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海三寸綻蓮花
王仲華一身鑽狗竇
我被軟禁在故蜀宮前諸曹房中,正在籌謀如何行止,忽聽「吱呀」一聲,房門打開,進來一個瘦人,綸巾科頭,見了面倒頭就拜。我吃了一驚,雙手扶起,看相貌仿佛相識,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還好,來人立刻報名說:「下官姓谷名書,草字文海。」我這一驚更甚,他谷文海應該是跟著姜維投降了鍾會,在此時此地出現並不出奇,但他為何要拜我呢?
谷書言道:「家祖父前寄書來,言使君在雒城多有關照,因此拜謝。」哦哦,原來如此,想當時我住在谷太公家裡,要老頭子寫信去勸說孫子反正,那封信自然是檢查潤色過的,內中也當然會添加上自己如何如何關照谷家的文字,想不到這書呆子竟然當真了。
當真了也好,我不妨先問問他的來意,然後套套近乎,掏出點情報來。想到這裡,我不禁淡淡一笑:「太公塵下隱逸,羨所敬服,豈敢慢待?」谷書點頭道:「多承美意。滴水之恩,必當厚報,書因此而來,為救使君於危難之中也。」
我皺皺眉頭:「何所謂危難?」谷書笑道:「使君今為階下之囚,首級旦夕不保,豈非危難乎?鍾司徒當世英雄,威震天下,手握雄兵,一旦起義,討伐僭丑,宇內傳檄可定。使君若與之俱,富貴千載,若不肯相從,命在頃刻。望使君三思。」
哦哦,原來這傢伙是給鍾會做說客來的。這傢伙倒也挺會說話,其實他未必真的相信我關照他祖父,只是以此為引,先拉近兩人的關係,然後緩緩切入正題——怪不得姜維會中了他的迷魂湯,現在看起來鍾會也上當了。
我本來以為,自己只要一落到鍾會手裡,就肯定會遭逢大禍,說不定那惡賊頭腦一熱,連刀子都砍下來了。然而雖然現在淪落為階下囚,頭顱倒還穩穩地擺在腔子上,這是為了什麼?鍾會早就打算造反,所以他不敢殺我,為的是穩定人心。現在他又派谷書來遊說我,只要說動了我,我在雍州多年,恩威素著,六萬隴上之兵少說有一半就會倒戈。嗯,他定也會找人去遊說衛瓘,若說動了衛大監軍,東方兵馬也會有一半投降。有了這兩支軍隊在手,起兵造反說不上一馬坦途,那坎坷也要少得多了。
想到鍾會暫時還不會或者不如說不敢殺我,我不由得底氣足了一些。當下也不理會谷書,故意把頭偏到一邊——就算我要順從你鍾會吧,也不能被人三言兩語就說動了,那樣多沒面子?
谷書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歌頌鍾會,似乎上有堯舜禹湯,然後千年間就生他鍾士季一個了。我聽得好笑,本不打算搭茬,但轉念一想,自己如果態度過硬,一句軟話不放,說不定鍾會惱羞成怒就真的下殺手。於是我瞥了谷書一眼,冷笑著問他:「鍾司徒欲於蜀中起兵,有什麼勝算?」
谷書微笑著說道:「司徒既得蜀、漢,威震西土,加之猛將銳卒皆已在手,可使姜伯約率蜀兵出斜谷,司徒自將大眾在後,直指長安。使君既不在隴,自然長安空虛,一戰而定,遂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比及五日,可到孟津,與騎會聚洛陽,則天下可一旦定也!」
谷書說得信心滿滿,口沫橫飛,我卻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天下如果那麼好得的話,他諸葛亮當年早就上隴了,姜維也不用屢次北伐,屢戰屢敗。我問谷書:「此君為司徒謀者耶?」谷書回答說:「書安有此智?司徒自謀。」
他奶奶的,我還真是高看了鍾會,原來這傢伙在幕府里紙上談兵,算無遺策,碰到實際操作就一塌胡塗,根本牛唇不對馬嘴了,他簡直就是個趙括呀!是啊,他現在手裡連魏兵加蜀兵有三十萬之眾,就算一切順利,他在三五天內把人心都籠住了,浩浩蕩蕩開向北方,你若出兵十萬,想盡占隴上是難上加難,若把三十萬人都扯上,糧草怎麼辦?
