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文章軍中讀左傳
計攻心陣前收文鴦
宰了朱異之後不久,孫綝那白痴吳狗就退了兵。沒有吳狗的增援,壽春變成了一座徹底的孤城,就算諸葛誕再智謀過人,再兵精糧足,大軍猛攻之下,我料他撐不過三個月。然而司馬公卻只是叫大家深溝高壘,將壽春城包圍得水泄不通,卻並不下總攻擊的命令。嗯,由此可見司馬公真是一片仁心,就怕猛攻城池會過多損耗士卒——其實他完全損耗得起——這份體愛部下之心,我可得好好學著點才行。
這樣想著,轉頭望一眼禽獸,那傢伙抓耳撓腮的,整天為著沒仗打而煩躁不安,他是理解不了什麼叫體愛部下,什麼叫憐惜士卒的。不過先別說他,這長久的圍城戰搞得我也是懨懨欲睡——我知道自己性子活份,無法每天安坐在營帳里讀聖賢之書。然而據說王鎮南、陳安東他們真是這麼幹的,人手一部《尚書》、《禮記》、《春秋》什麼的,每晚挑燈夜讀,頗有名士風範。
這種風範,我也得好好學學才行。於是讓嚴岸去給找兩部書來,結果他只找到半部《左傳》,這東西我早翻爛了——雖然天性不好讀書,但《左傳》裡好多打仗的故事,我還是挺感興趣的,而至於《尚書》、《禮記》什麼的,我看不三行就會打瞌睡。
軍中庶務都有李越、秦銳等人負責,我非常的清閒,再沒有閒書可讀,真是整天除了發愣不知道幹什麼事情好。如果這次興兵我是主帥,肯定見天出去打獵,包括獵取野獸、家畜和民女,至不濟也倒在帳篷里睡大頭覺。然而此次出征的總帥是司馬公呀,我在司馬公眼皮子底下,怎可不打點起十二萬份精神,就算不做什麼事情,也得裝出在想什麼事情的樣子來吧。
要說想事,我還真的有事可想,最重要的就是老家隴西。我估摸著姜大膽從來出兵不按常理,越是普天下都認定打不贏的仗,他越是要賭上一把——雖然九成九還是賭輸——所以很可能趁著這個機會再次出兵祁山,和吳狗東西呼應。也不知道鄧安西能不能攔住蜀賊……若被蜀賊破了我的襄武城,老馬等人就是「滾湯潑老鼠,一窩都是死」。好在我在襄武沒有什麼家眷,嗯,到處結露水夫妻,不納妾,這個決策是完全正確的。
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間,就不該有什麼牽絆,爺娘老子是上天給的,沒法拋棄,老婆是父母給定的,不能隨便拋棄,除此而外,什麼兄弟、兒女、妾侍、財寶、朋友,都應該可以隨時犧牲。聽說劉邦逃跑的時候曾經把兒女扔到車下,所以才能成就一代偉業,是可謂大丈夫也!我不能如劉邦一般不顧父母、老婆的性命,可是等而下之的別的東西,就不應該有所掛礙了。嗯,所以其實納妾不算是大問題,反正納完以後也可以殺,可以扔,可以送人,不會成為牽累的。
就這樣,壽春之戰使我逐漸養成了冥想的習慣,這種冥想,無疑對於我人生的發展,對於我德行的培養,都是相當有益的。
司馬公督促我等團團包圍了壽春城,是想等敵心自亂。果然,到了十一月份,諸葛誕的親信蔣班、焦彝首先縋城來降。十二月份,連吳狗全懌、全端也扛不住了,率所部數千人打開南門,舉著白旗沖了出來。可惜這群吳狗沒有事先射出箭書來聯絡,否則大軍趁著這個時機從南門衝殺進去,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
然後一眨眼就到了年節。司馬公真是體恤士卒,讓賈公從關內調來了大批肥豬,一營三十口,讓大家過個好年。三十口豬放到一營里,普通士兵不過就能喝口肉湯,我們這些為將的可是挑選膏肥,飽吃了好幾頓。分肉湯的時候,嚴岸那傢伙自以為得計,讓大家都攘臂高呼:「謝朝廷賜肉!」我可不愛聽這個,於是走出大帳,手端一碗肉湯諄諄教導士卒們說:
「這不是一塊肉,也不是一碗湯,這是司馬公的恩澤雨露,大家喝在嘴裡,暖在心田。從此跟隨司馬公,報效司馬公,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是我的兵,就得牢牢認準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朝廷?朝廷是什麼東西?朝廷是虛的,司馬公才是實的,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那還能跟著我去報效國家,博取功名嗎?
