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無論生活的意義是什麼,生活都將繼續。她回來的第二天,她就感覺到那種野蠻的,勃勃的雄性的氣息在向她咄咄逼近。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她不想要,她不想要!她不想在孕育那些鮮活的生命,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上,還沒睜開眼,就成為別人腹中的美餐。她不想再看著她的孩子們被一個一個地吃掉,而她就算是把自己的命搭上,也救不了她們。心碎的感覺好痛啊!那是一種生不如死的痛,是絕望的痛,是這世界上最痛的痛。她不想再重溫,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有那種痛了。
她跑啊,她拼命地跑;可是跑得過初一,跑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再跑,也得有喘息的時候;再跑,也有疲乏的片刻;她再敏捷,也逃不過前後夾擊;再靈巧,也躲不過圍追堵截。生活哪能一切如願?忍耐是生命永恆的主題。有時候,在拼命逃竄的時候,她的腦子會剎那間一片空白,好像忘了在做什麼,她減慢了速度,有時甚至會停下來,給追在她後面的雄魚以可乘之機。她不知道,那其實是她的生物大腦在潛意識地指揮她,作為一個生命,她存在的唯一生物學目的和價值就是傳宗接代,就是讓生命延續下去。抗拒命運的安排困難重重,反抗自然法則從來就是敗多勝少,可她仍然上躥下跳,左衝右突,想盡一切辦法,使出渾身解數,不讓他們得逞。可是在她們那個方寸小缸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其實根本就不可能!
幾天以後,丑小魚知道,一切又從頭開始了,新一輪的輪迴已經進入了軌道。一個母親,當得知自己做媽媽的時候,於情於理都應該是件快樂的事,可丑小魚卻是相當的沮喪。她的心情壞透了,她幾乎陷入了抑鬱,就好像她懷的不是孩子而是幾顆定時炸彈,而她知道那炸彈什麼時候會爆炸,她註定會被炸得體無完膚,要經歷折磨、煎熬和非比尋常的痛苦。還有她的孩子們,被撕咬和吞咽的時候,該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啊,她想都不敢想。如果這痛由她而不是她的孩子們來承受,她或許會感覺好一些,可是她決定不了,改變不了,除了等待和忍受,她什麼也幹不了,除了等待和忍受,她別無選擇。
她滿腹委屈,滿腹哀傷,滿腔仇恨,滿得都快溢出來了,可卻無處發泄。她神經質地在缸里游來游去,她憋得快要發瘋了,她想叫,她想喊,她想對誰到到苦水,可有誰會對她到苦水感興趣?有誰會關心她,有誰會在乎她?她的苦,她的痛,她的熬煎,在這個方寸天地里,面對著這一群朝夕相處卻又不共戴天的仇人,除了咽到自己肚子裡,還能怎麼樣呢?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想起自從她回來以後,好像就沒有看見過泥巴塊。泥巴塊是不是被賣掉了?是不是她使盡伎倆,但也終究沒能逃脫胖子的火眼金睛?丑小魚在缸里四處遊動,仔細打量著每一個邊邊角角,可沒有看見那一團亂糟糟地破布堆。那麼一大團東西,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難道泥巴塊真的被賣掉了?
