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遊俠傳 十九窮途末路

    十月十八。

    江陵,董允府。

    雖然已是十月中旬,天氣日涼,董允還是專門從江陵大庫里悄悄弄了一筐冰塊回來,以大布覆嚴,置於書房之內。

    因為他知道,若沒有這個,龐統根本就不肯過來吃飯。

    董允到這個,心裡就有點窩火,我董允為吏剛直,從來沒有貪贓枉法過一回,現在為了請動這龐大少爺,竟然不得不以權謀私。

    唉,我真是有眼無珠,自作自受啊!

    董氏本是南郡大族,但在前幾年個宗族就已經全部西遷,搬到劉璋的地頭成都去了。只有他因為有公職在身,而他的父親董和也深諳狡兔三窟之,所以最後的結果是董允獨自留在江陵。

    但董和怎麼也不到,董允竟然為了龐統而背叛劉表。

    其實也很簡單,董允雖然少年老成,但卻一直對龐統的判斷力有十分的信任,所以當龐統勸誘之下,他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就同意了。

    現在,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仔細考慮一下。

    早知道孫權是這種人,又何必要棄荊州而從江東呢?

    正煩悶間,涼風大起,一人急急火火闖門而入。

    「休昭,休昭可在?」

    董允一愣。

    「是士元啊,你可碰上我的僮兒?」

    「什麼僮兒?」

    「我派人去請你的僮兒啊!」

    龐統搖搖頭:「沒有。」斜眼一瞥,忽然掀起那大竹筐瞅了瞅,樂了。

    他邁步走上前來,以長袖輕輕在董允頭上拍了一記:「你搞什麼?」

    董允哼哼道:「為功曹大人準備消暑冰汁啊!」

    龐統看一看他,一旋身,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怎麼還記得我以前的習慣?」

    董允道:「那怎麼敢忘?你鳳雛是何許人也,沒有這西域冰水,怎麼能請得動大駕?」

    龐統道:「休昭你言重了,回到江陵這一個多月里,我日夜軍務繁忙,實是無暇,並非託辭。」

    「有什麼軍務,要你這閒人忙成這樣?」

    龐統微笑:「休昭啊,你這叫怨望哦!」審視他一眼,慢慢貼近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

    董允大驚:「你說什麼,阿飛已與曹操秘密達成和解協議?什麼時候的事?」

    龐統道:「我剛剛接到密報,馬上就來找你。現在曹操軍已退到距樊城四十里的古驛鎮。阿飛軍也放棄了陽陵陂大營,回守偃城,並把俘虜的于禁和趙儼都還給了曹操。」

    董允愣愣看著他:「唉呀,曹操一旦北返,阿飛轉回頭來,肯定就要前來總攻江陵。這可怎麼辦?」

    龐統一攤雙手,道:「你是本縣縣丞,居然問我怎麼辦?我只是江夏郡的功曹,怎麼也管不到南郡來的。」

    董允白他一眼:「我,我一個小小縣吏,當得什麼?南郡的功曹可是潘承明。」

    龐統嘿然道:「是,是,那可是個很能幹的人啊!再說除了他之外,那不是有呂范將軍麼?周泰司馬麼?實在不行,咱們太守大人不是還有朱然小公子麼?那麼些個能幹的人,咱們瞎摻的什麼泥勁啊?」

    董允臉色一沉,默默點點頭。

    沉悶了一兒,董允忍不住問道:「你和周將軍這兩天有什麼效果?」

    龐統道:「我才懶得跑呢,公瑾自己去了。照我看,肯定又是呂范那廝接待,然後一頓白話,還是什麼也沒有。」

    董允道:「唉,情況越來越不妙。等阿飛和曹操的協議一公布,朱治更不再多給周瑜一兵一舟了。」

    龐統道:「你倒是很清楚朱太守的心啊,哈哈哈。」

    董允慢慢往蜜水杯里丟冰塊,給龐統沏上一杯冰水,然後遞給他,黯然道:「都打了這麼好幾個月交道了,有什麼看不出來。原本以為他是孫策以前的親信謀主,行事說話當有些分量擔當,不到他竟然是這樣一個窩囊骯髒人。」

