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壽本以為自己是個性子很堅持執拗的人,正因為如此,所以她在面對曹操逼迫劉協的時候,不惜冒著殺身之禍,也要和曹操對抗到底。
但如今袁熙說出來的話,其實和曹操的所作所為一樣大逆不道,但伏壽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生氣,她醒悟到這一點後,很是驚訝。
她不太明白,對方這和造反沒有兩樣的話語,自己聽在耳朵里裡面,卻沒有多少牴觸感,這並不是因為對方救了自己一命的緣故,因為那本來就是一場利益交換。
那答案就只有一個,便是自己心裡,怕是已經隱隱認同對方的話,這對於身為大漢皇后的自己,是不可想像的!
這讓伏壽心裡生起些許恐懼之感,她突然發現,眼前的這位晉王,傳說中的凶虎,很可能是比曹操更可怕的存在!
曹操所作所為,還是陰謀範疇,其所倚仗的,是以勢壓人那一套,其固然能一時得勢,但還是有不少心懷漢室的人暗地與之對抗,曹操這種行徑雖然是在謀奪大漢權位,但同時也是在給自己挖坑,將來未必沒有禍患。
而袁熙的做法,則是完全不同,他的所作所為,不像曹操是將漢室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拿走,而是直接挖掘漢室的根基,將其深埋地下的基石拿走,然後另外建立一座新城!
這才是徹徹底底的挖斷大漢的立朝之本,長此以往,大漢賴以維繫的民心向背便會慢慢消失,變成為晉王顛倒乾坤,謀奪至高之位的註腳!
這讓伏壽戰慄起來,袁熙這種行為之所以這麼可拍,是因為他行事不是陰謀奪取,而赤裸裸的陽謀分化,爭取的是天下民心,相比曹操的威脅不知道大多少倍,要說漢室的掘墓人,袁熙絕對是第一位的!
而且這陽謀幾乎是無解的,因為袁熙做爭取的民心,曹操亦或劉協劉備想要與之對抗,就必須要拿出相應的行動來與之對抗,而從目前看來,這根本是無法做到的。
劉協是被曹操壓制,身無實權,即使想要收買人心,也是有心無力。
而曹操走到是和袁熙相反的路子,他要走袁熙的路,勢必要和絕大部分地主士族決裂,這等於是自尋死路,只能加速他的滅亡。
劉備雖然行的仁義之道,但他因為有德無威,只能徐徐圖之,可能至少需要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面前這位晉王,顯然是不會給劉備準備那麼長時間的!
這便是陽謀,恩威並施,有可以自保的實力,又能有足夠施行仁政的財力人力,天下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只有袁熙一個人,別人想要勝過他,就必須在這方面做得更好。
除非曹操劉備劉協等人聯合起來,才又能有大義名分,又有足夠的實力,但這又怎麼可能?
想到這裡,伏壽心情複雜,把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嘆道:「晉王的布局,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了吧。」
「真是讓本宮佩服,只能說晉王的敵人,輸的並不冤枉。」
「只怕晉王登上那個位置的時間,並不會太久了了吧。」
袁熙揚了揚眉毛,「皇后目光如炬,當真厲害,由此可見,天子也並不是昏庸之輩,只不過恰好碰上了曹操而已。」
伏壽有些不甘心,「晉王做法雖然厲害,但就不怕在滅亡的威脅下,曹操會向天子妥協,利用天子名分昭告天下,利用晉王的做法,反過來針對晉王嗎?」
袁熙笑道:「曹操很自傲,他是不會承認自己走錯了路的。」
「而且我這種做法,最無解的地方便是,如果有人用我的手段勝過了我,我反而會更加高興。
「因為我堅信我的做法,是這個時代最為正確的選擇,所以想要擊敗我,也只能用相同的手段,那本身就意味著,我的敵人,會變成另外一個我。」
「那麼他所做的,便是我所希望的,而且既然他強於我,那自然是比我更加適合掌舵,帶領天下百姓走上我所希望看到的道路。」
「既然如此,我即使失敗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伏壽渾身戰慄起來,她至此才完全明白了袁熙這陽謀的最後一層意味,對方確實如自己所說,他最在乎的不是皇位,他在乎的是,天下變成他所希望的樣子。
既然有人比他做更好,那本身就意味著他的做法,已經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認,那這條陽謀在這一刻起,已經是成功了。
