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彩 第202章野草生

    有的人命如野草,生命低賤,生命力卻極為旺盛。哪怕被風吹折,被火燒光,可就是死不了。

    紀澄病得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這回是必死無疑的,哪知道不過是一碗牛乳,一點兒泡軟的干饢就能讓她睜開眼睛。

    救了紀澄的是賽亞大娘和她的女兒慶格爾。賽亞大娘的丈夫跟著喆利的大軍南下了,而他的妻子和女兒卻救了來自中原的紀澄。

    在賽亞大娘心裡打打殺殺那都是男人的事情,他們是因為家裡沒有糧食吃,沒有衣服穿,所以只能南下去搶。但她們和大秦的人卻是沒有仇的,不管她來自哪裡,見著了就不能不救。

    所以好心的賽亞大娘給了紀澄一碗熱騰騰的牛乳。

    既然死不了,那就只能頑強地活下去。不過十來天功夫,紀澄的燒就退了,人也能行動自如了,她沒臉在賽亞家白吃白喝,就跟著慶格爾去放羊。

    家裡的男人都打仗去了,只剩下女人,這些又累又臭的活兒都得女人去干。紀澄自己都覺得她的適應力超強,以前對羊騷味簡直聞著就想反胃,現在竟然靠著羊都能睡覺了,還求之不得躲在羊群里避風。

    九月的塞上已經冷得凍人了。

    慶格爾遞給紀澄一個皮囊,囊里裝著馬奶酒,她剛喝了一口去寒,紀澄也再沒有大戶千金的講究,接過來就喝了一口,又酸又辣,讓她不停地呼鼻子。

    慶格爾大笑出聲,她會少量的中原話,可以和紀澄勉強交流,她對這個獨自一人流落到塞外,成日裡不說話,大眼睛裡滿是哀傷的中原姑娘十分好奇。

    「你怎麼會到我們這兒的?」慶格爾笑完之後坐到紀澄旁邊,又趕了兩頭羊過來擋風。

    紀澄指了指頭上的天,意為老天把她發配到這兒的。

    「你的家人呢?」慶格爾默了默之後問,她其實有些害怕紀澄說她的家人是被她們突厥人殺了。在慶格爾不認識紀澄之前,她覺得她們殺中原人,是因為中原人壞,他們富有,而她們窮困,突厥人就是劫富濟貧,而且中原人也瞧不起她們,落在中原人手裡的突厥人死得一樣很慘。可是認識紀澄之後,慶格爾就希望紀澄的家人最好別是死在突厥人手裡的,這樣大家都不好相處啊?

    紀澄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了。」

    慶格爾有些難過地看著紀澄,「沒關係,以後你當我妹妹,就住在我們家。」

    慶格爾其實只有十五歲,但是她從小就牧馬放羊,風吹日曬,皮膚看著就顯老,所以相對而言,十九歲的紀澄看著就比她小上了些許,因此才被叫做妹妹。

    紀澄道了聲謝謝,她相信慶格爾現在的心無比誠摯,可是前提是賽亞的丈夫和兒子,慶格爾的父親和哥哥們都能回來。

    民族和民族之間的仇恨,就是由這一段段的血仇累計而成的,可是最初的起因並非是百姓之間有仇怨,而是他們的頭領為了自己的功勳,為了權利,為了霸占更多的土地而挑起來的。

    百姓其實何其無辜,他們嚮往的只有和平。

    所以,紀澄身為大秦的子民,她雖然憎恨突厥這個馬背上的強盜民族,可是在面對單獨的突厥人的時候,她心裡卻沒有任何恨意。當然除非這個人殺了她的親人。

    「阿澄。」慶格爾有些拗口地喊出紀澄的名字,「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憂傷呢?」慶格爾的心地純潔得就像雪山上的白雪,臉上總是帶著陽光的她見不得任何人臉上有憂傷。

    「你總是望著南邊兒,你是想回家嗎?」慶格爾又問,她心裡想著,等她阿爸阿哥回來,就讓他們把這個漂亮的小妹妹送到邊關,送回中原去。

    紀澄搖了搖頭,「回不去了。」正因為回不去了,也沒臉回去,所以才會日日夜夜地看著南邊兒。

    單純的慶格爾實在不知該怎麼安慰紀澄,她忽然站起身喊了一嗓子,然後就開始唱起了草原上的長調。

    草原民族,人人都是唱歌大家,慶格爾的嗓子美得就像天籟,她拉起紀澄,「跟我一起唱,我教你。」

    紀澄心知慶格爾的好意,也不願辜負這個善良的姑娘,只是她的嘴角怎麼也扯不開,她心裡淌著淚,滴著血,別的人看她只當她是冷漠無情,唯有她自己知道心裡腐爛成了什麼樣兒。

    慶格爾想盡了辦法也沒哄得紀澄唱一首歌,她強扯出來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於是夕陽西下把羊群趕迴圈里時,慶格爾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柄沾滿了灰塵的笛子遞給紀澄。

