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去,說話之人四十上下年紀,膚色偏黑,相貌尋常,衣裝打扮甚是樸素,頭裹幘巾、身穿黑袍、腰圍革帶而已,個頭不高,乃是曹操。
袁紹說道:「立即展開對公孫瓚的攻勢?」
曹操調整了下坐姿,側身沖向袁紹,腰杆挺直,但下巴略向內收,以示對袁紹的尊重,說道:「正是。本初,宛縣既失,公路既死,南陽已不可救矣,而如咱們此前之數次所議,南陽一旦為貞之所得,則大河以南,從此往後,就再無可抗貞之者,劉景升非開拓進取之士,揚州劉繇徒有虛名,是假以時日,荊、揚二州亦必為其有!到時,他將挾五州,……不,加上豫州、河南尹等郡,便是六州半之地,天下兩分,其獨占半矣!其聲勢可想而知,海內都將為之震動!而又如果直到那時,公尚未得幽州,就會斷難與之抗衡的了!因是,為公計,必須得要趕在這前頭,先把幽州收入控下,至時才能與之抗衡。而最好的取幽州的時機,自然就是眼下,趁其主力尚在南陽的時候了!機不可失,本初,因我以為現應即刻進攻公孫瓚。」
說著,曹操把手往下揮了一揮,如似快刀斬麻,說道,「先滅公孫瓚,繼而大軍順勢北上,占涿郡、取薊縣,卷席以東,從而囊幽入手。」
進攻公孫瓚只是個引子,或言之,是個前奏。
曹操的這番建議,實際上建議的是袁紹應當抓緊時間,趕緊拿下幽州。
席間一人應聲說道:「明公,下吏愚見,曹公此議甚是,當下正是立即展開對公孫瓚之攻勢,然後順勢取幽的最佳時機。」
這人所坐之席,位處堂中諸吏之上,乃是右手上位,這是除了袁紹的主/席以外,最為尊貴的一個席位,論以尊卑,且在曹操之上,卻是沮授。
袁紹撫須沉吟。
沮授說道:「明公,之所以下吏說現在是先滅公孫瓚、繼而取幽州的最佳時機,除了曹公所言之車騎主力目前都還在南陽以外,還有兩個緣故。」
「哪兩個緣故?」
沮授說道:「左將軍經營南陽至今已四五年矣,今其雖不幸落敗身亡,其眾猶存,則車騎現雖得宛縣,然可以料見得到,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他必然是需要把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安撫南陽地方上、消化左將軍部的殘兵上,也就是說,他短日內是無暇旁顧的,此一故也。」
「二故呢?」
沮授說道:「此次用兵南陽,車騎是與劉荊州聯兵而為,南陽或許易得,但該怎麼處理與劉荊州的關係,則定不易。此二故也。」
「監軍的意思是說就算結束了南陽此役,荀貞暫時也無力顧我冀州?」
沮授說道:「回明公的話,下吏正是此意。以下吏愚見,就算南陽此役,車騎能在這個月內把之打完、結束,可至少半年,甚至大半年之內,他卻仍都是無暇旁顧的。明公,這不就正給了我軍殲滅公孫瓚、收取幽州的最好時機麼?明公,這個機會萬萬不可錯失!如果錯失,等到車騎消化了完了南陽、處理好了與劉荊州的關係以後,則我軍若是再想取幽,他肯定就不會坐觀,而必定會遣派兵馬,或出平原而入渤海,或出東郡而脅鄴縣,以作干涉!」
沮授的意思其實與曹操相同,只不過比起曹操,在「荀貞主力目前都在南陽」這條軍事方面的因素之外,他多向袁紹指出了兩個影響到荀貞現在無暇旁顧的政治因素,即就算打完了南陽此戰,還有戰後對南陽的安撫和處理與劉表的外交關係這兩件要務需要荀貞處理。相比前者,單在眼下「荀貞攻略南陽」這件事上來說,顯然後者更會耗費荀貞的精力和時間。
