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暖風緩緩地驅走嚴冬,又到了一年春季。清晨,安靜了一夜的范府仿佛迎著朝陽活了過來。各院落的下人打掃院落迎奉主人,匆忙地忙碌著。一群人穿過曲徑幽廊,走向了正房院落。
院門處的奴僕笑臉相迎:「大小姐來了。」
幾個人打起門帘。首先走進來了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穿著件紫丁香色的蜀繡錦裙,烏黑頭髮梳得溜光鋥亮,別著三支金雲雀的簪子。一扶門帘,白胖手腕上帶著兩隻翠玉鐲,一隻嵌寶石的金鐲。臉白生生的,濃眉大眼,五官分明,氣色極好。一身穿金戴銀的打扮,活脫脫地像個富態體面的富家太太。她粗壯的身體橫在前面,一隻手緊緊挽著後面的少女,一同邁進門檻。臉上幾乎笑出花。
後面盈盈走進了一個穿淺黃色長裙的少女。個子高挑,膚色白皙。鵝蛋臉,眉飛五彩目若寒星。容貌很秀麗。最特別的是一雙英挺的長眉如劍般斜插入鬢,為這張臉增添了分颯爽英姿的英氣。秀髮堆成了雲髻,插著兩隻鑲珍珠的花簪,耳畔垂著兩隻微放光華的珍珠墜子,襯托得她白皙的面容更蒙上了層光暈。她穿著月白內孺衣,鵝黃色半臂衫,下面配著牡丹枝的深黃八扇裙。嘴角含笑,眼睛略彎,步履從容地進了門。進門後她眼睛一亮,長眉挑起,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意。
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穿粉紅衣裙的女孩。雪膚大眼,櫻唇桃腮,瓜子臉,大眼睛漆黑閃亮的如繁星。簡單得挽著雙環髻,只別了兩隻淡紅珊瑚珠花,便襯得膚白賽雪,紅唇如櫻,赫然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絕色美人。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長相太出挑了,打扮的很低調。穿著半舊的粉紅色衣裙。除了手腕上一隻紅晶鐲子外,沒帶任何首飾。但是她一雙秋波似的大眼睛微微一打轉,滿室生輝。她機靈地先看清了室內諸人,忙小聲提醒前面的少女。
正房裡,忠順候候夫人王玉潔坐在堂前椅上,笑咪咪地看著來人。
這自然便是李氏、明前和丫環小雨了。
范明前一臉喜悅,大大方方地走到正堂中間盈盈下拜,行了個禮。這個大禮施得體態優雅,神色安穩,聲音清亮,釵環羅裙也穩絲不動。很優雅完美。王夫人看了笑逐顏開。隨口與明前寒暄閒談,明前均得體地回答了。王夫人很是滿意,讚賞地看了一眼旁邊陪坐的女先生和雲女官。便笑著招了招手。明前大喜,一下子快樂得撲上前,像只輕盈的雲雀似的撲到王夫人懷裡。露出了少女活潑好動的本性。
雲女官微一皺眉,明前立時害羞地向她一笑。忙又站好繼續給父親范勉施禮,而後才規規矩矩地陪坐下首,陪長輩寒喧談天。
王夫人是來探望范勉的,順便送給了明前一盒宮裡貴人賞賜下的春季宮花。說海外通商的船隊帶回來的西洋玩意。明前禮儀周全地道謝收下,陪著客人說了會話,就告別父親和姨母回房去了。
這一番行動,言談有禮,進退有序,看得王夫人不斷點頭。——總算沒有辜負這七年教養,把范明前徹底得變成了一位禮義周全知書達禮的相國千金了。
***
王夫人回過頭,才分別向女先生和雲女官詢問大小姐最近的狀況。
雲女官笑著說:「范小姐的禮儀功課學得很好。這是個孰能成巧的活兒,大小姐很能,呃,很能堅持不懈。管事和帳目也很不錯,明前小姐好像頗有銀錢方面的興趣,將來理家管財必然不差。」
「整體來說,范大小姐性格恬靜心性寬廣,很有世家貴女的氣度。人也勤勉努力。已經學會了各種禮節和持家之道。以後就是日常生活中常注意,把它們變成自己的習慣就行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范小姐學得很不錯,即使沒有皇宮裡的公主貴人們學得十全十美,也算學會了七、八成。」