年節過去以後沒幾天,那一日實在很巧,我和禽獸、李越一起騎馬去視察陣地。其實一般情況下我是不肯親自出頭露面的,我們的陣營剛被轉移到壽春西門附近,距離城揲實在太近,叛軍里有個箭射的遠的,很輕易就能取了我的性命去。然而傳說這兩天司馬公將來前線視察,那我可不敢輕忽,於是匆忙穿上厚重的鐵甲,戴上鐵兜鍪,一直壓到眉棱,全身周密防備,硬著頭皮出帳去檢察防務。
剛到陣線的最前沿,忽見煙塵起處,壽春方面驟然跑過來兩騎。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敵人出城來戰,當時就想駁馬逃跑,後來一看對方只有兩人兩馬,而我身邊還站著禽獸、李越以及三十多名親兵呢,這才勉強定下心來。
強作鎮靜,手搭涼蓬抬眼細看。耶,這兩人好生奇怪,一前一後的全都披著頭髮,光著膀子,倒提一丈八尺長的馬槊,槊鐏上挑著塊白布——嗯,不是白布,倒有點象是素色的內衣。就這功夫,對方也已經看到我們了,於是那兩人忙將馬槊揚了起來,白布如同旗幟一般迎風飛舞——手打白旗,難道是來投降的嗎?
正打算清清嗓子,高聲喊話,誰料禽獸那傢伙多日不逢對手,沒有仗打,早就按捺不住性子了,沒等我發號施令,先自呼嘯一聲,挺著馬槊箭一般直迎上去。李越叫道:「壽長不要魯莽!」伸手想攔,卻只撈著了幾根馬尾巴毛。只聽秦銳大呼:「好賊,竟敢前來詐降!」
遠遠望見,還沒打話,誰知道是真降是詐降呀?秦銳這廝只是找架打而已。嗯,也說不準他是想搶功勞,對方前來投降,就算為他引見,也不是我們的功勳,若能砍下兩人首級,那情況就全然不同了。在場只有我們一隊人馬,我不說,秦銳不說,李越不說,那些士兵們沒有機會向上司呈稟,事後完全可以匯報說:「賊有兩將,突城來戰,被我軍所殺……」
不,不如這樣匯報:「今晨賊大開西門,千騎馳出,欲突圍而去。我部奮勇阻擋,先斬其首兩將,餘眾潰入城中。追殺不及,未能奪門,某之罪也,請司馬公責罰。」
我一邊在腹內打著草稿,一邊也就不喝止秦銳,由得他衝殺過去。眼見他距離對方為首之人不過七八步距離了,戰馬衝鋒之下,真是眨眼就到。那人於今距我不到四十丈,鬚髮畢現,似乎是個年僅及冠的青年,此人看到秦銳衝來,竟然毫無懼色,只是把手中倒舉的馬槊輕輕巧巧在面前一遮——
秦銳正挺槊刺去,兩般兵器「啪」的一聲相交。那青年似乎只是把槊尾一撥,也不知道力量究竟有多大,秦銳竟然「啊呀」一聲暴喝,連人帶槊都脫離馬鞍,騰空而起,倒飛出一丈多遠,這才「啪噠」一響跌落塵埃,鬧了個難看至極的仰八叉。人是飛了,馬還在往前跑,直往那青年的懷中撞來。那青年真好手段,左手鬆開韁繩,朝前一籠,秦銳的坐騎長嘶一聲,竟然被他撥得歪過了頭,錯身沖向斜方。後面的人馳到近前,一手帶住兩根馬韁,就這樣輕易地把秦銳的坐騎給收服了。
天老爺,禽獸這匹可不是普通的馬,那是從西羌選來的烈騎,在我軍中性子最野,和他的主人一般無二。剛買到手的時候,這馬不服管,見到同類就踢,見到異類就咬,大家都說:「好惡的禽獸,料只有禽獸能騎。」可就連秦銳也整整馴了這畜牲半個多月,自己屁股都快摔開花了才將之降伏。
一槊能震飛禽獸,一手能籠住烈馬,這兩個傢伙究竟是什麼人呀?!我開始有點相信禽獸所說的話了,他們莫不真是假裝投降,其實前來闖陣的嗎?我感覺兩腿有點發軟,斜眼一瞥,就看李越大俠已經駁轉馬頭,躲到我身後去了。
正打算用腳跟猛磕馬腹,轉頭逃走,只聽那青年高叫道:「小人誠心前來歸順,請勿起疑!」一邊喊,一邊從馬背上翻身躍下,左手還把著韁繩,右手伸出馬槊去輕輕一挑,就把白布又挑上了槊鐏——他剛才攔秦銳那一下子,使得白布飄落在地。隨即那青年緊跑幾步,再度躍上馬背,然後把馬槊高高舉起,似乎想讓我看清楚他所打的白旗。