    龐統道:「我亦很奇怪,這樣的人,承明何故與其那般親近?」

    承明是潘睿的字。潘睿和董允一是南郡功曹,一是江陵縣丞,都是荊州名吏,江陵重臣。當日周瑜能順利襲破江陵內城,便得力於這二人為龐統說服,充當了關鍵的內應。

    董允道:「據說朱治與承明之父昔日有極深之誼,朱治雖然對我等不予睬,但對承明卻是器重有加。」

    龐統哦了一聲,心:「難怪潘睿這麼拼命為孫權出力。」又問道:「他對現在的時局有何高見?」

    董允道:「他能有什麼高見?朱治雖然看重他,但軍事上的事,卻是他兒子朱然說了算,呂范又在一旁幫腔奉承,連周泰都不大敢說話,承明就算有什麼高見,也沒人聽他的啊!」奇怪地看龐統一眼:「這種事情,你怎麼不去問承明自己?」

    龐統苦笑,心:「我敢去問他?」

    董允看他神色,有點明白了,道:「那人雖然鐵面無私,但對朋友還是很不錯的,前幾天他還在朱治面前竭力舉薦我和你呢。」

    龐統橫他一眼,冷笑道:「龐某還不需要別人去推薦吧?」

    董允道:「那是。唉,不過,現在情景,你還不如我呢。本來……唉!」

    龐統放下蜜杯,低聲道:「休昭,你還相信我麼?」

    董允一怔之下,便斷然道:「你我同窗多年,彼此相知。這大江之側,漢水之濱,我除了父母,就只認你和承明二人。」

    龐統大袖一甩,揚起一股清風,淡淡道一句:「若我與承明大有歧義,甚至勢不兩立呢?」

    董允被這股風吹得臉上一陣發白:「士元,你……你又做什麼?」

    龐統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再反!」

    董允心頭如遭重錘一擊,臉上顏色,更加的雪白了。

    他慢慢垂下頭,輕嘆道:「當日周郎若肯聽你我之勸自立,這江陵早就姓周了,哪裡輪到他姓朱的來說話?現在朱治權柄已固,爪牙又多,恐怕再要反天,有點困難啊!」

    龐統心:「是時候了。」淡淡一笑:「有兄助我,大事無憂。」隨即將自己現在的身份坦然相告。

    董允神情數變,先是驚惶不已,接著皺眉靜思,最後他思慮再三,還是咬一咬牙:「治郡縣,攏軍管民,承明有一日之長;可論到審時度勢,識人眼光,我還是信你。」

    龐統沉沉點頭,袖中右手輕輕鬆開縫在袖口上的匕首柄,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知道,自己已經令董允失望過一次了,對這次的勸誘,並無十分把握。但他心裡十分清楚,沒有了董允和潘睿的幫忙,他是絕對無法對江陵有任何法的。潘睿現在已經不太可靠,他只有來找董允。

    他若不允,就只好對不起他了!

    龐統袖中的手貼靠在衣袖上,慢慢吸去汗液,道:「阿飛此人雖然不夠果斷,而且缺乏政治才能,也許為我兄所不喜。但他為人聰明厚道,善於識才,有此一項,足可成事。」

    董允道:「嗯,我聽說了,連張機也做了他的長沙太守,這位飛帥,用人不拘一格,倒真箇有不凡的氣度。」

    龐統心:「你有這種認識就對了。」道:「休昭你消息閉塞,還不知道吧?你我仰慕已久的河北大名士田豐田元皓先生,現在亦在阿飛軍中,任職第二副軍師。」

    董允大吃一驚:「連田豐先生也屈就他的副軍師了麼?」

    「正是,我臨回江陵之前,曾暗入阿飛軍中,見過他老人家一面。」

    「如此說來,此人當真有些意思。那……周公瑾那邊……」

    「公瑾性格清高倔強,眼下雖處困境,亦很難以言辭打動,只有在戰場上捉住了他,再論其他。」龐統將阿飛、徐庶定下的以江陵逼江夏,再趁勢奪取江夏,反攻江陵的計劃略敘一遍,最後道:「有周瑜在,江陵便無法強攻。所以必須先把周瑜和他的族兵逼走,等若一舉削弱江陵一半以上的守衛力量。」

    「如何逼迫他?」

    龐統道:「這個你不用操心,我已安排妥當。」

    「那你來找我何事?」

    「第一,江陵城高牆厚,易守難攻。潘睿忠於江東,無可打動。我又身為周郎謀士,為朱治等輩所疑忌。所以到時候,只能由我兄相機行事,為長沙軍出力。」

    「嗯,這我知道。」

    「第二,公瑾現在嚴重缺少糧食,我希望你能辦法,弄十日的糧草給他。」

    董允訝道:「什麼,你要給周瑜弄十日糧草?為什麼?」

    龐統道:「因為現在朱治同意公瑾進攻江夏的計劃,卻只答應給他十日軍糧。」

    董允啊一聲:「就算風從人願,一切順利,從江陵到江夏也最少需要八、九天功夫,只給十天的糧食,到地方就斷炊了,讓他如何打仗?」

    龐統恨道:「朱治就是要害死公瑾啊!」

    董允道:「這對我們不是正好麼?」

    龐統道:「但是,我們不能讓周瑜覺得一點希望都沒有啊,那他豈肯離開江陵?」

    董允愣了半天,道:「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為了害人,先給人弄糧食吃。真是妙計。」了一,疑惑道:「那最多給他再弄三日之糧不就夠了麼?」

