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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午後也會陽光明媚,卻並不是。穹窿上頭烏雲密布,排山倒海一般湧向大胤宮的上方,之後便開始落雨。世人眼中,春令是溫柔的季節,就算是雨也該是溫潤細膩的,然而這場雨來勢洶洶,瘋了一般從天上傾倒,儼有瓢潑之勢。
皇后握著笛子愣愣地立在窗欞前,推開了窗屜子朝外看,眼神之中比尋常多了些什麼。她的指尖摩挲玉笛,眼中忽地噙上淚。
錯不了,那曲子只有她和司業會吹,一定是司業,一定是他!他來大胤了,也許同她離得不遠,就在那朱紅的高牆外。她說不上此刻的感受,像是暗無天日之中覷見了一縷星光,雖然飄渺不可及,卻足以慰藉這些日子以來的愁雲慘澹。
壽兒看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禁皺了眉頭,以一副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娘娘,您有些不對勁哪,怎麼了?」
她轉過身看過去,微微搖了頭,「沒什麼。這四面紅牆之中或之外,還有一個人是我的知音,即便不知那人是誰,我心中也感到愉悅。」
壽兒似懂非懂地頷首,聽見她說愉悅,自己也不免感到高興,因道:「娘娘您愉悅就好。如今在大胤,一切都和過去不同,其實奴婢知道您心中不好受。咱們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您不開心,奴婢也覺得難過。」
她聽後覺得動容,伸手拉過壽兒的手緊緊握住,含淚笑道,「梁宮裡有那麼多的主子,可見你這丫頭運氣不好,偏偏就遇上我。若是在大梁,等到了年齡,你還可以出宮同家人團聚,嫁人生子,可如今……」說著眼神黯淡下去,「一切都不能夠了,是我連累了你,也連累了寧毓。」
壽兒卻滿臉的笑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娘娘您千萬別這麼想,跟著您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六歲就被送進宮,分別了這麼十來年,家裡還有哪些人在奴婢都不知道呢。說句大不敬的話,在奴婢心裡,您就和姐姐似的,只要能一輩子陪著娘娘,奴婢也就知足了。」
她這麼一說,沉錦只覺得渾身上下湧起陣暖意,順著流淌進心坎兒里。她唇角勾起個笑容來,促狹打趣壽兒,道:「想一輩子陪著我,那可就不能嫁人了,你想好了?」
壽兒見她領子有些亂,連忙伸手替她理了理捋平順,口裡隨口道:「嫁人有什麼好,過去在梁宮的時候奴婢還挺盼著,後來見了您出嫁,奴婢可算是學乖了。」
沉錦眼中的光芒忽地暗了下去,臉色也不大好看,壽兒瞥見了,立時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哭喪著臉告饒:「奴婢嘴上沒把門兒,又失言了,娘娘恕罪……」
皇后只是嘆息著擺手,這丫頭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什麼脾性是她沒摸透的。畢竟年幼天真,不及寧毓心思縝密,偶爾口沒遮攔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兩人說著話,忽聞外頭有人喊壽兒,是寧毓的聲音,壽兒急急忙忙地應了,邊朝殿外跑邊道:「娘娘,姑姑叫呢,奴婢先去了啊。」說完朝幾個侍立的宮女看了一眼,「好好伺候娘娘。」接著方一溜煙兒往偏殿裡去了。
那丫頭一蹦一躍地去了,沉錦望著她的背影覺得滑稽,不禁掩口笑了起來。再去看窗外,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卻仍舊是珠串連綿。她略思索,又舉起玉笛吹起來,然而這回遠處再沒有人相和了。
她獨自吹奏了良久,直到腮幫子泛酸才停歇下來。心中湧起小小的失望,然而轉念又覺得沒什麼,知道司業在大胤,在距離她不甚遙遠的地方,這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不會奢求也不會妄想,有一份支撐她走下去的動力,就夠了。
她憑窗而立,愣愣地望著天邊的雨水出神,雙手緊握著玉笛,像捧著一件稀世罕見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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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在酉時須,雖然濃重的烏雲徐徐散去,也仍舊見不了陽光了。蒼穹暗下來,唯一可見的只有那一片片蒼茫的暮色。
宮女內官們進殿擺膳,沉錦將將坐下便聽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深色衣袍的內官貓著腰進殿來,沉錦抬眼看,認出這是未央宮掌事的福寧海,又聽他恭謹道:「娘娘,君上已經到殿外了。」
皇后遲遲地哦了一聲,剛要起身接駕,今上卻已經提步進來了。她同殿中的宮人一道福膝給他見禮,他側目看她一眼請她平身,生疏而客套。