確實,隴西兵馬大多拉來蜀中了,加上我不在長安鎮守,西陲空虛,大軍一到,很可能傳檄而定。然而蜀道本就難行,三十萬大軍不管走褒斜、子午哪一道,或者諸道並進,都不是一兩天的功夫。時間一長,司馬公是吃素的?他不會調兵來長安防守麼?
鍾會揮師南下,旬月間即得全漢,他得意得不得了,但那是因為什麼?如果不是姜維採取了那種白痴策略,如果不是有我和鄧艾半道攔截,他能那麼輕易通過蜀道麼?況且那些倒霉的山路,不是中央馳道,由南往北,由北往南,未必就能同樣的速度。此外,還有天候問題,當年曹元侯南征,子午谷走了一個月還沒走完一半,為什麼?道逢霖雨呀。沒有仔細考察過蜀道附近的天氣狀況,直接就認為可以快速通過,未免也太輕率了點吧。
好吧,就算你得天護佑,快速通過蜀道了,直取長安,司馬公也傻了,沒有攔堵,然後就真能三十萬大軍水路並進直取洛陽嗎?此番伐蜀,我在隴上調集兵糧,說不上一搜而空,所余也已經無幾了,他三十萬大軍上隴以後吃些什麼?司馬公調集東方之兵,在洛陽以西築起防線,真的就能一戰而破嗎?就算拿下了洛陽,司馬公還可能東走鄴城,從此兵連禍結,「天下可一旦而定」?這一旦是哪一旦?
哦哦,我知道了,鍾會無疑就是一個趙括,事前謀劃周密萬全,可是臨機應變之能一毫也無。前事就已經很明顯了,三路伐蜀,有我和鄧艾絆著姜維,未能及時增援,鍾會的紙上謀劃搬到實際中就一馬坦途,而等到姜維退守劍閣,也就是說前線情況突然改變,鍾會就立刻束手無策了。他久攻劍閣不下,沒有別的法子,只能一封封給姜維送勸降書,如果不是鄧艾偷渡陰平,他鍾士季就只好糧盡退兵,今天哪還有司徒可做?
當然,我腦子裡瞬間閃過這無數念頭,把鍾會的策略嘲笑了個遍,表面上可不能露出來。我只是朝著谷書冷笑說:「天下事,不可論。事或不協,若何?」谷書回答說:「便大軍遇挫,退而不失為劉備也。」
他奶奶的,想得好簡單,劉備就那麼好當?當年劉備拿下蜀中花了多長時間?他先在涪城收買民心整整一年,然後才進據成都,和你鍾會可截然不同。魏、蜀多年敵國,我軍瞬間制壓全蜀,蜀人莫不心懷怨望,你得防著他們造反呀,你以為有三十萬大軍在手(還一半是客軍,一半是心懷不滿的蜀人),圖謀割據就一定能成功麼?
不過說也奇怪,鍾會這傢伙若想造反,也不用這麼著急。他在成都多呆上幾個月,緩緩地聚攏人心,再緩緩地把我們幾個人架空,奪取軍權,然後一旦揚旗,勝算要大得多了。他究竟為何著急?這種趙括的特徵就是:反覆籌謀,算無遺策;臨機而變,錯漏百端。
我想不明白鍾會為什麼要那麼急著動手,想著想著就出了神,不知道谷書隨後又說了什麼屁話。大概谷書以為我不為所動,所以深施一禮:「使君三思,谷某明日再來拜見。」說著轉身就出了門。我猛然醒悟,高叫道:「且慢,給我搞點吃的來呀!」可惜谷書已經離開,大門重新落鎖,再沒有人來搭理我了。
我坐在陰暗的角落裡,只聽見自己腹中「咕嚕嚕」地亂響。他奶奶的,老子有多少年沒有嘗過這種飢餓的滋味了?自來隴西以後,節節攀升,錦衣玉食是從來不少的,就算千里行軍,只要大軍不徹底斷糧,身為主將的我也總有膳食。誰想到來了蜀中,我倒被迫要餓肚子!
這飢餓的滋味還真是難受呀……我也朝窗外叫了幾聲,但那些守門的士兵動也不動,充耳不聞。難道鍾會是打算餓死我麼?還是想等我餓得受不住了好向他低頭?此人之卑鄙無恥,竟然一至於此!