袁紹沉吟稍頃,撫摸著鬍鬚,一邊考慮,一邊說道:「卿二人所言固是,然公孫瓚雖已行將敗亡,卻猶擁眾數萬,其中能戰者少說一兩萬數,又其所築之易京極是堅牢,聞他在塢內外屯田,其儲糧亦足,兼之他與張飛燕往來不斷,並又劉和、鮮於輔、閻柔諸輩今雖從了我的檄令,可料彼等定然不甘,那麼我若於此際,對公孫瓚展開總攻的話,萬一攻勢不順,會不會出現什麼變故?」
曹操問道:「本初,什麼變故?」
袁紹說道:「荀貞他現下在平原郡、東郡都駐紮了精兵,荀成、樂進也分別領兵進至到了濟南、濟陰兩郡,我所憂者,如果荀成、樂進一攻我渤海,一脅我鄴縣,……再又劉和諸輩亂其內,張飛燕出中山而襲淳於瓊所督之我軍主力後,這場仗只怕就會出現變數啊!」
表面的形勢的確如袁紹所說。
一個公孫瓚所築的易京堅固非常,不易攻下;一個劉和等人口服心不服,隨時可能叛變;一個張飛燕極有可能會馳援公孫瓚;再有就是荀成、樂進皆不可輕視。
打易京的這場仗,如果打的順利,自然一切不必多說;可一旦陷入苦戰,則也許就會如袁紹所慮,出現袁紹等不願意看到的變局。
卻是沒有料到,主力兵馬絡繹都已到了、或即將到
易縣外圍,各種軍資也都已經大體地運到了淳於瓊軍中,對公孫瓚的總攻至此已然是做好了充足準備,但袁紹居然又產生了疑慮!
曹操簡直無言以對。
奈何袁紹乃是「主君」,曹操也只好按住性子,摸了摸鬍子,笑道:「本初!你所慮的這些,在我看來,皆不足慮!」
「哦?為何啊?」
曹操說道:「先說樂進、荀成部,貞之主力盡在南陽,青州、兗州之兵,無非虛張聲勢罷了!況則,你不是往冀東各郡都已增派援兵了麼?樂進、荀成若果敢西犯冀州,料他們終亦無所成耳。」
「孟德,不可輕敵啊。樂進、荀成皆是荀貞帳下名將,俱善戰之士也。」
曹操不以為然,擺了擺手,笑道:「本初,我與貞之曾鏖戰於兗,因我對他帳下諸將的能力都還是較為清楚的。樂進驍果,固有名將之姿,然荀成,不過是個因人成事者罷了。本初,只一個樂進,只靠貞之虛張聲勢的那點兵馬,難道就能撼動你在冀東的防線麼?」
「張飛燕狡悍,部眾數萬,勁敵也。」
曹操笑道:「自中山往易縣,有兩條路可走,一則自西而東,至易縣,一則先北入幽州,再從涿郡南下至易縣。後一條路的話,無論如何是也是繞不到淳於瓊部的後頭的,亦即,張飛燕要想抄淳於瓊部的後路,只有前一條路可走。那麼,你若慮此,便先擇精卒,扼住中山通往易縣的東西向要道不就可以了麼?」
「……劉和諸輩若作亂於內,奈何?」
曹操大笑說道:「劉和文儒,不知兵;鮮於輔、鮮於銀前從劉虞,以十萬眾而為公孫瓚數千步騎所敗,劉虞因是成俘,是鮮於輔、鮮於銀之寡謀無用可見!諸輩中,唯閻柔以勇名,但閻柔所仗者,烏桓、鮮卑之胡騎也,卻今蘇仆延等諸部胡酋多受你之封拜、厚賞,已然從附於你,則閻柔無用武地矣。此等諸輩,於我看來,土雞瓦狗耳,復足何憂?」
袁紹說道:「孟德,那你以為?」
曹操慨然說道:「本初,監軍所言,正我意也!現下是最好的殲滅公孫瓚、順勢取幽州的時機,這個時機不可錯失!」
袁紹目光轉向郭圖,問道:「公則,你怎麼看?」
在這件事情上,郭圖也同意沮授和曹操的建議。
前線帶兵的是淳於瓊,如果這個時候把公孫瓚徹底消滅,進而獲取幽州,那麼對郭圖他們這一黨而言之,當然是最好不過的。