    龐統偏過頭,沉默不語。

    董允不解地去看他,瞧見他臉上奇怪的神色,忽然明白了,嘆道:「你還救他一命是麼?多了這七日,他便還有逃脫的希望。」

    龐統深深吸了口氣,承認道:「我與公瑾,知音之交!說實在話,要真害死他,很簡單。但,那非我所願也!只要他一起念肯逃,最後必然落到我手。」

    董允猶豫一下,問道:「要不要去試探一下潘睿的態度?他現在主管江陵城南的防務,若得他支持,江陵大事可定,也就不必逼迫周瑜這麼冒死出戰了。」

    龐統搖頭:「此次返回江陵,我和承明見過數面,感覺他現在頗有變化。聽說阿飛軍在江陵的細作被捉,就是他私下向朱治的情報。我和公瑾都極為不快。」

    董允道:「這件事他是有些過分。不過……」

    正說到這裡,忽然室外咚咚幾下,有人敲門。

    董允立刻住口,走了過去,打開房門。

    龐統遠遠看去,只見一個傭僕打扮的少年急急在董允耳旁說了幾句什麼。董允點點頭,賞了他幾枚銅錢,讓他下去了。

    回過頭,董允嘆息道:「不用跟承明說了。」

    龐統道:「怎麼了?」

    董允道:「他適才率領人等前往大牢,似乎是準備處決王威等人。」

    龐統大驚失色:「什麼?」

    董允微微頷首,憂慮道:「他是否對你的計劃有所察覺?」

    龐統轉動幾下眼珠,道:「不對,我的身份除你之外,未告訴任何人。他可能也是得到了北方的最新戰況,先行動手準備應變的。哼,咱們走著瞧!休昭,你我按計行事,我現在就迴轉水軍營。」左手一垂,袖中滑落一物,卻是徐庶交給他的那面小小銅牌:「這個給你,咱們江陵見。」

    深夜。

    長江。

    大船逆流而行。

    陳江越蹲在前艙左側,聚精神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夜很靜,很靜,除了嘩嘩的水聲和偶爾的水鳥叫聲,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

    自上次江陵戰,將長沙水軍打得一敗塗地之後,江陵周圍的水域,便再無任何敵船的痕跡。

    但陳江越仍是小心謹慎,生怕出一點點問題。

    因為這次她護送的不是別人,那是她最崇敬的主公的愛妻。

    江東小喬!

    忽然眼光一定,發現右前方一艘鬥艦急速駛了過來。

    那艦船上有人厲聲喝道:「什麼人?停船。」

    陳江越挺身一躍,上了船頭,大聲道:「江東周夫人在此。」

    對面船上一陣騷動,那人叫道:「啊……是小姐麼?」

    艙中,一個清和柔軟的聲音道:「是周善麼?」

    那人驚喜道:「果然是小姐。快,快去通報龐統大人。」

    小喬聽得真切,微一皺眉:「怎麼報給士元先生,公瑾不在麼?」

    陳江越道:「夫人,主公近日一直在城中布置,水寨都是龐統大人巡視指揮。」

    小喬點一點頭。

    周善道:「小姐請恕小人失禮!水域崎嶇,小人引路,請小姐隨我來。」鬥艦慢慢左轉掉頭,當先而行。

    陳江越下令自己的船跟隨而進。

    不一刻兩船先後入港靠岸,周善引著十餘周氏家族裡的心腹將領前來拜見。

    小喬擺手:「不用多禮了,公瑾何在?」

    周善道:「將軍尚在城中籌辦糧草,軍中現是龐功曹派調。」

    小喬訝道:「軍中糧草,為何要公瑾親自去籌備?」

    周善很鬱悶地抬起頭,正要說話,大起,營寨那邊龐統已走了過來,道:「夫人。」又看看陳江越:「陳女俠,辛苦你了。」

    陳江越一拱手,看他一眼,並不說話。

    小喬道:「士元,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問你呢。」

    龐統苦笑一聲:「夫人,請先入館室內說話吧。」

    小喬看看,江邊確實不宜多說,便道:「有勞士元帶路。」

    周善等人急忙高高舉起火把。

    熊熊火焰,照亮了江陵岸邊的河灘。

    龐統轉過身,當先而去。

    ※※※

    「夫人,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連夜趕回的周瑜一見到小喬,忍不住就歡喜起來,微笑在他臉上閃現。

