說:「媽媽可能會到處走走, 散場不許亂跑, 看好妹妹, 知道嗎?」
「知道!」
應得響亮, 趙秀雲摸摸孩子的頭,把剛買的爆米花和帶出門的水給他們, 夫妻倆往後退。
椅子一層一層, 都快排出半里外。
這站得遠一些, 連孩子在哪都看不到,趙秀雲眯著眼數, 小麥來得早,占的前幾排,她有些拿捏不准說:「第七排是他們嗎?」
方海眼睛雖然不及她的大,倒是亮得很,說:「不是,再後面兩排才是。」
他找了塊乾淨石頭說:「坐吧,雖然看不到,但是聽得到。」
本來是送孩子到地方想順便去趟供銷社,這會一看,人多得叫人根本放心不下,乾脆坐下來等著。
趙秀雲打個哈欠說:「跟聽收音機差不多。」
收音機也是天天唱樣板戲,她還會幾句,手時不時腿上點點。
就在外面,方海也不往她旁邊湊,借著一雙好眼睛盯著孩子看,還以為自己是看錯,過會果然看到小麥帶著禾兒和苗苗鑽出來。
禾兒看到爸爸媽媽,說:「妹妹要上廁所。」
「你們倆要嗎?」
禾兒是帶妹妹出來的,猶豫一下說:「要吧。」
只有小麥搖搖頭,她已經十四歲,在鄉下是大姑娘,過兩年就該結婚,現在才在上五年級,人情世故她鑽得很透,自覺年紀最大,應該把每個人都照顧好。
趙秀雲一看就知道,自己帶著孩子去,回來說:「待會讓他們自己出來,我們就在這看著。」
話是這麼說,小麥還是跟進跟出,著實放心不下,連她弟大米出來都要跟。
大米已經十二歲,自覺是個大孩子,一溜煙往前跑。
趙秀雲正好跟小麥說兩句話,問:「九月份該上初中了吧?」
現在小學就五年,初中兩年,要是順利,高中畢業她正是十八的好年紀。
「對,我跟弟弟都去。」
姐弟倆差兩歲,其實是一年去上的學,上中學的學費每學期十塊,還得交住宿費,小麥為此已經攢好久的錢。
上進的孩子,總是叫人多疼一分,趙秀雲拍拍她的肩說:」要是有什麼事,直接來找阿姨知道嗎?」
小麥自尊心強,平常連禾兒他們的便宜都不占,但趙秀雲總盼著這幾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更好,更何況他們平常對禾兒和苗苗也很好。
雖然是點頭說「好」,小麥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去,看弟弟回來又帶著他往裡鑽。
趙秀雲忍不住感嘆說:「這姐姐做得,可真累啊。」
方海盯著他們倆坐回位置上,才說:「懂事的孩子才累。」
比如他大姨子趙秀麗,就是太懂事。
趙秀雲也想起來大姐,說:「我小時候,我姐上廁所我都要趴在門邊等。」
一刻離不了人,那對她來說更像媽媽。
方海一言難盡道:「不臭嗎?」
趙秀雲想想都快嘔出來,瞪他一眼,蹬蹬腿活動筋骨,說:「停下來吃午飯了吧。」
今天唱三齣戲,早中晚各有一場,眼見十一點,也是時候該休息。
可要是休息,人一走,位置就能被占走,各家都有人留下來「駐守」,小麥當仁不讓,誰也勸不動,趙秀雲只好領著孩子們就近在集市上買東西吃,給她帶一點回來。
王月婷掏出自己的壓歲錢,手一揮說:「我請客,我請客。」
也是個勸不動的,恐怕是她哥哥的吩咐。
這孩子運氣最好,家境優渥,父母哥哥都疼愛,有點不叫人討厭的天真,卻又可愛得很。
趙秀雲每每看到都很羨慕錢花,生一對這樣好的雙胞胎,沒這兩個,王月婷只怕是棵歪掉的小樹苗。
趙秀雲把這歸結為孩子之間的交往,禾兒有什麼好吃的也不會忘記好朋友的,夫妻倆自己另外掏錢買。
今年的大集好像比去年更盛,還有人擺麵攤子。
趙秀雲點了一碗,捧著三兩口吃掉,跟老闆說:「您幫我打一份放飯盒裡。」
飯盒是早上帶饅頭出門用的,正好用來給小麥帶吃的,這種天氣,要是能吃口熱乎的可舒服。
怕涼掉,回戲台子的時候趙秀雲走得飛快,又越過人堆擠進去,小麥把兩張凳子靠在一起,抽條的個子正好橫躺著,閉著眼睡覺。
得虧是人多擋著些,不然這風吹得厲害著呢。