他們將會成為最大的獲利方,冀州士人這一黨,甚至有可能會因此而被他們徹底壓倒。
郭圖因是說道:「明公,圖之愚見,監軍、曹公言之有理。」
袁紹終於下了決心,作出了決定,說道:「好!孟德、監軍,那就按卿二人之意,這兩天咱們就召開軍議,正式商討總攻公孫瓚、順勢取幽州此事!」
曹操笑道:「本初,公孫瓚塢壁雖堅,然臨敵會戰,最重要的不是塢壁堅固與否、不是糧秣充足與否,而是軍心、是士氣。公孫瓚自屢為我軍敗後,鬥志早喪,至今已是數月自困易京,並坐視其將敗死,不肯救援,其軍早無鬥志矣。我料之,易京雖堅,其糧雖足,宛縣之前鑒之未遠也,只要你一令下達,至遲一個月,淳於瓊就必能為你拔克易縣,獻公孫瓚與你!」
袁紹撫須笑道:「希望能如你吉言!」
曹操頓了下,接著說道:「本初,為抗貞之,現不但需要儘快把幽州納入你的治下,并州也需要儘快地完全收為你有。既然已經不再南下攻洛陽,那我留在鄴縣也是無用的了,若你同意,我想這兩日就返回太原去。回到太原後,我一邊繼續為你招攬雁門等郡的諸胡部,爭取能夠使他們降附於你,同時,我想著是不是可以與關中的韓遂、馬騰及其它諸軍先取得一下聯繫,以便將來好與他們一同對付貞之,……你看如何?」
袁紹笑道:「孟德,你可不能走。」
「……這是為何?」
袁紹手撫鬍鬚,從容說道:「儘管按你分析,公孫瓚可能不難殲滅,可是公孫瓚畢竟還有一兩萬的強兵,並且張飛燕十之八九會馳援於他,你知兵善戰,當此之際,正是仰仗你的時候,你怎能回去太原?西河白波黃巾已被你平定,太原現已無外患,孟德啊,你就且先踏實地留在鄴縣,助我消滅了公孫瓚、取下幽州之後,你再回太原,不為遲也。」
曹操手摸著鬍鬚,乾笑了兩聲,說道:「本初,公孫瓚雖尚有些兵馬,然他已是日暮途窮,行將就木,殲滅他,哪裡還需要我來相助?淳於瓊,是你我故友,咱們昔年都曾在西園為校尉,他的領兵能力,你我都是很清楚的,有他做主將,必是能為把公孫瓚殲滅的!況且,監軍、公則諸君,皆智謀超群之士也,又有他們為你出謀劃策。莫說區區一個公孫瓚,加上張飛燕、劉和諸輩,亦不足慮也。我留在鄴縣,實是沒有必要。」
「話不能這麼說,孟德,你還是留下來罷。」
曹操推心置腹,黑臉上儘是誠懇之色,說道:「本初,太原現下雖無甚麼大的外患,但為了將來的對抗荀貞之,至少招兵買馬是需要的吧?召來了兵馬,對其進行操練也是需要的吧?再一個,還是我剛才說的,雁門等郡的鮮卑、烏桓、屠各各胡部,是一支不小的力量,這也得我回去,才好繼續對他們進行招攬,另外,還有韓遂、馬騰他們那邊,……本初,這些都需要現在就著手去做的啊!因而,我以為,我還是回太原的好,比留在鄴縣更有用於你。」
袁紹說道:「孟德,你說的這些,雁門等郡的胡部也好,韓遂、馬騰等也罷,都不急一時,招兵買馬更是小事,元才就足可為之了。你不必操心這些了,踏踏實實的就留在鄴縣便是。」
「……,本初,我畢竟是太原太守,本按漢家章制,無詔令二千石不得擅離郡,我今領兵來鄴其實已是違背了此制,若再久留鄴,恐怕不太合適。」
袁紹大手一揮,豪氣地說道:「孟德,以你之能、以你蕩平西河黃巾及勤王之功,一個太原太守委實是屈才!朝廷不是已拜你為後將軍麼?這樣吧,且待取幽以後,我向朝中上表,表你為幽州刺史,何如?」
袁紹這話,曹操又非三歲孩童,自是壓根不信,他說道:「本初……」
