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陳國不遠,就見前方有一支人馬在路上停駐。只是第一眼相見,荀貞對這個人就頗有好感,只是他卻不知,這第一眼相見幾乎也就是最後一眼相見,再次聽到駱俊的消息已是在多年之後,而聽到的消息是駱俊的死訊。
……
辭別駱俊,皇甫嵩繼續率部前行。
再往前行,路上所見與在潁川、汝南之所見就截然迥異了。沿途道路兩邊的田中麥子青青,已有尺余高,長勢喜人,田中不時見有農人勞作,與潁川、汝南相比,這裡竟好似不聞戰事,如世外之桃源,這令荀貞、荀攸、戲志才等十分驚奇。戲志才說道:「我雖也聽說陳國境內因為陳王、駱相之故,沒有黃巾賊亂,但卻不料竟是這一番太平之景象!」
田間麥子喜人,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有跨刀結伴行的青壯,有帶著孫兒的老人,亦有提著水瓮的婦人,這些都是本地的土著,又有許多塵土菜色、扶老攜幼之人,應是從別郡逃來的流民。看到軍隊通行,田間的農人起身觀望,路上的行人、流民紛紛躲避。
荀攸離開隊伍,策馬到路邊,去到一群流民中,下馬問了幾句話,回來對荀貞說道:「駱俊盡出郡府倉庫之糧,分給各縣,並派郡吏監督、催促各縣收容流民,熬粥賑濟,就地安置。」
荀貞嘆道:「天下兵災,陳國獨全,何哉?一有陳王之武備,一有駱俊之撫民。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就是如烹小鮮啊。治國之策,不外乎文武兩道。」
宣康說道:「荀君,以你的武功,待賊平之後,朝廷論功行賞,必能為一郡之太守。以我看來,君之治才,不遜駱相,君之武功,亦不遜陳王,待到那時,君必能比他倆做的好。」
荀攸、戲志才不由為之一笑。在荀貞的薰陶與教導下,宣康較之往昔,能力上強了很多,但到底年輕,不諳世事。荀貞心道:「一郡太守?兩千石豈是這麼容易當上的?」笑對宣康說道,「叔業,便承你吉言了!我若能為太守,就用你為我的主簿,如何?」
宣康連連擺手,說道:「荀、戲兩君才幹遠勝於康,李君之才也遠勝於我,我哪裡有資格去做君之主簿呢?」荀貞笑問他道:「那我若是做了太守,你想做個什麼呢?」宣康認真想了會兒,答道:「能為一府門亭長,康就足矣。」
郡府的城門、府門多有亭長,府門亭長即是郡府大門的亭長,主守府門。荀貞哈哈大笑,說道:「你可是咱們潁陰的少年才士,怎麼能只做個府門亭長呢?怎麼也得任你一個主記史也!」
一路上有宣康這樣年輕純樸的青年人陪伴,枯燥的行軍之路似也輕鬆快樂了一些。
……
行四十里,天色暮至,前邊一座縣城,乃是長平。
皇甫嵩傳下令去,今晚就在長平縣外紮營。這個長平不是戰國時秦趙長平之戰的那個長平,那個長平在山西,這個長平當時歸屬魏國,秦軍也打過這裡,「始皇帝六年,秦將蒙騖攻魏,拔長平」,即此長平。前漢時,此地屬汝南郡,乃是大將軍衛青的侯邑,本朝歸屬陳國。
紮好營地,夜已初更,荀貞帶著荀攸、戲志才、李博、宣康出營,行馬於營外道上,觀察周邊的地理山川。荀貞有個好習慣,每到陌生一地,必要親自考察一番當地的人文地理,尤其是地理。荀攸、戲志才等人以為這是他的愛好,實際上這卻是因為荀貞知道天下即將真正的大亂,故此抓住一切機會熟悉各地山川地理,以備將來,沒準兒就會用上。