她心頭隱約覺得他還在生氣,應個謝直起身,復抬起眸子看今上,他面上卻並沒有多的表情,那目光清正澄定,看不出悲喜,亦看不出喜怒,垂眸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坐下來,瞥見她還站著,因淡淡道:「坐吧。」
這句話在她聽來總有些不對勁,頗有幾分反客為主的架勢。她心頭蹙眉,面上卻一絲不露,低眉順目地應聲謝,這才斂衽在他身旁坐下來。
皇帝用膳有獨特的派頭,須專人布菜專人試菜。眼瞧著兩個主子落了座,陳高連忙上前幾步,拾起桌上的箸筷就要替今上布菜,然而今上卻伸手拂了拂,他心頭不解,卻也不敢發問,握著筷子有些進退不得。
今上也不言聲,只是側目看了眼皇后。沉錦先覺得不可理解,心頭一琢磨似乎又明白幾分,不免有些氣悶。然而氣悶也不能表露,她吸一口氣將筷子從陳高手裡接過來,含笑替陳公公解了圍,道:「我來吧。」
連吃個飯都得折騰她,這個皇帝,簡直是沒安半點好心!她心頭氣鼓鼓的,面上卻還得佯出一臉微笑來,掖袖夾起一塊什錦豆腐放到他身前的小碟中,隨口道:「君上怎麼來了?」
這個問題有些蠢,他因略皺起眉,語氣不善:「你是朕的皇后,朕到你宮裡需要什麼理由麼。」
這話將她堵得啞口無言,只面上怔怔地望著他。這副模樣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憐兮兮,他不經意間抬眼瞧見了,暗自思量語氣是否重了些,又緩和了幾分道:「近日雨水多,皇后身子不好,要萬分仔細。」
他這句話關懷話聽在她耳朵里不痛不癢,沉錦面上很平靜,緩緩道:「臣妾多謝君上關切了。」說完又漠然道,「其實方才君上誤會了,臣妾只是覺得,才剛冊封了四妃,君上冷落她們,並不大好。」
這番話從她口裡說出來,倒頗有一國之母的氣魄,大度而賢良。他仍舊是那副神情,寡淡而疏離,只是忽然朝著陳高開了口,語氣像是臘月的湖水,多一分就要凝成冰似的:「朕今晚歇在未央宮。」
沉錦聽了卻惶然大驚,手抖了抖,紅木筷子落在桌上,與青瓷碰撞發出清冽的聲響。今上側目朝她看一眼,「皇后怎麼了?」
她拾起筷子穩住心神,朝他勾起個笑,「恐怕宮人要在背後說臣妾品行不端,興專寵之風,四妃只怕也以為臣妾是妒後了。」
他聞言朝她一哂,口吻喜怒難辨,「皇后溫良,恐怕永遠也當不成妒後。」
這話分明是誇讚,然而聽在人耳朵里卻不像是那麼回事。沉錦笑了笑,「君上似乎很了解臣妾。」
慕容弋也牽起唇角,笑得有些高深:「直覺罷了。」
兩人一番對話聽得寧毓倒捏一把汗,生怕皇后一句不中聽的將君上觸怒。然而萬幸,皇后沒再說話,只是埋著頭專心致志伺候今上用膳,今上也不再言聲,整個殿中只有玉漏滴答的細膩音響。
用過晚膳,寧毓同壽兒伺候皇后浴香湯。她渾身浸泡在溫熱的水流中,心頭卻惶惶的,大婚那次她躲過去了,今晚呢?還會有這樣的運氣麼?若沒有,又該如何是好呢?
她將頭整個兒沉進水裡,直到快要窒息時才猛地鑽出水面。寧毓見她遲遲不上來,心頭明白她在拖延時間。然而這種做法幼稚得可笑,拖延得了一時拖延不了一世,今上就在寢殿裡頭,沒有軍機處的奏章也沒有政務,今晚是怎麼也躲不過去了。
又捱了半個來時辰,直到十指指尖都泡得發脹,她才從池子裡頭上了岸。寧毓取了流仙衣來替她穿上,她垂眸一看,這樣的寢袍穿了也相當於沒穿,輕輕薄薄的一層,覆在皮肉上,像是蟬的翼。
寧毓取來胭脂點在她的唇上,又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她復引皇后去寢殿,推開門立在外頭,待皇后入內後又將門合上。沉悶的一聲「砰」,敲打在耳畔,像是催命的鐘聲。
沉錦深吸一口氣朝裡面走,繞過重重明黃的帷帳,看見一個人立在燭光的陰影中,瞧不見神情面色。
再定睛看,他手上握著一樣東西,是她的玉笛。
她悚然一驚,朝他走過去,邊走邊試探道:「君上會吹笛子?」
那頭的人半晌不言聲,她居然莫名感到有些緊張,好一會子,他終於開了口,仍舊惜字如金,漠然道,「並不會。」
未幾,今上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眸子隨意地朝她看過去,視線卻像是定住了。
輕薄的蟬衣下是凝脂般的肌理,她的肩部線條很美,孱弱卻勻稱,細細的兩條膀子,上頭沒有一點瑕疵,像極無瑕的白玉。
被一個男人這樣注視,沉錦只覺得自己就像待宰的牛羊,渾身都叫囂著不自在。她感到有些羞恥,偏過頭,徑自朝床榻走去,脫去繡履翻身上榻,在里側睡下去,仰躺著,面上沒什麼神情,目光卻是閃爍的,不知落在何處。
天底下恐怕沒有比這更痛苦的煎熬,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眼也不敢看皇帝,只聽見那頭一陣衣衫窸窣,緊接著床榻的另一方凹陷了下去,是慕容弋除衣上了她的繡床。
少頃,一隻熾熱的手覆上了她的肩頭,滾燙的溫度,灼得她渾身一個激靈。她合上眼,似乎是壓抑到極致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疼痛傳上心頭,令人難以承受。
醉人的龍涎濃烈到讓人無法忽視,即便是閉著眼,她也知道他正覆上來。忽地,一陣濕意順著眼角蔓延下去,沒入了黑髮間,又消失不見。
幾乎與此同時的,那隻覆在她肩頭的手離開了。她有些茫然,睜開眼看過去,卻見慕容弋已經背對著她躺了下去,側著身,面朝她相反的方向。
「君上……」
「朕乏了,睡吧。」他合上眼,涼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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