    「公瑾啊……」

    「出了什麼事?」周瑜一愣。

    小喬看一眼龐統,道:「這件事我須單獨跟你說。」

    龐統意,道:「我出去查看布置。」轉身而去。

    直到大門再度閉上,小喬才緩緩道:「玉郎,我說出此事,你千萬不要過於激動。」

    周瑜微笑:「俏俏,你的玉郎,可是容易激動的人?」

    他看著妻子憔悴的面容,心中歉咎萬分,走上前去,雙手握住了小喬的小手。

    小喬被他有力溫暖的大手握住,從手上一直暖到心頭,她慢慢靠上丈夫的胸膛,感受著他急速跳動的心臟,道:「玉郎,玉郎!」

    周瑜放開她手,準備摟抱她身體。小喬卻忽地伸出手來,死命攀住他右臂,叫道:「玉郎,玉郎,別放開我,別離開我!」

    周瑜只好以左手輕輕愛撫她後背,柔聲道:「俏俏,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可是你要死了呢?你要被他害死了呢?」小喬從周瑜懷裡抬起頭,滿面淚汪汪的。

    周瑜心中一凜,口中卻微笑道:「傻孩子,你夫君雖然姿愚性蠢,卻還不知道當今之世,什麼樣的英雄豪傑能害死我?」小喬與她姐姐大喬雖是一母而生,容貌酷似,但性格卻截然相反。大喬溫柔賢淑,小鳥依人;小喬性格卻比較獨立剛烈,自有主見。像今天這樣的情景,結婚以來,極其少見。

    小喬的眼中,淚如雨注,流得更歡了:「是啊,是啊,我知道,俏俏知道,我的玉郎,智謀高絕,用兵如神,英雄豪傑鬥不過你,害不死你,他們也不真你死,因為,你也是英雄,你更是大豪傑。可是那能害你的人,卻不是英雄,也不是豪傑,他是小人,小人!」她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周瑜以左臂緊緊摟住愛妻,情緒起伏,又憐又愛,連聲道:「俏俏,俏俏!」

    小喬痛哭一陣,心情稍抑,她低下頭,埋在夫君的懷裡,後頸一動一動,不住抽泣。

    周瑜悄聲安慰,輕輕撫摸愛妻,心頭沉甸甸的,生生作痛。

    他愛嬌妻勝過自己的性命,但愛妻的個性,卻有點似他,從不習慣撲在他懷裡尋求安全。

    小喬今日的反常舉止,使他隱隱預感到,情況,大不妙。

    他不住地著:「無論俏俏遭受什麼委曲,我都一定要為她討回公道!」

    直到一刻鐘之後,小喬才再度抬起頭,後退幾步,離開愛人的懷抱。

    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恢復鎮靜,道:「公瑾,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周瑜點點頭,坐了下來。

    小喬不自然地笑一笑,咬著櫻唇,了半天,才道:「我姐……姐姐……她,她剛生了一個女兒。」

    她聲音輕得如春風微揚,但傳入周瑜耳中,卻似重鼓耳鳴。

    「大姐?你說大姐?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這是真的!是……姐姐……親口……親口向我承認的。」小喬加重了一些語氣,但後面的話卻心虛得時斷時短,語不成句。

    「啊……那孩子什麼時候生下的?」周瑜咬著牙,差點也跟小喬一樣幾乎要說不出話。

    「就在上月初八。」

    周瑜徹底呆住了。

    大喬的丈夫,自己的兄長孫伯符去年四月逝世,至今已有一年半,這孩子上個月才出生,絕不可能是他的遺腹子。

    他忽然躍將起來,大吼一聲,拔出腰中佩劍,咬牙切齒道:「是誰?哪個禽獸狗膽包天,竟敢玷污我江東的國母?」


    他面容猙獰,目光赤紅,正如一頭被激怒的大獸,狂暴四顧,欲要擇人而食。

    ※※※

    室外的龐統輕輕嘆了口氣。

    周瑜這一聲怒吼實在太響,他雖然已經遠遠躲開,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公瑾畢竟只是個人,不管他再如何出色,再如何睿智,也有無法忍受,無法冷靜的時候。

    而且,他已經忍耐太多,忍耐太久了!