丑小魚的心裡很失落。儘管她和泥巴塊不像她和牙牙那樣親近,但自從牙牙走後,泥巴塊是這裡唯一能和她說上兩句的人,也是唯一願意聽她傾訴的人。想到了牙牙,丑小魚的眼睛有點濕潤,也不知道牙牙現在怎麼樣了,過得好不好,是不是,是不是還活著?對牙牙的想念讓丑小魚更加難過,她縱身向上一竄,好像要把這些煩惱憂愁都甩倒腦後。可就在她上升到水面的時候突然看見打氧管的後面藏著一團什麼東西,丑小魚游近了些,看見一團雜亂的髒尾巴隨著水流緩慢地搖擺著,儘管那尾巴小了許多,蔫蔫地耷拉著,不像以前那樣亂蓬蓬地四處張揚,丑小魚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泥巴塊。
「泥巴塊。」丑小魚有些吃驚地叫道,在經歷一切之後又見到老朋友,讓她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她面前的那蓬亂尾巴顫顫地動了動,一張消瘦的,滿是病容的臉從尾巴後鑽了出來。
泥巴塊的樣子讓丑小魚感到奇怪「泥巴塊,你怎麼了?」
看到丑小魚,泥巴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消瘦臉龐讓眼睛顯得更大,好像要從臉上爆出來一樣。
「別過來,別靠近我!」泥巴塊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斷了了氣的喇叭。
「是我,泥巴塊。我是丑小魚,你怎麼了?」泥巴塊的樣子讓丑小魚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悲傷和痛苦,她關切地問。
「你別過來,別靠近我,我有病!」泥巴塊的呼吸有些急促,明顯的很虛弱。
「你到底怎麼了,你有什麼病?」丑小魚本能地向泥巴塊靠近,想看看他到底怎麼了。
「別過來,你別過來,會傳染你的!」泥巴塊提高了聲調。丑小魚有些害怕,停在了原地。
「你到底得什麼病了,讓我看看,我能幫你嗎?」丑小魚的聲音因為害怕有些怯怯的,但充滿同情。
泥巴塊蹣跚地轉動著身體,她的軀幹漸漸顯露了出來。眼前的景象讓丑小魚不由得輕輕叫了一聲,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泥巴塊從胸鰭以下一直到尾巴,整個身體布滿了一層白色的絨毛,好像穿了一件裘皮大衣。
「你怎麼啦泥巴塊,你怎麼啦,怎麼會這樣,你得了什麼病?」
「白毛病。」泥巴塊有氣無力地說。「不光我,好幾條魚都生病了。」泥巴塊的嘴巴朝前努了努。順著他指的方向,丑小魚看見在泥巴塊的前方,挨著缸壁,緊貼水面,有四五條病怏怏的魚在晃動,他們的身上布滿了一塊一塊毛茸茸的白斑。
「那得趕緊想辦法治啊。」丑小魚著急地說。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泥巴塊緩緩地說道。「如果胖子發現了,會往水裡加藥水兒,可對我們都一樣。」
「加了藥水兒不就能治好了嗎,怎麼會一樣?」丑小魚問。
「加了藥水兒只是防止你們被感染。像我們這些已經被感染的,作用不大。」
「那你們會怎麼樣呢?」
「胖子會把我們撈出去。」
「撈到哪裡去?」
泥巴塊沒有回答,呆呆地看著丑小魚,但突然苦笑了一下。丑小魚一下明白了,沒在接著問,她和泥巴塊都知道對方想說而沒說的是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泥巴塊說「你可一定要小心啊,離我們遠點兒。記住,千萬不要把自己弄傷,一有了傷口,就很容易感染,一定要小心啊。
看著眼前重病的老友,丑小魚感到一陣心酸,她把頭扭向暗處,不想讓泥巴塊看到她的眼淚。她不知道泥巴塊還能撐多久,看樣子不會太長,訣別在所難免。想到泥巴塊走後,她又要自己面對這看不到盡頭的日子,沒有邊際的絕望和痛苦,她突然有些羨慕泥巴塊。如果能像泥巴塊那樣,倒也未必是件壞事,只要忍過病痛,就一切都解脫了。沒有痛苦,沒有掙扎,沒有無奈,也沒有絕望,所有的煎熬都不復存在,所有的痛苦都煙消雲散。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一陣輕鬆,肩上沉重的擔子好像被卸了下來,死亡讓她看到了希望,快樂的希望。只是這達成希望的方式讓她覺得有些淒涼,或者說悲壯。她的眼裡含了了淚水,但臉上卻有了笑容,她突然變得平靜,不再顯得無助和焦灼,她輕聲和泥巴塊道別,說她一會兒再來看他,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18
丑小魚在缸里漫無目的地遊蕩,打量著這個她住了好久的地方。缸裡面空空如也,除了那根打氧管,一切似乎都平滑如鏡,包括缸底。丑小魚在考慮怎麼弄傷自己,可眼前這個光溜溜的空間讓她有些失望。為什麼什麼都這麼難,為什麼連死都這麼困難重重?
