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陌溪去了宮裡。我在屋裡看了一會兒話本子,覺著閒得無聊便揣了話本遊蕩去了茶館聽戲。
台上的戲子依依呀呀的唱著,我坐在二樓吃著茶果跟著嗚嗚嗚的哼,忽然,一把長劍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我茶碗一抖,我嚼著花生仰頭一看,夏衣一臉不友好的在我桌子對面坐下。我左右打量了一番,卻聽夏衣道:「別看了,我哥沒來。」
我放下了心,便也不管她了。
夏衣自己給自己倒了茶,嘀咕道:「和石大壯見了我是一個德行,就怕我哥把他抓了走。」她說完,喝了口茶斜眼看我,「你是又是哪裡的妖怪?」
我哼著戲,抽空答了一句:「我不是妖怪。」
「胡說!你若不是妖怪,昨日我哥為何要追著你走?」
「你哥愛慕我美貌,仰慕我氣質,傾慕我舉手投足間絕代的風華,他要跟著我走我也沒辦法。」我隨口道,「下次你再見著他追我,盡力將他攔著點,沒辦法回報他的愛意我其實挺愧疚的。」
夏衣聽得張口結舌,末了又喝了口茶壓下驚詫,喘了口氣道:「嘴皮子可真利索。」
我不理她了,由得她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她琢磨良久終是清了清嗓子,重新開口問道:「石大壯……你是什麼時候和石大壯認識的?」
「十二三四年前。」
夏衣一驚,隨即低頭喃喃自語:「竟然……都已認識這麼久了……」她自顧自的得出結論,「他竟然喜歡了你這麼多年,他竟能將一個人藏在心裡這麼久……」她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好像傷心極了。
我側目瞥了她一眼,見小姑娘將腦袋搭著,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我心一軟,安慰道:「你放心,我如何也不會喜歡他的,我心裡自有一人,誰也替代不了。」
「你這樣……他卻還那般將你放在心上。」
我的安慰讓她更為失落,見她這副傷情的模樣,我心裡不由犯嘀咕,這小姑娘模樣生得俊俏,性子也活潑,要找個別的什麼樣子的男子沒有,她到底是怎麼看上那憨直的石大壯的。我一失神,沒注意便將這話念叨了出來。夏衣聞言,將桌子上的劍握得緊了些。
她沉默了很久,才靜靜道:「他救了我。」她說,「我不記得他那天是如何將那些妖怪趕走的,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他拉我起來,把我掉得老遠的劍幫我撿回來,然後笨拙的安慰我讓我不要哭。他像一個英雄……」末了她情不自禁的吐出了句,「雖然他笨了點。但我知道,如果他要對一個人好,那就會一直對她好,因為他笨。不會三心二意,不會沾花惹草,只會對我一個人好。」
我挑眉,沒想到這姑娘還是個有遠見的姑娘,我贊道:「沒錯,如果在這世間找不到一個正常人一心一意的對自己好,那就找個傻子一心一意對自己好,如此,著實是個不錯的法子。」
夏衣一愣:「不是,我不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
我瞭然的點了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說了我不是!」
「我懂的我懂的。」
「你!」夏衣一踢凳子便站了起來,手中的劍出鞘半分,可沒等她將劍完全□□,斜里一隻手忽然伸出來將她手腕擒住:「你不能傷三生!」
石大壯竟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來。他怒氣沖沖的對夏衣道:「就知道你是個不好相與的!你纏著我便也罷了,如今卻還想欺負三生麼!你要做什麼沖我來便罷,她是我的恩人,我斷不能讓你傷了她去!」
石大壯委實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妖,只是他這嗓門太大,吼得一茶館的人包括那台上唱戲的戲子都停住了動作,全部轉頭望向我們這方。我實在覺得演戲給人家看丟人得很,遂將石大壯的衣袖輕輕一拉:「稍安勿躁,此地人多,咱們都出去說罷。」