    抬起眼,忽然發覺,身邊左右,周善和周營的臉上,也都顯出凝神的症狀。陳江越遠遠坐在庭院之中,低著頭,卻不知在些什麼。

    ※※※

    小喬叫道:「玉郎!」

    周瑜臉上肌肉不住發抖,瞪視著小喬。

    「玉郎,你可知道,我聽姐姐親口說出此事之時,是何等的無助,何等的害怕!」

    周瑜看著小喬失去顏色的面孔,心中一動:「俏俏……」

    「玉郎,請你聽我說完,好麼?玉郎,你坐下來,好麼?在我心裡,我的周郎,任何時候都是儒雅風流的,恢弘大度的,坦然自信的。」

    周瑜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他垂下頭,佩劍入鞘。

    「俏俏,你受驚了!」

    「不妨事,玉郎。我初聞此事,驚駭之念,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周瑜頹然坐倒,道:「我心中最怕之事,果然還是發作了。」

    小喬一愣:「玉郎,你對此事,早有所感麼?」

    周瑜臉色灰白,點一點頭。

    小喬看他半天,才鼓足勇氣,低聲問道:「你已猜到那人是誰?」

    周瑜不答。

    室內沉默了許久,小喬道:「玉郎,江東已非你我可留之所,我們……」

    周瑜失神地看夫人一眼。倏忽間,他下唇上已起了兩個豌豆般大小的水泡。

    「我們是否該另擇他處隱居,退出這是非醜惡之地?」

    周瑜伸舌輕輕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劇烈的疼痛使他皺了皺眉,神智也清醒許多。

    「如此混亂之世,我們又能退到哪裡去隱居?」

    「很多地方啊,聽說交趾安寧,我們可以去那裡罷?還有西川,成都你不是有一些朋友麼?」

    「俏俏!」周瑜無奈地揮了揮手,道,「眼下局勢,你還沒明白啊!如今戰亂四起,人命如蟻,絕對沒有任何郡縣鄉鎮,可稱安寧和平之地。交趾、西川,現在不過是暫時苟且偷生而已。刀兵大興,遲早之事。」

    小喬道:「那……玉郎,你說我們去哪裡?你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裡便是。」

    周瑜點頭,神色漸漸堅定起來。他忽然高聲沖門外叫道:「來人。」

    腳步響起,不一兒周營推門進來。

    周瑜道:「給我傳令下去,明日全軍休息,五操全免,各營軍士均須留在營帳之中休息,什長以上軍官,登上自己的戰船查驗,要保證能隨時啟航。還有,再去吩咐伙房,殺豬宰羊,犒賞三軍。」

    周營應諾一聲,悄悄瞥看小喬一眼,轉身而去。

    這時,龐統走了進來。

    周瑜注意到,他手上多出兩份信函和一個小布囊,便問道:「士元,有急事麼?」

    龐統沉聲道:「朱太守飛函,說道已將王威等江陵叛將,包括阿飛軍的細作黃敘等七人在內,全部處死,以免後患。」看看周瑜夫婦,補充一句:「下面簽署的長官名字,是朱治和公瑾二人並列。」

    小喬怒道:「猜忌之刻,竟已如此了麼?」

    周瑜沉默片刻,才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可惜了那少年!」

    攔住忿怒欲言的小喬,續問:「還有什麼事?」

    龐統道:「有人贈送公瑾蜂蜜之液汁,士元不敢擅專,特來詢問公瑾如何處?」

    「哦,何許人也?」

    龐統道:「阿飛。」

    龐統道:「正是。阿飛遣使遺書,附贈此物。」

    「書信何在?」

    龐統從袖中取出一函,遞給周瑜。

    周瑜不接,只道:「士元請念給我聽。」

    龐統點頭,展開那信,慢慢念道:「公瑾台鑒,將軍用兵如神,所向無敵,阿飛一向極為欽佩。然之所以周流天下而無容足之地,百戰百勝而無尺寸之功,身入險地,為人先驅者,蓋得主則為義兵,附逆則為賊眾故也!」

