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芷穿針穿線,正跪坐席上,在做女紅,見荀貞進來,觀他眉頭不展,好像悶悶不樂,便放下手上的活計,問道:「夫君,怎麼了?瞧你好像有點不開心。」
荀貞坐到床邊,嘆了口氣,說道:「難啊!」
「什麼難?」陳芷莫名其妙,問道。
荀貞端起床邊案上的水,喝了口,說道:「做人難,做事難,想把事情做好又不違自己的良心,更難!少君,我自潁川起兵以今,回顧這十餘年間,我自問之,不管是對待反賊、抑或對敵、抑或對待朋友,我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今天,我卻不得不做了一樁違背良心的事!」
陳芷從來沒見過荀貞這般模樣,心知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嚴肅起來,問道:「是什事?」
荀貞叫伺候室內的婢女們出去,只剩下他與陳芷兩人,乃把秦項毒殺孔融、自己「逼迫」秦干去書秦項令秦項自殺,以及自己又去書荀成,叫荀成尋找孔融的過錯,大造輿論等事,一一地說與了陳芷知道,末了,再次嘆了口氣,說道:「逼其父殺其子、孔北海已死而污其名,少君,我深覺我這兩件事做得非常過分!說實話,我也不知我現在是何心情,五味雜陳也!」
陳芷滿臉震驚,她默不作聲,先消化掉了秦項毒死孔融此事,然後美目看著荀貞,問道:「夫君,你本是令時尚遣吏去北海,處死秦項,卻為何改變主意,復使秦干去書秦項?」
陳芷地自己的妻子,沒甚可以隱瞞的,荀貞實話實說,說道:「時尚冒著我的怒火,一再為秦項說情,說秦項是秦公最愛之子,這提醒了我。少君,昔我為繁陽亭長時,秦公是縣中主簿,我之故長吏也;今從我在徐的潁川舊人,又多頗禮重秦公;我慮之,若不管時尚的求情,定行軍法,殺秦項,恐會令秦公、時尚等覺我寡情,是以改變主意,乃令時尚請秦公來見。」
「秦公領會到了你的意思,所以主動提出去書秦項,令其自殺。」
荀貞嘆道:「秦公說此話時,淚流不止,我心當時亦痛!」
「這件事我明白了,那我再請問夫君,既然秦項已去書秦干,令他自殺,這也算是給孔北海和北海士人一個交代了,卻夫君為何又令荀成搜集孔北海的過錯,污名與之?」
荀貞說道:「你我知,毒殺孔北海,非是出自我的授意,但那些北海、青州,乃至海內的士人,卻不見得會相信這點,所以,縱殺秦項,不能挽回他這件事可能會給我的名譽帶來的巨大損害!迫於無奈,我只好出此下策,望能以污北海死後之名而減輕士林對我之指責!」
「夫君,你覺得這兩件讓你良心不安的事,你是必須得做,還是可以不做?」
荀貞不解陳芷此問,說道:「這兩件事若是可以不做,我又怎會去做?少君,你當我願意良心不安麼?昔我微時,多得秦公提攜,我怎忍心迫他殺其愛子?孔北海此公……,雖非我同類,然才高忠正,多擢士之舉,我素所重也,他人已死,我又怎忍心壞他身後之名聲?」
「既是如此,夫君又何必過度自責?」
荀貞怔了下,問道:「少君,你此話何意?」
「說來說去,這些事的源頭是秦項擅自毒殺了孔北海!夫君隨後做下的那兩件事是在盡力彌補秦項鑄下的大錯,雖然使夫君良心不安,可是並非夫君的本意,夫君是不得已而為之。夫君,你隨後做的這兩件事沒有錯,或許違於夫君之情,然卻都是為了維護大局!」
荀貞默然了會兒,略作展眉,說道:「少君!真我之解語花也!」
