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公孫瓚當年所建的高樓之上,劉備憑欄遠眺,眉間憂色重重。
他最近很焦慮。
從初平三年離開長安,回到幽州,已經有六年光景。這六年發生了很多事,公孫瓚、劉和死了,張則走了,袁譚退出幽州,太史慈卻來了,他孜孜以求的目標實現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實現。南邊是深得世家擁載的袁譚,東邊是有孫策撐腰的太史慈,草原上還有時刻想入塞打劫的鮮卑人、匈奴人,群狼環伺,他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甚至比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要煎熬。
就在他寢食不安的時候,朝廷派來了使者。原本他對朝廷是沒什麼興趣的,雖然姓劉,他卻不是朝廷認可的宗室,也對那個偏居關中的朝廷沒什麼感情,只不過實力不足,不得不藉助朝廷的名義罷了。可是使者話語間透露的消息卻讓他心動,如果能立下大功,朝廷可以以封王相酬。
封王是大事,絕不是一個爵位這麼簡單。換作兩年前,劉備根本不會當真。可是現在不同了,有孫策異姓封王的先例在前,朝廷為了求生存,索性再接再厲,以封王為條件,集結諸侯圍攻孫策,行縱橫之策,卻也不是不可能。當然了,大家心裡都清楚,封王絕非朝廷本意,真讓朝廷重新掌握大權,被收拾的絕不僅僅是孫策。
兔死狗烹,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朝廷有朝廷的計劃,他也有他的想法。借著這個機會擺脫身份的限制,從此名正言順的與各諸侯平起平坐,對他來說尤其有吸引力。
王爵絕不僅僅是一顆官印、一副綬帶那麼簡單,那象徵著天命,更象徵著權力。有了王爵,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統治幽州,不用再顧忌什麼三互法。有了王爵,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封賞文武,讓他們為自己效忠。實力強橫如孫策也要接受朝廷的封王,更何況是他。
要想封王,必須立功,而且從朝廷的角度來揣測,這個功勞只能從孫策身上取。他與中原之間還隔著幽州,眼前看得到的就是太史慈。擊敗太史慈,全據幽州,又得到王爵,簡直是一舉兩得。
問題只有一個:怎麼擊敗太史慈?
他擔心的不是孫策孫策正在與曹操交戰,要進攻益州,交州那邊也沒分出勝負,短期內肯定騰不出手來幽州,也不是太史慈他相信與袁譚聯手,擊敗太史慈並不是難事,他擔心的是關羽。
關羽與太史慈關係極好,關羽與孫策的關係也很好,關羽對孫策的感激之情就像那口青龍偃月刀一樣時刻拿在手裡,從沒忘記,讓他向太史慈發起攻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關羽的父親還在襄陽,逼著他不顧老父的安危,行不孝之事也不合情理。
可是沒有關羽助陣,沒有涿郡的錢糧,他根本不可能戰勝太史慈。
當初不該讓關羽做涿郡太守,如果讓他去代郡,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可是誰又能想到呢,當初一心要對付袁譚,誰會想到袁譚成了盟友,太史慈卻成了對手。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是劉備另一個揮之不去的苦惱。地盤大了,人才卻跟不上,張飛、趙雲等人分別擔任各郡太守後,他身邊就剩下長史關靖,除此之外,連個說貼心話、商量大事的人都沒有。最近他常常想起簡雍。太史慈的實力膨脹得很快,身邊迅速聚集了一群人,除了青徐人之外,還有田疇、簡雍這樣的幽州人,這簡直是在羞辱他,也讓他對簡雍的離開越發耿耿於懷。
以前不覺得簡雍有多重要,現在簡雍離開了,他才意識到簡雍是多麼不可或缺。
樓梯上有腳步聲響起,劉備收回心神,搓了搓臉,讓臉色變得隨和一些。他在這麼高的地方想心思,就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焦慮,即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行。
腳步聲很慢,仿佛背負著無法承受的重擔。劉備暗自嘆了一口氣。關靖未老先衰,體力下降得厲害,尤其是這一兩年,明明還不到五十,卻像是風燭殘年似的,每一次見面,每一次開口,劉備都覺得他有可能提出致仕。
關靖如果離開了,我有事還能跟誰商量?一想到這件事,劉備有些焦躁,也對簡雍越發介懷。
諸葛瑾不願意為我效勞也就罷了,為什麼簡雍也會離開我?