袁紹笑道:「好了,孟德!這件事就不議了,你聽我的,便留在鄴縣助我。」
……
卻是曹操為何再三向袁紹提出返還太原?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也很簡單,便是召曹操率部來鄴之同時,果然按照郭圖所獻之策,袁紹同時給高幹去了密令,命令高幹抓住曹操離開太原的時機,將西河郡儘快地納入到其控制之下。
曹操遂於昨日,剛得到被他留在太原的程立的加急來書,書中說高幹將遣兵馬赴西河。
雖然曹操從太原來鄴縣時,把他在太原的兵馬帶上了大半,但是西河郡的夏侯惇部他並沒有動,可高幹是袁紹的外甥、是并州刺史,無論地位、抑或出身,都遠非夏侯惇可比,那麼一旦高幹的兵馬入境西河郡,只憑夏侯惇,哪怕加上程立,也肯定是沒辦法與之相爭的,如此,則西河郡一定會被高幹得到,那曹操辛辛苦苦地在并州幹了這麼長時間,又是打仗,又是費盡心思和王邑建立好的關係,豈不就等於都是白費了?換言之,乃至是為高幹做了嫁衣。
對此,曹操/他當然是不願意的。
所以,他一再向袁紹請求返回太原。
卻袁紹之所以要把他留在鄴縣,為的正是幫助高幹占下西河,因又如何肯放他回去?
從袁紹府中出來,回到自己的住處,曹操憤然說道:「見小利而忘大義,豎子不可與謀!」
他的長子曹昂伺候他脫去外衣,問道:「阿父,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出什麼事了麼?……豎子何人哉?」
袁紹府中議事的時候,曹昂雖是曹操之子,然因非袁紹府吏,故未參加,而是留在住處,因此他不知道曹操發脾氣的緣由。
曹操便把自己請求還太原,袁紹不許這事與曹昂簡單地說了一遍,隨後說道:「袁術無用之極,以宛之堅,以其兵眾糧足,而寸矢未放,一日之間,宛縣已失,其自身死於盜賊之手,南陽已為貞之得矣!荊、揚二州,遲則兩年,早則年余,也會為其所有。貞之復挾朝廷,王命為其用!形勢上,咱們已落到下風。這個時候,正該齊心協力,以共抗貞之之際,袁本初卻蠅蠅苟苟,竟還在算計我的西河、太原,簡直豈有此理!宛縣這般輕易的失陷已是荒唐,我看這袁本初,比他那從弟袁公路也強不到哪裡去!……算我眼拙,當年居然把他看作英雄!」
「原來如此!阿父,那怎麼辦?」
曹操坐入席上,沒好氣地說道:「還能怎麼辦?只能再想對策。」
曹昂出謀劃策,與曹操說道:「阿父,何不去找沮授,讓沮授來幫阿父說動大將軍,放阿父還太原?沮授乃智謀士,他一定會能辨明形勢,分得清輕重的。」
曹操搖了搖頭,說道:「於今本初在冀州的權威已穩,他已是漸漸疏遠監軍等士,更多地傾向於了郭圖諸士。我就是去找監軍,監軍縱也贊同我還太原,袁本初大概也不會他的。」
曹昂說道:「那阿父去找郭圖?」
曹操仍是搖頭,說道:「郭公則心胸狹窄,眼中只有私利,找他是沒有用的,……甚至我懷疑,借我到鄴之機,奪走西河、太原此策,說不定就是郭圖獻給袁本初的!」
曹操並非「眼拙」的沒有識人之明之士,這一點,他卻是猜的分毫不錯。
「阿父,那該如何是好?」
曹操暫將惱怒拋開,沉下心思,想了多時,說道:「當下唯有兩人或會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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