皇甫嵩選擇的紮營之地在長平縣西南十里,出了營往西邊走不太遠,前邊是條不寬的河流,此乃潁水之一條支流。潁水從臨潁流入汝南境內,最先的一段河道基本上是沿著汝南郡和陳國的分界線向東南流去的。西華和汝陽即在潁水南岸,過了汝陽,渡過潁水就是陳國境。
這條小河不寬,月色下波光粼粼,遠望如一條銀白的帶子。岸邊柳樹低垂,離岸不遠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現時夜色漸深,野外無人,遠近悄寂,初夏的夜風帶來水氣和麥子的清香,遠遠聽到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夜蛙呱呱。荀貞駐馬河邊,舉目顧望前後左右。透著蒙蒙的夜色,可見南邊數里外似有起伏之舊日城牆遺蹟,河水的對岸是個亭部。
宣康指著南邊的城牆遺址,問道:「荀君,此為何地?怎麼有段城牆遺蹟?」
荀攸插嘴笑道:「叔業,一聞你此問,即知你沒有好好讀書啊。」
宣康說道:「啊?此話怎講?」
荀攸說道:「《傳》云:『昭公二十一年……,衛公子朝救宋,丙戌,與華氏戰於赭丘。』這段城牆遺蹟就是赭丘城的遺址啊。」春秋之時,這一帶是宋地,宋國的華氏、向氏發動了叛亂,將國君宋元公趕出了宋國,宋元公向衛國求援,衛國的公子朝聯合晉、曹、齊諸國助他平亂,與華氏爆發了著名的「赭丘之戰」,經過艱難的血戰,擊敗了華氏。
荀攸南望夜下的那段城牆遺址,嘆道:「『元公毋信』。宋元公不守信義,聽小人之言,反覆無常,而終致使華、向造亂,若非衛公子朝之救,國將不保。讀史明智。尋於古書,可知三代之為何而治,亦可知夏商之為何而亡!」
他明面上是在說宋元公,而荀貞、戲志才、李博卻都聽了出來,他實則是借古諷今,是在用宋元公的例子來抨擊當下之朝政。楊賜、呂強、向栩、張鈞諸人的遭遇,不但使皇甫嵩、朱俊等人兔死狐悲,亦使荀攸等士子為之戚戚。宣康年少,在跟從荀貞前一直生長鄉間,與外界接觸不多,對荀攸的這番感嘆他似懂非懂,不是很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戰爭,恍然大悟地說道:「原來這裡就是赭丘!以前學《左傳》,學到這裡,我的老師告訴我,赭丘之戰是史書所見之第一次一方棄長兵、純以短兵殺敵而獲勝的。荀君,是這樣的麼?」
在與華氏的交戰中,宋元公吃過一次大敗仗,差點棄城逃跑,後來在齊軍的幫助下,採用了齊將的建議,挑選精銳的兵卒,棄用長兵器,全用短劍,與華氏的叛軍肉搏激戰,獲得了勝利,敗華氏於新里。這是否是史書有載第一次用短兵殺敵獲勝,荀貞不清楚,對不知道的事他向來是有一說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因笑道:「可能如此!」停了片刻,見宣康露出神往之色,又說道,「叔業,兵法云:狹路相逢勇者勝。以短兵殺敵固然是『勇』,然此策不可濫用,必須當確定麾下的將士盡皆勇敢、不畏死,又且是戰事陷入僵局之時,才可以此克敵。」
宣康應道:「是。」
河對岸的亭部中還有些鄉民沒有睡覺,遙見燈火稀疏閃亮,時有犬吠雞鳴傳來。