    「附逆?哼,何為附逆?他阿飛自己,難道就不是逆賊麼?士元不必再念了,他的意思,我已盡知。」

    小喬卻恨恨道:「飛帥說得半點無錯。孫仲謀就是一無恥逆賊!」

    周瑜煩躁地看她一眼。

    「俏俏!」

    小喬道:「好了,不念就不念。」

    周瑜又對龐統道:「士元請替我擬一封回信。就說,飛帥良蜜,周瑜拜領,其他不敢言也!」

    龐統道:「士元明白。」

    小喬道:「士元,把那蜜給我,我倒要嘗嘗,飛帥所贈之蜜有何特別。」

    龐統應道:「是。」把那布囊交給小喬。

    小喬慢慢取出那小小瓦罐來,其狀如圓鼓,頗為有趣。

    打開來,一股甜香,頓時沁出,細細綿綿,微微悠悠。

    周瑜輕輕吸吸鼻子,側頭看去。

    小喬取過羹匙,餵給周瑜。

    周瑜微一皺眉,勉強接受,一品之下,頓時面容一改。

    小喬又舀了一匙,自己也嘗了一口,舒眉贊道:「入口清香而含苦尾,餘味甘甜而不膩,這是什麼蜜啊?」

    龐統道:「此乃西川『黃連蜜』。」

    「黃連蜜?」周瑜忍不住問道:「何謂『黃連蜜』。」

    「西蜀之地老林之中,有野生植物,名為『雅連』,俗稱『三枝葉』、『三顆針』,其色黃,性苦寒,所釀之蜜晶瑩剔透,爽心除煩,可惜時已冬季,若在仲夏,佐以冰水浸潤,實為消暑最佳品。」

    周瑜哦了一聲,忽然醒悟:「他是在諷刺我先甜後苦麼?」

    龐統一愣。他料不到周瑜現在如此敏感,惟有苦笑。

    周瑜忽然也苦笑起來,自嘲地搖頭:「飛帥以此等難得上品相贈,其實一番好意,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輕輕推開小喬的羹匙,讓龐統把外面的心腹都招進來。

    周營、周善、周良、陳江越等人魚貫而入。

    小喬又取出幾把蜜匙,周瑜接過,道:「飛帥饋贈,大家都來嘗嘗。」

    各人品嘗之後,都說很甜。

    周瑜嘿地一笑,忽然對周營道:「周營,你願意投降阿飛麼?」

    話出意外,周營頓時張口結舌:「我……我……」

    周瑜面帶譏諷笑容,看著他:「我記得你原來在飛月軍中,號稱三大飛騎之一,什麼時候變成說話吞吞吐吐之輩了?」

    周營滿頭大汗,說不出話來。

    周瑜又轉頭去看周善:「還有你,你以前在飛月軍中,也算一號人物了,是戰是降,你有什麼法?」

    周善黑臉也紫了,憋了半天,道:「小人一切,全聽將軍的。」

    周瑜嘴角微張,冷冷一笑。

    接著仰頭望天,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不到我周公瑾,自命才智無雙,從善如流,今日卻落得眾叛親離,走投無路,連心腹部下都不願直言的地步。」

    周營是周瑜的族弟,周善亦可算周家軍的宿將,興平二年(公元195年)孫策從袁術軍中脫身舉事時,兵不滿千,周瑜以周家私兵三千相贈,他二人便是這支私兵的首領。孫策從父親的舊部、朱治、呂范的部曲以及周瑜所贈這支私兵中挑選了一千精銳,作為自己的親軍,號稱飛月。

    東漢建安四年,孫策西討黃祖,兵至石城(安徽池州)時,得知黃祖部下劉勛已率輕兵離開皖城(今江西安慶)去海昏(今江西永修)。周營立刻建議孫策遣一支人馬前去彭澤(今江西湖口東)攔截,主力急襲皖城。孫策和周瑜均以為然,就令他與孫賁、周善一起,率兵八千到湖口截殺劉勛,孫策自己則與周瑜率兵兩萬奔赴皖城,一戰而克之,俘虜了包括劉勛妻子在內近四萬人。

    周營這一路卻不大順暢,主將孫賁剛一交戰,便意外中流矢受傷,連說話都很困難,士氣一時大為低落。周營眼見情況危急,振臂大呼,同時周善率百餘悍騎,奮勇當先出擊。餘眾受到鼓舞,一擁而上,一舉衝破劉勛的箭弩之陣,殺得劉勛心膽皆裂,匹馬逃往楚江(九江西馬亭)。

    此戰大勝之後,孫策對周營、周善刮目相看。當即任命周營擔任剛剛擴充到三千人的飛月軍中軍司馬,周善為他的副司馬,指揮飛月中軍的一千騎兵。軍中將周營與上軍司馬宋定、下軍司馬陳武排列在一起,尊稱為飛月軍的「三大飛騎」。此後孫策一直把他二人帶在身邊,不離左右,在平定江南的大小征戰中,他們都是飛月軍最得力的將領。