如果退回二十年去,我餓急了肯定會破口大罵,口出污言穢語,甚至還會踹門,可現在終究身份不同了,臉皮也沒有那麼厚了,只好坐在角落裡強自忍耐,外加生悶氣。我在肚子裡把鍾會祖宗三代都咒罵了個遍,可惜根本於事無補。
眼看著窗外日頭低垂,屋裡越發昏暗,別說飯食,竟然連燈也不給點一盞,鍾會呀鍾會,若能重見天日,我定要將你剖腹剜心,方息心頭之恨也!正在這麼想著,突然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將軍大人。」
我差點沒從地上直蹦起來。身後那人大概料到了這一點,一邊伸手緊緊抱住我的腰,一邊連連低聲安慰:「將軍休要驚慌,不可使門外人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略略轉頭一看,只見身後伏著一個瘦小的身影,看我轉頭,他也抬起頭來,神情猥瑣到了極致,鼠須上下亂顫,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劉睿麾下小校王鞮。
一看原來是王鞮,我的心徹底放下了。於是轉回頭去望望窗外,似乎那些守衛的兵丁並無察覺。我低聲問王鞮:「汝是如何進來的?」王鞮回答說:「屋後有狗洞,小人勉強鑽入。」哦哦,果然天生萬物都是有用的,瘦小又如何了?唯其瘦小,方能行此雞鳴狗盜之大計也!
「杜參軍叫你來的麼?」我匆忙詢問王鞮。王鞮回答道:「正是。參軍有言語命我轉告將軍。」我心中「嘭嘭」亂跳,急不可耐地叫他「速速稟來,只說關鍵,不必修飾」。
王鞮頓了一下,然後一口氣稟報說:「杜參軍言道,鍾會唯信降人,把魏官一概排斥在外,他好不容易打聽出來,司馬公來信說,恐鄧艾不肯就縛,故將十萬大軍親屯長安,派賈充萬騎先發進入漢中。鍾會大驚,告降人云:我軍五倍於鄧艾,而相國親自來援,是疑我也。姜維乃勸鍾會一入成都,即刻起兵造反……」
哦哦,原來是這樣,這樣就一切都說得通了。按照鍾會的原意,他未必不想著先在成都呆上幾個月,等穩定了蜀中局勢,再揚旗造反的,但司馬公棋高一著,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就有所行動。嘿嘿,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他鍾會完全不是司馬公的對手,還想得天下,還想當劉備?他做夢去吧!
王鞮隨即又告訴我說,鍾會把我、衛瓘和各郡守、牙門全都拘禁起來,另外派了親信(主要都是姜維那些降人)去接管我們各自的隊伍。嗯嗯,這是一個重要情報,事情很明顯,如果鍾會順利接管了各軍,他造反就有本錢了,換言之,我們就沒有本錢了,腦袋搬家只是遲早的事情。
斷不能讓他的奸謀得逞!
我問王鞮:「杜參軍有何妙計?」王鞮回答說:「他要將軍虛與委蛇,待機而動。」他奶奶的,這種屁話說了等於沒說。我腦筋使勁一轉,咬咬牙關,低聲關照王鞮:「汝去軍中尋著秦、段、鍾諸將,叫他們不得遵從鍾會所派之人的號令。不僅如此,還要鼓譟鬧事,鬧得越亂越好!」
這三個蠻人本來就喜歡鬧事,換掉了我誰都不服,我相信只要王鞮把信帶到,他們肯定會遵從辦理的。只要我雍州軍的主力不服管,鍾會壓制不下去,他就不敢殺我,嘿嘿,這樣或許能夠多扛幾天,等我另謀良策。看起來杜預是靠不上的,他再有本事,終究不是大羅金仙,況且手中沒兵,也根本沒有和鍾會對抗的實力。要救自己的性命,還得靠自己的智謀。
聽了我的吩咐,王鞮點頭從命,但隨即問說:「將軍可有信物?小人若無信在手,恐怕諸將不聽。」哦哦,這小子腦袋果然好使,我如果能夠脫離這場大難,一定要好生地提拔他。可是我掏掏懷裡,偏偏什麼東西都找不著。
魚帶、印信總是該放在身邊的,但鍾會派人來幫忙換喪服的時候,不聲不響全都給收了去。啊呀,鍾會、姜維,我不合小覷了你們,這種小智慧你們還是有的呀!這可怎麼辦才好,我根本掏不出什麼信物來,而這間小屋裡的東西也早就清掃一空了,連紙筆都沒有,這可怎麼辦才好?!
王鞮的聲音突然顯得非常陰冷:「將軍可寫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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