    笛子鑲著金邊,音韻宏雅沉厚,必是出自名師之手,在大秦也是難得,只是不知如何流落到了賽亞的家裡,可也未必就是不知,不過是不願去想罷了。

    唱不出歌,缺可以把自己的心用笛音吹奏出來,紀澄就靠坐在門邊,低低回回地吹著,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前所未聞,只是隨心而至。

    慶格爾在旁邊抱膝聽著,臉上已經全是淚水,擦也擦不干。賽亞粗大的嗓門兒突然響了起來,慶格爾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拉著紀澄站起身,也不知朝賽亞回了句什麼,就拉著紀澄往外跑。

    「姆媽說太難聽了,不許你吹。」慶格爾有些難過地道:「可是我知道,她是聽著你的笛音,想爸爸和哥哥了。明天咱們去放羊的時候,你教我吹好不好?」

    紀澄點了點頭。

    日子就像塞上的河一般,蜿蜿蜒蜒地一去不復返,天空上飄下了第一片雪花,草原上的男人們都還沒有回來,賽亞的帳篷就像世外桃源一般,避開了所有的消息。

    可其實每個人心裡都迫切地希望能聽到戰事的消息,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也能叫人不要胡思亂想,把自己嚇得夠嗆。

    這晚上賽亞的帳篷里來了一位客人,是賽亞遠嫁到另一個部落的姐姐多蘭。

    多蘭生得十分魁梧,估摸著有兩個紀澄那麼重,紅紅的臉蛋兒,厚厚的胸膛,聲音比賽亞還要洪亮,一開口幾乎能讓人腳下的地震一震。

    多蘭的丈夫的部落也跟著喆利南下了,不過因為她的家靠近西頭鎮,小道消息就比賽亞家知道得多。

    多蘭這次騎了好幾天馬是專程來告訴賽亞好消息的。女人家都不容易,一旦得到好消息,自然要不辭辛勞地來告訴妹妹。

    紀澄靠在慶格爾的身邊,緊張地聽著多蘭說話,她只能聽懂多蘭話里的幾個詞,合在一起卻完全不懂了。

    只知道賽亞和慶格爾聽後都笑容滿面,慶格爾更是忍不住地哼起了歌來。

    紀澄輕輕地拉了拉慶格爾的袖子,悄聲問:「你多蘭姨說什麼了呀?」

    慶格爾道:「我們突厥人打了大勝仗,如今草原都傳遍了,多蘭姨母特地來告訴我們的。今晚咱們可有口福了,我姆媽要殺羊,咱們吃烤全羊。」慶格爾滋溜溜地吸了口口水,仿佛已經聞到了烤羊肉的香氣。

    那天晚上賽亞一家高興萬分,紀澄卻騎著那匹將她載到此處的馬,去了遠處的山崗,吹了一晚上的笛子。

    沒有離開過家鄉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思念它。

    紀澄的心情跌倒了谷底,突厥獲得了大勝,是不是意味著沈徹他……

    紀澄趕緊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暫時的。多蘭未必就能清楚戰事,她自己也說了是道聽途說。即使突厥暫時獲勝,也可能只是征北軍的驕兵之計,她不能胡思亂想。


    紀澄的心就這樣拉鋸著,一時一刻也沒有停歇。

    時光亦然。

    草枯葉黃,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算著日子,已經是冬至,這是大秦最隆重的日子,要團圓要祭祖,紀澄幾乎已經聞見了香燭的氣息。

    「阿爸!是阿爸!」慶格爾的聲音在蒼茫的夜空裡響起,像尖刀一樣劃破了黑暗。

    在羊圈餵羊的紀澄聽見聲音就跑了出來,看見三匹馬顛顛簸簸地正往帳篷處跑,依稀可分辨出是三個男人。

    賽亞已經奔出了帳篷,朝著那馬匹奔了過去,馬上的人飛速地跳下馬,一把擁抱住賽亞,還有隨之跟去的慶格爾。

    燈光里,紀澄心裡也為賽亞和慶格爾歡喜。賽亞的丈夫雖然斷了一條腿,可是人回來了,那就是賽亞最大的期盼。

    慶格爾的兩個哥哥因為年輕,身手敏捷,倒是沒有缺胳膊少腿,但是一個臉上留下了一長條疤痕,撿回了一條命來,另一個的胳膊折了,得休養兩、三個月。

    可不管怎樣,賽亞和慶格爾都歡喜極了,歡喜得直落眼淚。

    突厥大敗,許多人的男人和兒子再也回不來了,而賽亞家真是如有天助。這個晚上,賽亞家裡載歌載舞,歡樂得不得了。

    慶格爾拉著紀澄嚷嚷,「阿澄,給我們吹一曲,吹一曲,要快樂的,快樂的。」

    連戰敗的人都能歡喜,紀澄又如何能不為他們吹一曲歡樂的小調?