我這話音未落,夏衣忽然眼淚就啪啪的落了下來。
我看得愣神,石大壯也是一愣。
他火氣像是霎時被澆熄了似的,有些手忙腳亂起來:「我……呃……我又沒打你。你莫要哭了。」
夏衣哭得像個孩子似的:「你那麼著緊她……你那麼著緊……」她抽噎著,「你可知,她心裡根本就沒有你,你為什麼就那麼喜歡她呢,嗚嗚。」我了悟,原來她在這種情況下,竟還是在為石大壯心疼,為他「喜歡了一個不喜歡他的人」而心疼。
這姑娘心地是如此的好。我感概,一顆石頭心也跟著她的哭泣酸了酸,一如看見話本中的佳人被負心才子拋棄了一般酸澀。
「我為什麼,就那麼喜歡你呢,我怎麼就那麼喜歡你呢……」她抱頭痛哭,嚎著便轉身走了。
石大壯呆若木雞的杵在我跟前。我使勁兒戳了一下他的脊梁骨:「你這下心底可是有點疼了!還不去將佳人抓回來抱在懷裡好好□□,明日早上掀開紗帳,你們還是極好的一對。」
「三生你在說什麼呀……」石大壯撓了撓頭,「我只是被她七竅流水的模樣嚇住了,還第一次看見有人在我面前哭成這樣……」
我嘴角一抽,頓時覺得此人榆木腦袋,當真沒救。
「我送你回去吧,省得待會兒她又來找你麻煩。」
「那姑娘今日倒是沒給我找什麼麻煩。」戲看不下去了,我卷了話本走人,一邊走一邊道,「不過倒是你,怎生會在這裡出現?」
石大壯一嘆:「這可不是為了躲她嗎?」
「躲她?」
「對啊,左右我出不了京城,夏衣日日都在滿城的找我,我藏在哪兒都覺得好像下一刻便會被她找出來一樣,所以與其提心弔膽的躲著,我想不如反過來跟著夏衣,這樣我就能一直知道她在哪兒,也能一直不讓她找到我了。」
我其實挺嫌棄他這種做法的,但又覺得一個腦子不大好的人能想出這種辦法已是極為不錯,於是讚揚道:「這法子與你人一樣憨直樸實。」
石大壯撓頭羞澀的笑。
一路說說聊聊走回了家。適時已是黃昏,到了小院門口,沒等我說話石大壯便主動告辭要走,模樣急切,像是生怕我將他留下來似的。
我也不為難他,正要擺手與他道別,忽聽大門裡傳出一聲怒叱:
「你一個新晉文官,不要太給臉不要臉!」
聽這聲音是個極為霸道蠻橫的主。而這句話一聽便是罵陌溪的,我當即臉一沉,推門進去。
院子裡站著四人,一方是陌溪,還有一方是一個主子和兩個侍從,兩個侍從看起來倒是威風,只是這主子腌臢得緊,我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後選擇性的將他們無視掉,只對陌溪道:「在門外便聽見有狗吠了,又是哪家的畜生沒拴好鏈子?」
其實我是認得這一隻的,早幾天在去將軍府里拿首飾賣的時候無意間見過此人,他正是大將軍的第三個膿包兒子,是施倩倩嫡親的哥哥,施榮。憑著他老爹的關係在朝廷里混了個空閒武職當著,是個不折不扣的膿包。
我雖不知他來找陌溪做什麼,但我的陌溪卻不是來讓人欺負的,即便是言語上的也不行。
陌溪聽聞我這話,神色間有些無奈,他向我走了兩步,將我的手握住,輕聲說著:「三生先回屋,這裡我來處理便可。」
可他話音未落,那膿包榮忽而難聽的笑了起來:「我倒是有什麼原因不肯受咱們將軍府這門親事呢,原來竟是已經藏了嬌啊。」
他的聲音像是一隻被人捏住脖子的鴨子,聽得我耳朵難受極了,只想施個法,讓他三天三夜說不了話。
「哼,不過你這女人模樣看著行,脾氣未免太臭,哪及得上我妹妹溫柔賢淑,且將你這刁婦休離了,受了我將軍府的親事,他日保你榮華富貴不斷。至於你這下堂妻,小爺便勉為其難的幫你收了馴服馴服。」
來這人間十數年,我雖然遇見過不少奇葩的事聽過奇葩的話,但如此奇葩的人我倒還是第一次瞅見。這荒唐的語言已經將我撩撥到「憤怒」之外的境界去了,我決定好好打量一下這朵完整的奇葩,別等以後的日子想見到這種人都不行,只能空餘遺憾了。
然而便是在我觀賞奇葩物種的過程中,陌溪倏地開口了:
「少將軍,你將貴府千金說得再如何好,在卑職看來也是比不上內子的,貴府千金性子淑靜,卑職偏喜愛刁橫的,貴府千金能予我榮華富貴,卑職卻偏愛與內子共食粗茶淡飯。在卑職眼裡,內子舉手投足,無論是做什麼都比貴千金來得動人。望將軍休要再與我提這門親事,以免卑職說出更多有辱貴府千金身份的話來。」
他這一席話說得膿包榮瞠目結舌,也聽得我心裡跟開花似的,瞧他這一聲聲「內子」喚得,多自然哪!