陳芷從席上起身,也到床邊坐下,倚入荀貞懷中,柔聲說道:「夫君,愧疚可能很久都不能消失,不過賤妾以為,這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荀貞把她攬住,說道:「不失為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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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說明,賤妾的夫君是個有良知的君子;再則,有這份愧疚存在夫君內心,夫君以後應該會能更好地約束部曲、多行善政。」陳芷的話語如似清泉,汩汩流入莘邇心田,自責和內疚的情緒,漸漸得到了安撫。
荀貞展顏一笑,說道:「君子、善政也就罷了!少君,我只盼你不要再問我是不是要做董卓,我就心滿意足了!」抱住陳芷的腰,說道,「家有賢妻,怎敢行董卓之事?」
這話入到陳芷耳中,到底是夫妻已久,對荀貞太過了解了,陳芷心頭一動,仰臉問道:「夫君,你給賤妾說老實話,你這一到家,就與賤妾說你良心不安云云,說了這麼一大通,你其實是不是因為擔心賤妾聞聽了孔北海被毒殺此事之後,會再次質問於你?」
荀貞哪會回答她這一問?只是說道:「少君,你在我心中之重,你是知道的!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你生氣!少君啊,你的笑臉,是我眼裡最美的花朵。」
陳芷差點打個冷顫,推開了荀貞,自又回到席上坐下,拿起女紅,待要重新開做,想起了荀貞剛才說過的一句話,適才沒有機會問,她遂此時問道:「夫君,你方才說孔北海非夫君同類,……夫君,這話什麼意思?」
「孔北海的德行、才華,我都是甚為敬重的,但我與他有個根本的不同,他不視黔首同倫,我則覺得我與百姓黎民無甚不同,我雖士,然我亦民也。」
這話入耳,陳芷蔥指拈針,陷入沉思。
卻荀貞此話,說的是何意?「同倫」也者,同等、同類的意思。他這話是在說,孔融把自己看作是「士」,不把自己看作和百姓同等;但荀貞他則把自己視作是黎民百姓的一員。
事實上,荀貞對孔融的這個評價是挺正確的。
別的不講,就還拿那件「有遭父喪,哭泣墓側,色無憔悴,文舉殺之」的事來說,只是因為沒有哭泣得特別悲慟,孔融就認為那人不孝,而把之殺了,這是什麼作為?這是高高在上的作為,而為何會做出這種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作為?就正是因為沒把小民視為同類。
當然,話再說回來,現下雖還沒到後世東晉士民間有著天塹隔閡的時代,但士、民之間本也已是早就存在間隔的,如孔融這樣觀念的人,在士人中並不少見,也不足為奇。
卻不必多說。
……
數日後,秦干、荀貞的信相繼到了北海郡。
荀成打開荀貞的信,迫不及待地觀閱,卻見此信不長,只寫了叫他搜集孔融惡事的內容,而無隻字提及秦項毒殺孔融此事該如何處理。
看完了信,荀成正在狐疑發呆,其帳下司馬劉志慌裡慌張地奔入帳中,等不及伏拜行禮完畢,一邊拜下,一邊就急聲說道:「明公,長史自殺了!」
荀成回過神來,說道:「長史?」
「秦項!明公,秦項自殺了!」
荀成猛然起身,說道:「快帶我去!」
劉志頭前引路,領著荀成往秦項住帳去。
秦項住帳離荀成住帳不遠,很快就到。帳外、帳里已經聚集了好些軍吏。看到荀成來至,諸吏停下交頭接耳,紛紛行禮,讓開了一條道路。荀成快步進到帳內,打眼去看。
但見秦項衣冠整齊,躺在床上,雙手交叉,置於胸前,嘴角流出黑血,地上掉著個酒壺。
「為何自殺?」
秦項屬下的一個小吏惶恐答道:「啟稟明公,上午時,長史收到了其父秦公的家信,看罷信後,長史把下吏等打發了出帳。然後,長史一直沒有出帳過。就在方才,下吏等給長史送午膳,結果進到帳里,卻發現長史服毒自盡了。」