    人只要不時刻只想著自己,那麼很容易就能快樂起來。

    慶格爾的歡樂是那麼純粹和熱烈,紀澄也被她感染了起來,吹了一曲大秦的祝酒歌,然後被慶格爾拉起來,左邊牽著慶格爾的手,右邊拉著慶格爾小妹妹的手,全家人一起圍著火堆跳起舞來。

    羊肉烤得香氣撲鼻,馬奶酒也是奶香四溢,紀澄在酒醉的朦朧中仿佛看到了沈徹的身影。

    她看得幾乎痴了,獨自圍著火堆轉了兩圈才意識到,身邊的歌聲、笑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列整整齊齊的黑鐵盔甲就那麼直直地立在議長之外。

    慶格爾和她的小妹妹嚇得腿軟發抖,被她們的父親和哥哥一個跨步就擋在了身後。

    像母雞一樣的賽亞,張開了雙臂護在她男人和兒子的身前,恨恨地瞪著眼前的中原人,仿佛只要他敢上前一步,她就能撲上去撕了他。

    沈徹就那麼立著,沒動。

    紀澄手裡的酒壺跌在了地上,濺濕了她的鞋子。她往前走了幾步,越過了賽亞,這才聽見沈徹以一種冰涼漠然的聲音道:「帶走。」

    南桂從馬背上跳下來,走到紀澄身邊,示意她往前。

    紀澄回頭看了看慶格爾一家,慶格爾已經從她父親的身後跑了出來,大聲喊道:「阿澄。」

    紀澄見慶格爾就要追上來,趕緊大聲道:「我沒事,慶格爾。」

    慶格爾一下就哭了起來,那些人看起來是那般兇惡,可她卻幫不了紀澄,所以她只能哭泣。

    紀澄被南桂扶上馬背,她只能遠遠地回望慶格爾家的帳篷,那橘色的火光就像一隻溫暖的大橙子。

    賽亞一家人驚魂未定,他們都以為是大秦人追殺過來了,原是以為必死,哪知道那一隊黑甲兵居然只是為了捉那個中原女人。

    賽亞剛撫定胸口,喘平氣兒,哪知道手都還沒放下,就又聽見了馬蹄聲,來人掀開帳篷的帘子就走了進來。

    慶格爾和她的小妹妹再次驚叫了起來,進來的人正是先才那個冷得像團冰的大秦人。

    沈徹手裡提著一個布囊,彎腰在賽亞家帳篷正中的小几上放下,然後對著他們行了一個突厥禮,這才轉身離開。

    賽亞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還是那個小妹妹,嚇得最厲害,又恢復得最快,好奇地看著那桌子上的布囊,然後咚咚咚地跑了過去。

    「啊,好大的金子。」小妹妹驚叫起來。

    那是四錠金元寶,可以把賽亞家所有的牛、羊都買下來了,都還花不完。

    晚上賽亞和自己的丈夫窩在一個被窩裡,都還在議論這件事。

    忽烈問賽亞道:「那姑娘怎麼會在咱們家裡?」

    「你們走之後不久,我和慶格爾在山崗邊放羊的時候撿到的,她趴在馬背上,都快沒氣兒了。」賽亞道:「她平時乖巧得很,就是不愛說話。也不知是什麼人啊,怎麼會動用那麼多人來捉她?」

    賽亞是婦道人家,見識少,但忽烈卻是上過戰場的,「那是大秦沈家的黑甲軍。」

    戰場上一個頂十個的精英,據說是征北大元帥的親衛軍。像賽亞所在的隊伍,根本就沒機會對上這種精銳部軍隊。所以黑甲軍不過是種傳說。

    而這一次本來突厥打得好好兒的,眼看著就要勝利了,最後卻正是被這一支黑甲軍給扭轉了戰局,而後大敗而歸。

    賽亞聽得黑甲軍如此了得,低呼道:「天吶,那阿澄姑娘是個什麼來頭啊?」

    這個問題忽烈也想問來著。

    「那個人為啥給我們這麼多金子?」賽亞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忽烈思來想去,最後道:「應該是感謝咱家救了那位姑娘吧。」

    而被沈徹「捉」了回去的紀澄,一路上再沒見到過沈徹,而是被黑甲軍的人一直「押送」回了大秦。過了邊關,才換成了低調的護衛一路保護進京。

    紀澄再次看到沈徹是在京郊的涼亭,兩隊人馬匯合,一同往沈府去。

    她坐在馬車裡,而沈徹則是頭也不回地坐在前頭的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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