荀貞駐馬河邊,立於垂柳之畔,遠望了片刻,問荀攸和戲志才,說道:「公達,志才,今晚紮營時,聽軍中嚮導說對岸的這個亭部叫做辰亭,可是得名自辰陵麼?」
對文史這一塊兒,戲志才不如荀攸熟悉,荀攸應道:「想來應是。」
潁、汝、陳國這一帶地處中原,春秋、戰國之時發生過很多的故事、戰爭。荀貞問的這個辰陵即是春秋的辰陵,楚子、陳侯、鄭伯曾盟於此地。兩漢距春秋戰國還不是太遠,很多的地名都與春秋戰國時的古地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岸的這個辰亭就正是辰陵之舊地。
荀貞遙想當年,諸國紛爭,或戰或盟,百家爭雄,豪俠輩出,不覺情懷激盪。每當戰亂之際就是英雄輩出之時,想及宣康白天時說的「君必能為一郡之太守」,他雖明知就眼下來說這是不太現實的,他才二十出頭,此前最高的職務只是郡兵曹掾,既非孝廉,也未曾治過地方,朝里也沒什麼後台,軍功雖高,一躍為太守難度不小,但卻依然忍不住想道:「也許若干年後,我亦能逐鹿天下。」與黃巾軍的戰爭,不但使他成長了,也徹底激發出了他的野心。
昔在潁川郡,只是一郡之地,沒有見過多少外郡的英雄名士,也沒有見過幾個朝中的高官名將,每當想及天下之大,每當想起那些外郡英雄、朝中名臣的高名,難免會生出敬畏之心,就好比「衛青在位,淮南寢謀」,便算有些野望,卻也不敢有太大的野心,而自從皇甫嵩征戰以來,皇甫嵩麾下盡皆朝中的高級將領、各地的才士俊傑,如北軍五校的那幾個校尉,如傅燮、孫堅等人,一見之下,並肩作戰,他卻發現這些人也不過如此。
傅燮的幹才他固不及,孫堅的猛鷙他也不及,可他卻也有著傅燮、孫堅沒有的長處。朱俊號稱名將,荀貞自忖,若與他放對,自己可能打不贏,但是有戲志才、荀攸相助,有典韋、樂進、陳到、許仲、劉鄧、江禽、陳褒等為爪牙,卻也不致大敗慘敗。至於那幾個北軍五校的校尉就不必提了,北軍五校偌大的威名,在這兩個月的征戰中卻根本沒立下什麼顯著的功勞,北軍五校的步騎將士徒有精良的兵械,卻無敢於死戰的勇氣。
天下的英雄名士如此,朝中所謂的「精銳部隊」如此,而又明知天下將要大亂,而又在潁川、汝南兩郡的作戰中接連立下數一數二的戰功,荀貞怎會不因此滋生出更大的野心呢?
只是,皇甫嵩善戰多謀,用兵如神,攻伐戰取,無往不克,卻是一座令荀貞仰望欽服的高山。更主要的:皇甫嵩懷忠履義,對朝廷忠心耿耿。荀貞回顧遠處夜下的軍營,中軍里火把通亮,皇甫嵩現在大約應該是在處理軍務?他心道:「一日皇甫嵩在,我就一日做大漢的忠臣。」
回顧往昔,也許荀貞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野心增長之快速令人驚訝。
就在幾年前,他還只是想保全性命,隨之有了些野望,但那些野望也只是隱隱約約,沒有細想過的,而現在他卻明明白白地確定了自己的目標。或許這就是戰爭的魔力,不經戰爭時覺得可怕,而參與其中後,打多了仗,殺多了人,膽色也就上去了,野心也就增加了。也難怪五代時有名言: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軍旗所指,千眾奮勇,揮劍指向,城破敵摧。他現如今麾下只有三千之眾就有這種「生殺予奪任我」的感覺,若等到麾下有三萬之眾,十萬之眾又會是怎樣的酣暢快意?