「信呢?」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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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吏把帳角的瓷盆捧來,說道:「長史應是把信燒了。」
荀成看了眼瓷盆中殘留的黑色灰燼,把目光又轉回到床上不知何時已然氣絕的秦項,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已經猜出了秦項自殺的原因,也猜出了荀貞信中為何隻字未提秦項毒殺孔融此事的原因。秦項在他帳下為吏已有不短時日,兩人又是潁陰老鄉,關係還是很不錯的,儘管在驚聞秦項毒殺孔融之當時,荀成也是勃然大怒,然如今見其自殺,亦不禁惻然。
劉志輕輕喊他,說道:「明公?」
荀成無力地揮了下手,說道:「立即派人,把長史的屍體運回徐州,交給秦公。」
劉志應道:「諾!」
荀成想了下,又說道:「告訴王脩,還有北海郡府的郡吏們,秦項自知罪重,已然自殺。」
劉志應道:「諾!」
回到自己帳中,荀成心情頗是低落,低落之餘,又有怒氣升起。
他摘下腰劍,重重地拍到案上,心道:「要非自作主張,膽大妄為,又何至今日喪命?亦是咎由自取!」荀貞的信尚攤在案上,他想道,「悄悄搜集孔融惡行此事,非得是心腹不可為之!」把信收起,傳令出去,叫劉志、張文來見。
不多時,張文來到。
劉志剛準備處理荀成交代的那兩件事,忽然又得荀成之召,便暫將那兩事放下,也匆匆趕來。
張文是潁川郡郡府故五官掾張仲之子;劉志,是劉儒之子,他兩個與秦項一樣,皆是荀貞潁川舊交的二代。如論可信程度,他兩個是絕無問題的。
荀成遂把荀貞的吩咐,告與他兩人知曉,說完,命令說道:「此事關係重大,你兩人要儘早辦好,這是一個;這件事必須要隱秘進行,萬不可使人知悉,這是第二個。記住了麼?」
劉志、張文應道:「明公放心,此事必為明公辦得妥當!」
「很好,去吧。」
劉志接著去處理送秦項屍體去徐州、傳告北海郡吏秦項服毒自殺此兩事,辦完以後,即與張文開始既訪北海郡中與孔融不對付的士人,如被殺的左承祖的親族、朋友等,又訪民間百姓,甚至連還沒有被押送進徐的黃巾各部渠帥,他們也沒放過,著實是在搜集孔融生前黑材料這塊兒上賣力得很。此亦暫無須多言。
……
荀成、趙雲、黃遷等部一面和泰山、琅琊派來的郡兵部隊交接,把投降的黃巾各部兵士轉給他們看管,押送去往徐州,同時安撫已得的郡縣;一面分路用兵,取之前未打的那些縣城,除掉榆陵等少數縣不降,強攻破城以外,其餘未下之城,當荀成等部兵到後,無不獻城而降。
約半個月光景,青州大致砥定。
荀貞上表朝中。
前段部分寫的是:應青州士民懇求,他乃發兵入青,盪剿黃巾。
後段部分寫的是:在青州士民的積極響應下,如今青州黃巾已被消滅,青州百姓的倒懸之苦已然得解,請求朝廷委派青州刺史來青州上任;在朝廷的委任官員到前,舉荀成領青州刺史。
在上表的末尾部分,又寫了一段,寫的是:青州諸郡的郡守要麼死在了黃巾亂中,要麼棄土逃跑,現在青州各郡之太守唯剩下了齊國相陳買一人,余皆無長吏,請朝中也委任合適的官員來上任各郡;同樣的,在朝廷委派的官員到前,舉趙雲平原相、秦干樂安相、田楷濟南相、郭俊北海相、黃遷東萊相。
表發當日,提前得訊的荀成就走馬上任。
荀成連下辟除,辟劉謙青州別駕、辟孫乾青州治中、辟王脩等十餘人青州從事。
……
消息傳到鄴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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