關靖走了好一會兒才出現在樓梯口。他臉色蒼白,額頭全是汗珠,胸膛劇烈起伏。劉備這才注意到關靖是真的瘦了,就像剛剛大病了一場似的。他連忙迎了上去,將關靖引入室中,半掩上門窗。
「是我疏忽了,不該在這裡說話。樓上風大,元安千萬別受涼才好。」
「無妨。」關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我是走得急了些,體力不支。歲月不饒人,老了就是老了,不比年輕人。」
「元安,最近身體是不是不適?如果有病,要儘快請醫匠照看,千萬別耽誤了。」
「多謝將軍關心,不妨事的。夏日胃口不好,飲食少,入了秋,涼快些就好了。將軍,你讓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劉備點點頭。「袁譚派使者來,約我一起南下,進兵兗州,你覺得如何?」
關靖目光一閃。「什麼時候?」
「倒是不急,只是問問意向,估計至少要秋後,說不定要等到冬天。冬天大河斷流,過河容易。」
關靖沉吟了片刻。「既然不急,不妨且應著,拖一段時間再說。趁著這個機會,從冀州買些糧,有所儲備,另外再看看他們能不能提供一些軍械。」
劉備點頭答應。自從太史慈占據遼東之後,青徐的商人就不到涿郡來了,直接去遼東做生意,幽州西部很難得到中原的商品。這讓他一下子捉襟見肘,以前還能借著做轉手生意賺一筆,現在不僅沒有轉手生意可做,連自己的供應都成問題。百姓怨言不少,他們用慣了中原來的精緻物件,看不上冀州的商品。民生受影響也就罷了,軍械的斷絕卻是個麻煩。這兩年沒有大規模的戰事,損耗有限,還看不出太大的問題,一旦發生大戰,以他目前的軍械儲備,他支持不了多久。趁這個機會向袁譚要一些也是個辦法。
「元安,你說朝廷這計劃……能行嗎?」
關靖靠在幾背上,手指輕叩。「將軍說的行與不行,是指朝廷,還是指吳王?」
「朝廷又如何,吳王又如何?」
「如果是指朝廷,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異姓封王,這個先例一開,朝廷已經威嚴掃地。如果維持現狀,說不定還能再維持一段時間。若出爾反爾,聯合諸侯圍攻吳王,局勢只會進一步敗壞,無法收拾。」
「那吳王呢?」
「如果是吳王,倒也不能說一點用也沒有。吳王雖勇,中原雖富,卻無險可守,三面受敵,十幾萬大軍的消耗非常驚人,時間久了,吳王終究會支撐不住。」關靖嘆息道:「吳王的新政雖好,卻只適合太平之際,不適合亂世。可惜啊,他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
劉備無聲地笑了笑。他的想法和關靖差不多,朝廷也許是飲鴆止渴,對孫策來說卻是個致命的威脅。如果他是孫策,他絕不會主動進攻漢中,以守代攻才是明智之舉。即使是作戰,防守的代價也會比進攻的代價小很多,至少可以省下輜重運輸成本。
孫策太自負了,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少年成名,一帆風順,百戰百勝,有時候未必是好事,人生總要受些挫折才會成長。孫策這次恐怕要受挫,只是不知道這挫折會有多大,會不會讓他一敗塗地。
如果孫策一蹶不振,朝廷又無法復興,這機會……不就來了?
「將軍?」見劉備神情迷離,關靖忍不住輕叩案幾,提醒他。劉備一驚回神,自知失態,連忙說道:「元安,那我們……該怎麼辦?」
「幽州與中原隔著冀州,暫時不會有直接衝突。吳王要對漢中用兵,自然不希望幽州出事,當此之時,府君可以兩面逢源,兼得其利,養精蓄銳,待機而動。」
「元安言之有理,我們該怎麼做?」
關靖撫著鬍鬚,沉吟了片刻。「將軍,秋收將近,胡人將至,將軍何不與太史慈聯手出擊,掃蕩草原?吳王戰線很長,傳遞消息、大軍移防都需要大量的馬匹,我們可以繳攻的戰馬和他交易,換取我們需要的東西。將士們也能在實戰中積累經驗,免得閒得太緊,荒疏了戰陣,甚至無事生非。」
劉備眼珠一轉,立刻明白了關靖的意思,不禁拍案叫絕。「元安,此計甚妙,就依你說的辦。我立刻召雲長來議事。與太史慈並肩出擊,非雲長不可。」
話音剛落,門外一暗,關羽出現在門口,鳳目圓睜,臥蠶眉高挑,開心得像個少年。「玄德,要與太史慈聯手出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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