陌溪話音不停,繼續道,「至於將軍對內子抱有的非分之想,卑職只能說遺憾,朝堂內外誰人不知將軍你膿包無用,如今這身份也是大將軍想盡辦法將你推上去的,你在其位卻不思其職,依舊是一派膿包的作風。即便是前有大將軍為你鋪路,後有一乾的大臣替你護航,但你卻還是三年未升一職。今上聖明,洞察細微,能善用人,但凡稍有成績之人皆可得到善用,可見將軍著實沒什麼本事值得讓今上提拔。內子聰慧敏智,卑職相信她心中自有判斷。」
施榮像被陌溪的唇槍舌劍扎得千瘡百孔了似的,怔怔的立在那方,全然忘了反駁。他身後兩名侍衛各自轉頭看向別的地方,瞅著模樣似乎在忍著笑。看來平時他們心裡也沒少罵過膿包榮。
「你……你……你膽敢辱我!」
「卑職只是心直口快向將軍諫言而已,良藥總是苦口,將軍若聽得不舒爽了,卑職也沒辦法。或者將軍覺得卑職說得不對,大可至聖上面前參我一本。彼時卑職自會在朝堂上向聖上以及各大臣轉述今日對將軍的諫言,正好也可讓百官與今上一同評評,卑職這話說得到底是有理無理。」
「你……你……」
膿包榮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笑眯眯的招來門邊愣愣看戲的石大壯,大壯走了進來,一身壯實的肉看得施榮身後的侍衛都有些發虛。
我道:「我覺著事情應該談得差不多了,大壯,幫咱們送一下客吧。」
石大壯一點頭,倒是十分通我心意的將我的意思直白的表達出來:「哎,趕你們走了。」
膿包榮聞言,怒上心頭,長得好似鞋拔子臉瞬間漲成了一個快要爛掉的豬腰子,他怒喝:「大膽!放肆!一個不知名的奴才竟敢如此與本將軍說話!」
石大壯無奈的看我:「他們不走。」
我做了個手勢:「拎出去。」
於是,這三人毫無反抗力的被拎了出去……
我轉頭拍了拍陌溪的肩,正想誇他兩句,卻見陌溪皺著眉還盯著大門的方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石大壯將那三人拎走了又回來,正在關門。
大壯一轉身,目光與陌溪相接。石大壯倏地往後一退,「啪」的貼在剛闔上的大門上。
陌溪眉頭散開,但眼神卻沒從石大壯身上挪開,剛才戰膿包的鬥氣又一點一滴的在小院裡蔓延開來:「石兄一別經年,可別來無恙啊?」語至末尾,聲調微揚,連我都聽出其中幾分危險的意味。
石大壯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弧度我隔了老遠都看清楚了。
他沒說話。
陌溪上前一步還待言語,我將他拽住,我心裡覺著,石大壯如今心裡是切切記著我的「恩惠」當真對我好呢,這麼個老實人,我也總不能由著陌溪欺負他。於是便對陌溪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見點麻煩,他幫了我,這便與我一道回來了。」
陌溪轉頭看他,石大壯忙不迭的點頭:「是偶遇是偶遇的!我對三生當真沒想法了!」
陌溪沒搭理他,轉頭看我:「何人找三生麻煩?」
我一張嘴,本想老實回答,但又覺不對,如果老實答了,那不是就說明我剛才說謊了麼,我眼珠子轉了一圈,笑道:「沒什麼,只是看戲時與人起了點口角。」我搶在陌溪問下一句話之前將他手掌一抓,笑眯了眼看他,「陌溪這可是醋了?」
陌溪一怔,扭頭清咳一聲。
「我不會跟人跑了的。」我道,「我只喜歡陌溪。」
一千多年,我只遇到了一個陌溪,只傾心陌溪。
不管我這話說再多次,陌溪的臉頰也都還是會紅,他神色柔和下來,眉宇間的鬥氣與殺氣盡數消散。
天色已晚,肚子已餓,我牽著陌溪道:「咱們吃飯吧。」我一轉頭看石大壯,「要一起來嗎?」
石大壯鼻子動了動,盯著我的眼睛幾乎都要發光了,但在最後決定的那一瞬他卻看了陌溪一眼,於是他腦袋一搭,連忙拒絕:「不不不不不!絕不!」他拉開門夾著尾巴就灰溜溜的跑了。
我轉頭看了陌溪一眼:「陌溪,你這樣趕走一個餓肚子的人,好狠心啊。」
陌溪沉默了一會兒:「可如果讓他留下來,便是陌溪對自己狠心。三生希望,陌溪對誰狠一點。」
我果斷牽了陌溪的手:「讓他自己哭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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