看此人的本事,看他馬跑的速度,我料想自己就算此刻掉頭也是逃不掉的了。就這麼一猶豫的功夫,兩人已經到了我的馬前,就在疾馳中生生剎住馬頭,飛躍而下,單膝跪倒塵埃。這時候秦銳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柱著馬槊發愣,看樣子不敢再往前沖了,而李越不知道怎麼控制他的坐騎,竟然面對著我的屁股,還能平穩地並且悄無生息地朝後倒退了七八尺之遠。我轉頭看看他們兩個,料想不能指望,於是只好大著膽子揚鞭一指:「咄,這二人,報上名來!」
「小人文虎、文俶,不合抗拒天兵,今朝幡然悔悟,倒戈來投,請將軍幫忙引見。」
文虎、文俶乃是文欽的兒子。文欽那傢伙本是我大魏的臣子,前兩年掀起反旗,失敗後就投奔東吳去了,受封偽鎮北大將軍。此番諸葛誕據壽春城造反,吳人前來增援,文欽就是先鋒之一,搶先突入城中。結果我軍團團圍住壽春,東吳大軍戰敗退走,文欽這傢伙及本部兵馬就留在城裡,好象入籠之鳥,上鉤之魚,再也回不去了。
司馬公包圍壽春,並且放出謠言說我軍糧草將盡,不日即要退兵,諸葛誕那白痴果然中計,為了鼓舞士氣而大宰牛馬,沒幾個月就把一年多份額的糧食都給吃光了——這群飯桶,還真能吃。直到這時候,叛軍才開始發慌,先是蔣班、焦彝出降,繼而全懌、全端也倒戈來投。於是文欽就勸諸葛誕說:「蔣班、文懌等先後出城,敵軍必然驕傲疏忽,趁機出城與戰,可保必勝。」
文欽不了解司馬公的偉略,可笑諸葛誕也不了解,竟然自以為得計,真的打開城南門衝殺了出來,結果被我軍占領高阜,施放火箭、砲車,打得屍橫遍野。這仗就發生在前兩天,當時秦銳爬上刁斗眺望,看得抓耳撓腮,數次要我派他馳援城南。開玩笑,擅離防區可是死罪呀,我斷然否絕了他的混帳話。
這一仗打敗,諸葛誕就對文欽起了疑心。然而文欽自己也不識趣,竟然跑去對諸葛誕說:「北方佬都不可靠,你看蔣班、焦彝就是榜樣。不如把北方佬都趕出城去,光留下吳軍鎮守,這樣也可以省點糧食。」我料諸葛誕肯定心想:「北方佬不可靠?呀呸!吳狗就可靠嗎?全懌、全端還不就是榜樣?不過最不可靠的,還是你這個不南不北的鳥人!」換了是我,也一定會這樣考慮問題的。
結果諸葛誕一怒之下,就把文欽給宰了,還派人想抓文虎、文俶。可是這哥兒兩個還真悍勇,竟然殺破重圍,斬關出城,前來我軍大營投降——嗯,看他們震飛秦銳的本事,料想不是吹牛。
我就領著文氏兄弟去拜見司馬公。司馬公真是禮賢下士,竟然親自出帳來迎,拉著文俶的手寒暄了半天。我偷眼望去,發現文俶的眼角竟然隱含著熱淚——看起來這小子力氣是大的,弓馬是熟的,為人可多少有點幼稚、天真。不,不,我不是說司馬公延攬他們非出至誠,但不管怎麼說,善待降將乃是常理,大可不必為此而感動。
安排文氏兄弟先去營後洗沐休息,司馬公轉過頭來,幾個月的戰爭中第一次單獨對我講話。他說:「元宗,你給我送來了兩件寶物啊。」竟然稱呼我的表字,這表明司馬公已經徹底把我當成自己人了嗎?這才是值得感動的事情呀,我眼前仿佛有金光在閃爍——這金光既是預示著自己前程坦途,也是堆積如山的黃金珍寶的幻象。我眼角含淚,雙膝跪倒:「此皆明公攻心之策見了成效,我料諸葛誕不日必亡!」
「來,」司馬公彎腰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元宗曾預言諸葛誕必反,現在我要聽你說說他如何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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