女先生於秀姑是個文雅嫻靜的中年女子,也含笑道:「范小姐學習詩書也很刻苦。畫畫畫得瀟灑飄然,彈琴能通五音知意境,彈起高山流水來能引來院牆外的路人駐足傾聽。讀書也很下功夫,『女誡女言女禮』三書和詩詞都能倒背如流。這對於五年前只粗通文字的人來說很不容易。而且,我覺得范小姐讀書讀史,能讀出其中的三味兒。她尤其喜歡看歷史雜學和山川地理志,喜歡臨摹桃淵候的小草字貼。臨得很有神韻,比我都強一些。」
「范大姑娘,確實有一些范學士的慧心慧根。恭喜范相,有此佳女。小女子秀姑也很欣賞她。七年來我幸不辱命,教出了個好學生。」
范勉捋須微笑,極為自得。
王夫人卻秀眉一皺心裡一沉。俗話說「看人看心,聽話聽音兒」。她不像范勉是個不拘小節的大男人,她是個心細如髮的玲瓏人。聽了這些話,初來歡喜,但細細一琢磨就不是味兒了。這些話可不光是讚美啊。
雲女官那裡學得七、八成,就是說還沒有學到十全十美的貴族小姐模樣。女先生於秀姑說得更隱晦、更高明了。范小姐喜愛看歷史雜學和山川地理志,就是在『女言三書』上下的功夫少了。姚淵候是歷史上遊歷天下第一人,是天下有名的清高豪邁名士。他的小草鋼筋鐵骨,肆意橫行。字體硬朗,人也極硬朗狂放
一位丞相小姐竟然愛臨摹他的字。這是什麼性情啊
候夫人按捺心事,繼續笑盈盈地跟女先生和雲女官寒暄。過了會兒,王夫人請出了女先生,單獨留下雲女官要商談下一步的教案。女先生於秀姑微笑而去。
王夫人立刻命令心腹大丫環送上一匣沉甸甸的南海珍珠首飾,放在旁邊的茶几上。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看著雲女官。
雲女官人老成精,瞥了眼首飾匣,眼露微笑,肥厚寬大的臉抽觸了下,砸砸嘴想了想,才緩緩說:「既然王夫人厚待,那老婆子也就仗著臉皮厚,放膽再說幾句了。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請夫人勿怪。」
「哪裡話,雲女官你是教習過宮裡珍貴妃和幾位公主的退役女官,還曾經教習過我們王家姐妹,看人無數從無失眼。我這才千求百求得求你上門教導我的外甥女。如何能不信你的話?」
雲女官的臉上收了笑意,現出了肅然厲色。她挺直脊背,面色深沉地說:「那我就斗膽說了。我有點看不透她。」
「范小姐的禮儀已學得十足十。行為穩重,心態沉靜,學到最後連我都很難挑出她外貌上的差錯。再加上您請了前朝於太師的後人,天下最著名的女才子於秀姑先生來教她讀書寫字。學識方面也過關了。我也聽於先生說過,大小姐讀書肯動腦子,善思考,會舉一反三,是真正看進去了書,從書里吸收知識,增長了自己見識的。所以現在的范小姐絕對是位外表端莊、內有才華的丞相小姐。范小姐走出去,絕不會給相爺和夫人丟臉的。夫人放心吧。」
王夫人長出一口氣。這七年來的功夫沒白費,這大筆銀子沒有白花。但是她盯著雲女官。
「但是,」雲女官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迷茫:「畫龍畫虎難畫骨。范小姐外表已過了關。但是,她的身上好像也有一些不常見的習氣。很有些嚇人。可能是因為她在鄉野長大,見識過民間疾苦,也受過欺負吃過苦,所以極有正氣。有一次,廚房的費廚娘責罵小丫頭,氣急了,用簪子扎她的臉。被范小姐看到了。她立刻高聲呵斥費廚娘並罰了她兩個月例錢。還有一次,她看到二門外的小廝偷偷虐待馬匹,就當場命人亂棒打了小廝一頓攆出了范府。」
雲女官拿過茶盞喝了口茶,垂下眼瞼,徐徐說:「這是做好事。大小姐遇事不退縮,為弱者主持公道,頗有幾分俠氣和鋼骨。但是她的法子用得太硬太鋼強了!前者罰了大廚婦,卻給了她沒臉。後者趕了那小廝,小廝卻在街坊上破口大罵相國千金。惹得路人圍觀。直到府里派人抓住他痛打一頓押出城,才壓下事態。」