    孫策意外中箭毒發而死之後,飛月軍上下一片混亂,上軍司馬宋定莫名其妙地成了貪污犯,被迫逃亡;下軍司馬陳武則在呂范、朱治等重臣的支持下積極謀奪全軍的指揮權。周營本無其他靠山,此刻見勢不妙,悄悄向呂范通融,得以帶著周善離開飛月軍,返回舊主的麾下。

    周營經驗豐富,周善勇猛善戰,二人一向為周瑜所倚重,所以周瑜很知道他們的真實法。

    但面對如此困境,越是了解內情的高級將領,越是感覺前途渺茫。

    因為大家都明白,主公自己,幾乎已經沒有了歸屬之地。

    這種情況下,周瑜又怎麼能期望得到他要的回答呢?

    龐統面無表情,忽道:「江夏駐軍近四萬,我等以目前這一萬軍去攻江夏,既無攻城重器,又無充足糧草,信心不足,士氣低落,猶以卵擊石,取勝幾率,十停里不超過一停。」

    周瑜止住笑聲,側目道:「士元所言極是。所以現在,我希望士元你能為我做件事情。」忽然之間,他又恢復了冷靜。

    他吩咐道:「你們都且出去,士元、周良留下。」

    眾人依令而出,室內只留下龐統和周良。

    周瑜道:「士元,我軍現有軍糧如何?」

    龐統道:「可支十日。明日一早,江陵城中還有十日之糧運到。」

    周瑜哦了一聲,詫道:「這卻如何得到?」

    龐統道:「昨日我私下去找了董允大人。另有二千石樓船一艘,是董大人以前的座艦,我已命人接管,可隨軍一併東去。」

    周瑜面上現出感激之色,道:「有此十日之糧,我便可盡力一搏了。士元,多虧你!」

    龐統低下頭,道:「此士元份內之事。」

    他心亂如麻,身如火燎,幾乎就忍不住奪門而出的時候,周瑜問了一句:「士元,江夏情況如何?」

    龐統心中嘆息,但還是飛快地回答:「細作來報,甘寧昨日已被黃祖打入死牢。」

    周瑜點點頭,忽然長嘆一口氣:「此次出征,是我從軍以來最沒有勝算的一次,我不士元陪我冒險。而且,我有件重要事情,要拜託士元。」

    龐統道:「公瑾請說。」

    周瑜慢慢挺坐起來,道:「我有一摯友,乃臨淮東城人,姓魯名肅字子敬。此人體貌魁奇,思度弘遠,善能廓開大計,助畫方略,實乃天下奇才,明君若得其佐,功業必成。」

    龐統心頭一凜,道:「我亦久聞其名。」

    周瑜道:「子敬去年聽我之勸,隨我東渡,我本欲將其薦給伯符,豈料尚未得便,伯符已薨。其後子敬祖母亦謝世,子敬不得不還葬東城,至今滯留未歸。」

    龐統心:「就你現在這個樣子,他怎麼能回來?」

    果然周瑜嘆道:「我的事,士元盡知。對你們二位,我心中,一直深感歉咎。若伯符在,別說子敬,就算是士元你,也必早已高居幕中,為我江東謀主。而今仲謀……唉!」

    龐統此時已經完全明白:「公瑾這是要把後事託付給我了。」一時間心中酸甜苦辣,極不是滋味。

    他雖直氣壯,殫精竭慮的一意要背吳叛周,但對周瑜本人,卻是依然割捨不下那一份知己之情,當下慨然道:「公瑾不必多言,有甚吩咐,只管道來。」

    周瑜道:「子敬前日來信,欲就附其同鄉巢湖的鄭寶。鄭寶何人,一庸匪耳!我已急去書制止。士元待我軍出發後,可暗去曲阿(今江蘇丹陽)一趟。」

    龐統道:「曲阿?子敬先生不是在東城(今安徽定遠)麼?」

    周瑜道:「當日子敬隨我渡江,並攜家族青壯老弱,其母等眷屬,目下皆居於曲阿。士元去時,子敬當已接到我的信趕回曲阿,他自留在那裡等你。」

    龐統點點頭。

    周瑜道:「去年東渡之時,我曾讓周良在子敬之側隨伺,他與魯家頗熟,我命他隨士元同去,輕車近路,萬無一失。」

    龐統皺眉道:「嗯,接到他之後,我們去往哪裡?」

    周瑜淡淡一笑:「昔漢伏波將軍馬援初見光武帝時,曾說『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士元與子敬俱是可安天下的大才,豈無擇主之思乎?」