不過,雖感覺到了這種快意,荀貞卻沒忘了他早前的那點野望,漢室將傾,天下受難,戰爭只是止戰的手段,逐鹿中原不是為了萬人之上,若只是為了做一個萬人之上,那也太「低級趣味」了,自古以來有多少帝王將相,而最終為後人不忘、歌頌紀念的又有幾個呢?他在穿越前,曾看到過一句話,說「那個人想做的不是帝王,而是聖人,帝王者,一代之帝王,聖人者,百代之帝王」。如果有機會能抓住,要做,就做百代的帝王。相比九五之尊、以天下養一人,以己之學、之能教化天下,使中華永立於四海之巔,為萬邦朝拜更合他這個從後世穿越來之人的心思。
這繁複的心思、懷中的激情使他難安,可他的野望與野心卻也無法向外人傾訴。夜色沉寂,垂柳原野,他南顧赭丘,西望辰亭,回望軍營,在河邊躊躇停留了許久,直到彎月高升,將至中天,這才在四外野田中蟋蟀等蟲的夜鳴聲中與荀攸、戲志才、宣康、李博等人轉回營中。
回到營中,兵卒已經安歇,除了巡夜的巡邏隊伍外,營中沒有什麼人走動,靜悄悄的。
踏著月色到的中軍帳外,值守的一個吏員迎上來,笑對荀貞說道:「司馬,好事兒啊!」
荀貞一邊把坐騎交給親兵,交代親兵:「好生照管」,——他現在騎的便是那匹得自劉辟的踏雪烏騅,真是一匹好馬,騎上去又快又穩,他甚是喜愛,一邊問這個吏員道,「什麼好事兒?瞧把你高興的。」
這個吏員說道:「方才皇甫將軍派了人來,給我部送了一百張強弩。」
「百張強弩?」
「可不是麼?」
「現在哪裡?」
「就在中軍,下吏叫人把它們搬到了司馬的帳外,等君安排。」
荀貞想到了這百張強弩的來歷,必是駱俊代表陳王劉寵給送來的。上午見到駱俊時,駱俊勞軍的物資里有肉、有酒,還有一些推車,現在想來,那些推車裡放的應該就是弩弓了。陳王以擅弩著稱,他的私庫里存有強弩數千,雖以此組建起了一支強弩軍,但抽調出一些送給皇甫嵩自是尋常之事。荀貞乃是皇甫嵩麾下數一數二的戰將,皇甫嵩得了弩弓,當然不會忘了他。荀貞大喜,說道:「走,看看去。」
由這個吏員領路,荀貞等人來到存放強弩之處。
這些弩弓都在描漆的木盒裡放著,漆盒擺放得整整齊齊,隨著弩弓來的還有一捆捆的弩矢。
荀貞親自打開了一個盒子,取出裡邊的弩,乃是精鐵所制,保養得當,雖在夜中,亦可見表面泛起的冷光,矢槽光滑。荀貞握住懸刀,拉了一下弩弦,緊繃繃的,這是一個連發的弩機。
弩有大有小,大的需要放置在地上使用,小的一手就可拿起。這個連發弩就可一手拿起,以手握之,只要扳動懸刀,前邊的「牙」就縮下,弩矢便從匣中射出了。相比春秋戰國時的弩,兩漢之弩多了一個裝置,便是弩郭,也就是弩機的機匣,這使得控制發射的弩機形成了一個部件,使得拆裝弩更加方便,同時也增加了弩臂的強度。
同時,兩漢之弩並在「望山」,也就是瞄準器上增加了刻度,使射弩時更加準確。弩矢在射出去後,會受重力而下落,射程越遠,下落的幅度越大,因此,射弩時需要抬高弩機,而至於具體抬高多少,以前都是由射弩的人憑經驗決定,望山上有了刻度後,就可根據目標之遠近來決定弩機抬高的高度,提高了命中率,同時也簡化了操作。
荀貞握住懸刀,把弩機平舉,放在眼前,對著望山,望向前方,試了一試,說道:「取支弩矢來。」宣康從弩矢捆中抽了兩支出來。
荀貞將之填入矢匣,又將弩機舉起,對準數十步外的一個木桿,根據距離,按照望山的刻度,把弩機略微抬高,扳動懸刀,射出弩矢。弩矢激射而出,正中木桿,深透其中。再射,又中。
宣康、李博等贊道:「荀君神射!」
荀貞滿意的收回弩機,愛不釋手地把玩,笑道:「非我神射,是陳王的弩機太好。我久聞陳王善弩,所藏皆良弩,今夜一試,果然果然。」環顧諸人,笑道,「有了這百張強弩,東郡之戰,我部就更有把握了。」荀貞部中本有兩百強弩,現又得了這一百張優良好弩,三百弩矢的幾輪齊射就能擊潰上千黃巾兵卒。荀攸、戲志才以為然。
戲志才問道:「貞之,這百張強弩,不知你打算如何分配?」荀貞沉吟片刻,說道:「與其分散,不如聚之。傳我令,從各營中抽選善射士百人,撥給陳到,這百張好弩全都給破敵曲!」
眾人應諾。
陳到的破敵曲本有兩百人,加上這百人,將會達到三百之數,更將會成為荀貞麾下最具有殺傷力的一個曲。荀貞向來雷厲風行,當晚就選定了百人,次日一早便給他們配上這百張好弩,悉數撥給了陳到。在長平縣外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全軍開拔,繼續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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