「從這件事後,我就暗自琢磨過。可能還是范丞相小姐幼年在北方的貧瘠山村長大,在最容易受到外人影響的五歲到十歲的啟蒙期間,被鄉野農婦教大的。學了一身的草莽義氣。從那以後我們就刻意得教她壓住性子,用柔軟的法子處理家事。要迂迴的處罰大廚婦,不能當眾觸犯了她在廚房的管事權。過些日子再尋個其他因頭趕小廝,不能給他當面報復的機會。她也學得極快。」
「但是,」雲女官眼露遺憾,搖搖頭說:「這骨子裡的性情卻不是好改的。一個人外表可以模仿,可以偽裝,甚至可以扮演成大家閨秀。但是骨子裡的性情卻不好改。我只能儘量提醒,我也不敢說她是真改沒有改。」
「俠氣和鋼骨,是好性情!若是男兒,能聚攏人氣干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若是民間女孩,也能支撐門戶幫襯家裡,成為一個當家做主的爽利媳婦。但是!」
雲女官的眼裡透出了森森寒意:「但是,像我們這種大世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將來是要嫁做高官夫人或者大族宗婦的。這種性子可是萬萬要不得。太鋼直,太公道,太黑白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夫人,你也是忠順候爵家的少夫人,該知道大家族裡有多少糊塗帳沒法子算清,是需要女子以柔軟姿態處理的。要笑臉迎人,低調理事,八面玲瓏,平衡連縱。要忍人所不能忍讓人所不能讓,在水面下使勁螺絲殼裡做道場,才能打理好大家族家事做世家宗婦的。」
「我們這種人家的小姐們需要的是長袖善舞之才。要堅韌婉轉,綿里藏針的性格,才能對內處理好家事經濟,對外幫助夫君取悅家族和朝廷。是要『難得糊塗』的糊塗著去做人做事才行的,范大小姐卻是這種要命的黑白分明,剛正不阿的性子。」
「所以,我拿了候夫人百倍的束修,也就斗膽地送夫人一句話。」老女官沉吟了下,還是神色坦然地說了:「您請我教習就是想把范小姐教成個合格的相國千金吧,她也盡力地在學習成長。我還是不敢保證她學到了幾分能做到幾分。她現在外表表現得太好了,我也捉摸不透她了。」
她陰鬱地道:「我還是覺得她不適合做位豪門貴婦。如果有可能,還是讓她儘量低嫁給性情文弱的書生,或是家口簡單人樸實的軍旅將士吧。以范丞相的官位家世撐著,以范小姐的爽朗性格,是可以打理好小家贏得夫君的喜愛,過得好的。」
頓時,王夫人大駭,面上露出了驚駭絕倫的神色。又震驚又薄怒。她一下子就變了臉色,失態地揚聲道:「可是,可是我家范瑛是要做王妃的!我姐姐的最大心愿,就是要明前光宗耀祖得嫁給皇家做王妃。瑛兒幼年吃了大苦,人卻又懂事又乖巧,是個難得的沒長歪的好孩子。這樣老天厚待的孩子,憑什麼就得下嫁給柔弱的窮書生和粗俗軍卒?!這不是太滑稽了嗎。」
「而且我們江南世范和汝南王家,兩大士族的小姐們,也從來沒有低嫁過。如果瑛兒低嫁豈不是讓外人更說三道四?人們還會以為范瑛出了什麼差錯,才不得不下嫁寒門。滿京城滿天下都會看我們兩家的笑話。」
范勉也大為震驚。他神色愕然,眉頭緊皺,一時間臉上表情變幻,似乎在強忍著心頭忿怒。
雲女官眼裡精光閃動,長嘆一聲,搖頭說:「夫人,我也聽說了范小姐從小就結了門顯赫的好親事。是封岜在北疆甘陝兩州的皇上的親叔叔梁親王的世子——小梁王吧?天子弟媳,藩王王妃,難怪夫人和相爺都抱以厚望。但是,說句誅心的話,范大小姐與別家千金不同。被拐六年,這種污點怎麼也蓋不住的。如果她低嫁點就沒人敢挑剔這被拐數年,高嫁的話」
「名門千金很多!即使是家世清白,姿容絕美,也不是人人都能做藩王王妃的。」