    龐統臉上一紅,不明不白的,心內突然一陣激動,說道:「我當然有所斟酌。但若公瑾能當仁奮發,挺身而出,我龐統願永為你幕中之賓。」

    周瑜雙目一緊,盯著龐統。

    龐統自知失言,話一出口,已是懊悔不迭:「明曉得他個性固執,不聽人勸,我何必要跟他說這個?就算他現在願意自立為主,難道我就能跟他不成?那我成什麼人了?唉,任性妄言,修煉太差,徒然讓他起疑。」本欲再辯,但話到嘴邊,卻又住了口。周瑜為人雖然性度恢廓,卻也精細之極,聞弦歌而知雅意,自己再要巧言相欺,掩飾兩句,更是欲蓋彌彰,遮無可遮了。

    硬著頭皮,裝出一副坦誠相待的樣子,靜靜看著周瑜。

    周瑜收回目光,低下頭去,道:「周瑜愚頑,不能為主上同僚見容,以致連累士元也一直不得施展才華。此皆周瑜之過。我現修書一封,士元見得子敬,可將信函與他,他自然明白,定隨士元同去。」

    小喬在旁邊鋪開一方白絹,定硯磨墨,取筆吹毫。

    隱隱的,龐統感覺到,周瑜對他心中所,已經完全清楚。

    不過他似乎並無惱怒反對之意,相反還頗有欣賞同情之念。

    龐統也不再多說一字。

    知己之交的可貴,便在於此。

    周瑜從妻子手中接過筆,略一思忖,便即揮毫如風,不一刻書寫完畢,簽上自己的名字,上下看上兩眼,點一點頭,吹上一吹,放下筆,卷折好信。

    「士元,你和子敬,皆是王佐之資,我毫不懷疑你們的前程。不過周良自幼便跟隨於我,情如手足,還望士元日後,多多照拂於他。」

    龐統接過白絹,道:「公瑾自有主見,毋須我再多勸。公瑾放心,其他我都有數。」

    周瑜看看龐統,欲言,卻又止。

    龐統掃一眼小喬,張張嘴,也即閉上。

    小喬道:「士元不必多慮,妾身自隨公瑾,生死同行。」

    周、龐二人對視一眼,龐統苦笑:「我先出去了。」轉身而去。

    周良早得到周瑜指示,給主公最後磕了三個頭,一言不發,跟著龐統出去。

    周瑜看著門,怔了一兒,轉回身。

    小喬的雙手,已緊緊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久久無語。

    過了很久,小喬道:「玉郎,我瞧士元他……」

    周瑜道:「嗯,我知道。」說了這句,沉默許久,又加了一句:「他是對的。」

    小喬懂悟,便不再言。

    周瑜輕輕撫摸著愛妻的秀髮,看向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神傷。

    「俏俏,我們明日便出發。」

    ※※※

    十月二十七日,夜。

    風力,中級。有細雨。

    周瑜的船隊,在這絲絲潮氣中,慢慢已近夏口。

    探子的密報接連不斷地傳將過來,敵軍的布置漸漸清晰可見。

    周瑜神情如初,臉色不動,心中卻越來越冷。

    沒有了甘寧的江夏,陣勢依然如此工完善,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小喬坐在他身旁,擔心地看著他。

    周瑜輕輕攬住愛妻的細腰,目視周善、周營、陳江越三人:「你們幾人,各有所長,若得施展,日後不難出人頭地。跟隨於我,實在渺無前途。」

    周善忽然跪地磕頭:「小人兄弟從小追隨將軍。現在我弟與龐大人同去,我家中已無後顧之憂,小人再無牽掛,此生也不再跟別人,當隨將軍死戰。」

    周營也跪倒在地,道:「周營與周善同心。」

    陳江越大聲道:「夫人身邊,怎麼能沒有江越?」

    周瑜看她一眼,陳江越瞪大眼睛,毫不退縮。

    周瑜心裡嘆了口氣,知道陳江越所謂「夫人身邊,怎麼能沒有江越」,其實夫人二字,應該改為「公瑾」才對。

    他哈哈而笑,拍拍二周的肩膀,又看陳江越一眼,道:「江夏軍雖眾,但甘寧受縛,聘乃客居之身,群龍無首,黃祖乃我等手下數敗之將,何足道哉?敵軍現在是一群烏合之眾,有你們助我,此仗我未必便輸。明日,讓我們和江夏軍決一死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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