趙秀雲給她叫醒說:「困了吧。」
前排的好位置,天不亮就得來占,可不困嗎。
小麥揉揉眼說:「沒有,我就躺一會。」
她捧著鋁飯盒大口吃,吃完要自己去洗,趙秀雲把她按住說:「回家睡一會吧,我看著。」
下午還得兩點才開場,時間多得很。
小麥囁囁不說話,架不住真的困,想想還是回家,出去的時候順便把飯盒給方叔叔。
方海看著幾個孩子在邊上玩,找人家借水洗乾淨後收起來,叮囑不許亂跑,進去找媳婦。
趙秀雲坐在椅子上說:「比石頭舒服,不膈屁股。」
石頭還涼。
「那我也坐坐。」
反正孩子跑不遠,自己惦記著要看戲。
等第二場快開始,小麥才從家裡來,兩隻眼睛紅紅。
趙秀雲注意到,問:「怎麼了?」
小麥笑著擦一下,說:「風吹的。」
這話能糊弄別人,糊弄不過她親弟弟。
大米壓著聲音問:「媽又罵你了?」
有些委屈,只有最親的人可以訴說。
小麥早上出門的時候就被罵:「上趕著討好城裡人,也不見他們給你一口飯吃,有本事投到別人肚子裡啊。」
可她長這麼大,也能分是非,禾兒他們每次有好吃的都會分享,她沒有,那就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應該的嗎?
中午回家被罵:「洋狗子開洋葷,還去看戲,家裡那麼多活干都干不完,還以為自己是城裡人啊?」
方才要出門,又是一頓罵:「老天爺怎麼不給這些不孝的東西劈死,淨想著自己享福,也不見親爹娘在受苦。」
其實他們家並不是很可憐的人家,只有兩個孩子,父母都是好勞力,掙著高工分,就是捨不得吃捨不得出穿,以過上一點好日子為恥。
整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們又不是城裡人」。
按小麥的淺薄之見來看,城裡人過得不一定好,她和父母的想法一直不能共融,這兩年的分歧更是越來越多。
但她是個很能堅持的人,咬咬牙說:「罵就罵,我又不怕她。」
鑼鼓喧天,大米悄悄問姐姐說:「那她要不給我們開介紹信怎麼辦?」
上中學要大隊開介紹信才能入學,因為父母的反對,大隊長至今沒給一句準話。
小麥先是下意識看一眼趙阿姨的方向,才說:「我來想辦法。」
大米一向相信姐姐是最有辦法的,他也是個幸運孩子,多少人並不像他有一個好姐姐。
趙秀雲一直覺得小麥和她大姐趙秀麗有幾分相像之處,這會也在說:「我當年要去念書的時候,我媽說『鄉下的土坯子,能念出什麼花樣來』,這大概是我姐這輩子唯一沒聽我媽話的時候。」
念書貴啊,還占一個勞力。
方海有時候也覺得大姨子複雜得很,想到她畢竟曾經對妹妹付出全部,還是說:「姐妹倆沒有隔夜仇,有什麼還是說開的好。」
都知道最大的問題是哪個,趙秀雲苦笑說:「你信不信,我現在一去求和,她馬上能讓我掏錢給我弟買工作。」
這世上再沒有人把她拿得准她大姐的心。
這錢,方海也不可能叫出的,他實誠道:「要是你外甥成高要買,我二話不說,看大姨子為你花過的錢也是應該的。」
花過多少呢?
趙秀雲算一筆賬給他聽,說:「我十四歲參加工作,一直到隨軍前,十二年裡每個月都給我姐錢。」
是給她姐,不是給她媽。
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兩千多。
如果要算清楚,趙秀雲說:「我給的比她給我的多,不過是親姐妹明碼標價沒意思。」
她每一分錢都是為這份姐妹之情花的,等被消磨殆盡,也就一分都不值得了。
人家說每逢佳節倍思親,趙秀雲逢年過節的時候是很想念大姐,但很快又得讓自己狠下心來,說:「反正她的事,我不管。」
說得還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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