王夫人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神色悲戚,眼淚像珍珠般的紛紛落下,發作了:「不行。不行!我不會同意退婚的。瑛兒吃夠了苦頭必有後福。而且梁親王九千歲在瑛兒被劫走時,也從未說過要退婚啊。現在瑛兒回家,一切大好,憑什麼我們要跟藩王家退婚?我不願意。」
屋內鴉雀無聲,氣氛緊繃。
半響,范勉長嘆一聲,面孔黑紫。他先壓住心中忿怒放下心事,勸解道:「你們勿急,我平時對這門婚事也多有考量。」
他扭頭向王夫人神情肯切地說:「妻妹,我想,這樁親事也可能不成了。」
「一是,瑛兒被拐這事,名崩譽毀。二是皇家婚事,也不是我們想不退婚就不退的。北疆甘陝州的梁親王是個天底下最重信重義的人,可能是不想當背信棄義之人,兼之認為我女兒已死,就沒有提出退婚之事。那樣顯得太涼薄了。誰知道瑛兒又找到了,還在鄉野劫匪家養了五六年,滿朝盡知。梁王殿下肯定也聽到了風聲,所以才靜默數年,沒有音訊,就是想等我們先提出退親吧。我們也不能不識抬舉,不給藩王台階下。本來,這門親事就是玉貞強行高攀的,現在更是人言可畏。罷了!都是我當初疏忽沒照顧好瑛兒。是我對不起瑛兒。」
「雲女官慧眼識人,說得都是大實話,是真心為瑛兒算計的。你說得對,無福之人強求福,是會害死人的。我明白雲女官的好意了,我們會好好考慮的。退婚也罷,我的學生里也有很多好孩子,能娶瑛兒的。」
王夫人心如絞痛,掩面抽泣。如果只是普通的退婚也不算什麼,大可以另找如意郎君。但是對被拐多年的范瑛,被藩王退婚,就像是大廈傾塌了吧。往後還有哪個名門會求娶天子家的棄女呢?
雲女官施了個禮,準備退下。她看著難過的王夫人暗嘆口氣。猶豫了下,張了張口,又咽下了心裡話。她心裡也很複雜。這種性情問題總歸是她自己猜測的,總是心中感覺,不是白紙黑字那麼清晰。萬一她看錯了,范小姐不是那種性情,或者已完全改好了。那她不就是拆了這件美滿顯赫的親事嗎。這年頭,多少婚姻,名不當戶不對的,夫妻怨懟相對的,不也湊合著過了?也不差范明前和小梁王這一對。
但是,她細小的眼睛裡露出陰冷的精光還是范明前運氣不好啊,那被拐六年是鐵板定釘隱蓋不住的。這種被拐走過,聲名狼藉,還性情不定的小姑娘,確實不適合嫁皇族。還是嫁個同樣出身的鄉野村夫能活得更逍遙自在些。
民間美女嫁王子,平民狀元娶公主。從來都只是話本小說,是哄小老百姓庶民們高興的。要不怎麼會被記載進史書成了傳奇呢。真要信了是會害死人的!
她心亂如麻,反覆思量。最終還是搖搖頭走了。
王夫人頹唐地坐下,范勉低聲地安慰著她。
王夫人滿臉虛弱,渾身無力,仿佛被擊垮了。她含著淚對范勉說:「大哥,想個辦法吧!一定有辦法讓范瑛嫁給藩王的。我盡心盡力得代姐姐教養外甥女兒七年,不是想讓她嫁個平民百姓丟人現眼的。我不甘心。」
慢慢的,她長吸了口氣,收斂了悲容,鎮定了下。恢復了汝南王氏和京城候夫人的本色。算計著說:「即然瑛兒名聲不好,就不要讓她在京中亮相了,不給人們評頭論足的機會。我們就悄無聲息得打發她北嫁。京城跟北方甘陝兩州,相隔千里,閒言碎語也少些。她直接嫁過去,就自然是實打實的封疆王王妃,坐擁北疆,食祿兩省。」
「事在人為。人做事,即要順勢而為,又要敢於拼搶。這樁婚事的成與不成,我看也在模稜兩可之間吧。我們不試試,到底心不甘。只要咱們能看準時機,搶了先機,也許就能順順噹噹地嫁給藩王吧。」
「雲女官說得對。我們大不了就為瑛兒多準備些嫁妝。只要梁親王九千歲這段時間不提出退婚,我們就全當做不知道。把范瑛直接嫁到北方藩地做王妃!瑛兒這麼聰明機靈,一定能與小藩王好好相處婚姻和睦的。」
范勉看著她滿面堅決和憧憬。與亡妻一般樣的爭強好勝。忍不住心裡難過。世事難料,很難天遂人願,只可能會變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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