她貼著缸壁使勁蹭了一下,反作用力把她推開。她感覺到了缸壁的堅硬,但很光滑,沒有任何撕刮,冰一般擦過她的鱗片。她退後了一點,和缸壁拉開了距離,加上助跑撞向缸壁。嘭的一聲,她感覺到了撞擊力,然後被猛烈地彈開,內臟都抖了一下,一瞬間幾乎停止了呼吸,但疼痛沒多久就消失了,身體又回復了常態,沒有感覺任何不適。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來到一個夾角的地方,仔細端詳了一番,找好角度,然後加速沖了上去。嘭嘭,她撞到了一面牆上,反作用力把她推向斜上方,撞到了成直角的另外一面牆。她的腦袋嗡的一聲,覺得臉幾乎被撞掉,眼冒金星,有幾秒鐘,她差不多喪失了意識,身體像木頭一樣的向上漂浮,但很快她下意識地控制住了身體,晃了晃頭,意識也回復了。她的臉依然麻麻地疼,但她知道她沒有傷到自己,至少沒有外傷。
她不甘心,一次次地撞向缸壁,變換不同的角度,採用不同的方式。她撞得頭昏腦漲,撞得渾身像散了架似得,近乎有些瘋狂。可無論怎麼撞,她的鱗片都完好無損,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盔甲一樣。漸漸地,她有些體力不支,撞擊的力量越來越小。她有些氣急敗壞,這看似簡單的願望這麼難以完成,難道忍受痛苦是她唯一的路,連死都不能選擇嗎!她縮在角落裡,大口的喘著粗氣,失望和憤怒火一樣炙烤著她的五臟六腑。這時候,一條不知什麼魚在她的屁股上叨咬了一口,她本能地嗖的一下跳了出去,但同時,她的心裡恍然一亮。她沒有像以往那樣來個三級跳,她跳了一跳就回過身來,向咬她的那條魚沖了過去。那條魚看到丑小魚向他衝來,愣了一下,但馬上回過神兒來迎了上去。兩條魚短兵相接絞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叨咬著,像太極圖一樣絞成一團。丑小魚的一反常態令攻擊者怒火中燒,他的攻擊加倍的狠辣,一下一下咬向丑小魚的軀體。丑小魚也毫不示弱,拼了命地撕咬對方。沒有攻擊的經驗讓丑小魚多少占了下風,幾個回合下來,她就被咬得滿地亂滾,稀里糊塗地被逐出了戰場。
等她穩住了陣腳的時候,那條魚已不知去向,她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追兵以後,打量了一下自己。她的肩部,胸部和腹部都有幾片鱗片被撕扯掉了,隨著呼吸的起伏剌剌地疼,她的臉扭曲著,但疼痛並沒有讓她難過,相反,嘴角上竟帶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她每遊動一下,傷口都會嘶嘶地疼,可她的心裡卻很平和,甚至有些快樂。她坦然地在缸里遊動,心裡的期待就像萌動的新芽一樣一點點地長大。她想像著那些看不見的病菌正附著在她的傷口上,她想像著他們正在生長,菌絲深入她的肌體,然後擴張,增殖。她想像要不了多久白色的絨毛就會從傷口裡長出來,然後向全身擴散。她若無其事地胡亂遊動,時不時地扭動身體好把傷口撐得更開一些。但是突然,她的嘴裡嘗到了一種味道,那味道怪怪的,有點苦,有點澀,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嘗過的味道。丑小魚不知道,胖子已經意識到了魚病的發生,此刻正拿著一瓶藥水兒,一滴一滴地加進循環水的進水口。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63s 3.720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