伏壽緩緩抬起手來,遮住了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的面孔,讓自己在眾人面前不至於失態,過了好一會,她才放下衣袖,對著袁熙鄭重施了一禮,出聲道:「晉王這一席話,讓本宮明白了很多事情。」
「要是天下沒有遭逢大亂,晉王遲早會變成天子之師,將天下導向大治吧。」
「但如今這種事情,卻是再也不會發生了,天子錯過了晉王,實乃天意啊。」
「如今天下之亂,實非天子之錯,怕是因為天意站在了晉王這邊吧。」
「不,也許是因為晉王的做法,更加符合天意,才能走到這一步吧。」
袁熙沉聲道:「不破不立,破而後立,王朝終究有落幕的一天。」
「就像即使我能開闢新的時代,也能不千秋萬代,遲早有一天,我的後代子嗣會因為墮落腐敗,導致天下失道,然後被飽受壓迫的人們推翻,然後開始一輪新的循環。」
「歷代開國君主都是明君,這是因為在爭奪天下的過程中,早已經大浪淘沙,將濫竽充數的人淘汰掉了。」
「最後剩下來的那個,本就是經歷過重重考驗,最有能力的那個,就像我如果敗於曹操,也只能證明我徒有空談而已。」
「而君王子嗣們卻沒有經歷過這個嚴苛的選拔過程,自然會一代代墮落下去,直到窮途末路。」
「到時候即使出現當今天下那種賢良之人,也無法力挽狂瀾了。」
伏壽不甘到:「難道這是不可避免的?」
袁熙嘆道:「很難。」
「這不是天子一個人的事,而是身居高位,所有食利階級共同的問題。」
「畢竟家族財富會積累,世家大族會專權,形成的上層階級不想交出權柄,所以即使天子不僅要防止自己墮落,還要想辦法和依附自己的地主士族多謝,讓其放棄部分利益,反哺天下百姓。」
「這本來就是反人性的,聖人之道,在於存天理,滅人慾,其對抗的,是自身最原始的欲望,想要千秋百代,就要讓上層時時刻刻都要限制自己的特權,這哪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但我相信,在幾千幾萬年後,人們遲早會走上這一條路,因為掠奪的天性終歸會導致權力聚攏於個體,這意味著扼殺了其他人的所有可能性,最終會整體的滅亡。」
「私有一詞,本就是食利階級發明起來欺騙百姓的,既然有私有之說,便強者恆強,弱者恆弱,最後遲早會變成曹操那樣的少數人的天下。」
「只有個體的自我奉獻和犧牲,才能誘發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引發更多的可能性,這個天下,才能嘗試更多的可能,最終找到那條道路。」
「這便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和天子的皇權是格格不入的,只要其還將天下視為私物,換言之只要還存在著私有這個意識,人類遲早有一天會走入窮途末路。」
「歸根結底,這天下不是天子一人,而是所有人的。」
伏壽的手在袖子裡面攥緊,她扭過頭去,說到:「妾身體不適,先回去了,就此告辭。」
說完她讓馬車直接開動,袁熙見了,便讓幾名侍衛跟著護送,卻見長街上馬車越行越快,片刻便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呂玲綺對糜貞笑道:「皇后甚至都忘了喊你。」
「這是破防了吧?」
糜貞苦笑道:「我也從沒見過皇后這麼失態,可能夫君的話,對她衝擊有些大了?」
「畢竟她是皇后,夫君這些話語,可是大逆不道的呢。」
呂玲綺氣哼哼道:「我看還是矯情,咱們當反賊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難道不知道?」
「我看就是貪便宜占好處,看夫君快要收利息了,就裝傻跑了。」
這下惹得袁熙和糜貞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袁熙拿拳頭在呂玲綺頭上敲了一下,責怪道:「別亂說,她不是那樣的人,只不過這些話確實有些衝擊三觀,她一時難以接受罷了。」
他這話卻是說錯了,伏皇后不是理解不了,而是正因為理解了,所以才會如此失態。
伏皇后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條路,天子不是加強自己的權柄,而是背叛自己的階層,將擁有特權的親人打落塵埃,將天子的權力,分給天下每一個人!
這種做法實在是太過可怕,這等於是將自己的脖子甲在無數柄利劍上,稍有不慎,就是身死國亡的下場!
能有這種想法的人,已經是超脫了天下所有人的思維範疇,這樣的人不是聖人,就是最為險惡的騙子,而無論是哪一種,天子都不是其對手!
這樣的對手,怎麼贏?
根本贏不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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