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莊事畢之時,天色已然明亮。
適逢風停雪霽,正是出發好時節!
丘知鴻要向孤盧府城,赴那冬日周天大醮。
胡芊蓁要去往城隍廟,尋城隍處打聽道場。
許秀才家距城外不遠,名字就叫做八里舖。
既然三人都要去府城方向,索性便同離了胡家莊、結伴而行。
許秀才氣虛體弱,雖然在得了山參之後,便已經折了支參須沏茶飲下,腹中有了幾分溫暖,但這寒冬時節,真要他行走山路,還是頗為困難。
見此情形,莊主便乾脆尋了頭老驢借與他,讓他乘驢回去,免得折在了半路。
「這卻有些不便。」看著老驢,秀才連連擺手,「三人同行,獨我乘驢,豈不尷尬?」
丘知鴻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若你不乘驢,沒了腳程,那才是真的尷尬呢。你莫不是以為我和胡小姐,連只倔強畜牲都追不上吧?」
許秀才愣了一下,這才想到同行二位都不是凡俗,自己擔心他們跟不上才是杞人憂天,於是不再推辭。
約定了今年冬天必將仔細餵養老驢,來年開春再將驢送回後,他就收拾了行囊,乘著驢去了莊門。
胡芊蓁早就在這等待了。
三人齊備之後,向著胡守亮並莊內闔家老小,道一聲再會,然後終於離了胡家莊,向著孤盧府城的方向,翻山越嶺而去。
老驢健碩,雖然馱著許秀才、背負書篋,卻依舊腳下生風,脖子下面的銅鈴叮鈴叮鈴響的歡暢。
而在這頭驢的兩側,丘知鴻和胡芊蓁閒庭信步,速度卻毫不遜色。
常言道,下雪不冷雪化冷,雖然今日沒了呼嘯北風,但這寒鴉嶺山間,較之前兩日卻更是清冷肅殺了幾分。
騎在老驢背上,許秀才起初腹中還有幾分暖意,但時間一久、寒風一吹,他就只覺得身上透骨也似的寒冷了。
想要開口說聲停下歇歇腳、緩口氣,但左顧右盼之間,卻見丘知鴻一身麻衣單裳、胡芊蓁長袍飄飄,哪個都沒覺著寒冷,索性便咬了咬牙,顫抖著繼續埋頭趕路。
「你這秀才,倒是有些骨氣。」丘知鴻瞧得分明,「冷成這樣,還不說話?」
「小生早已叨擾良多。」許秀才勉強開口道,「只是些許寒冷罷了,須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打住,打住!」丘知鴻擺了擺手,「莫要在此掉書袋,讀書人一身正氣,須不是來禦寒的!」
說著,他去路邊折了支碗口粗細的松枝,掐了個離火訣,將其引燃之後,遞給了許秀才:「拿著吧,別燒到自己!」
許秀才還想說「舉火而行,火燭易滅,不必如此」,但眼見丘知鴻隨意揮舞松枝,火焰卻巋然不動,這才接過了火焰,忍不住讚嘆了一句:「果真是好手段!」
「你這秀才倒是會說話!」丘知鴻聞言呵呵一笑,掐著離火訣道,「相逢即是有緣,雖然烈英觀是個符籙派修行地,我亦不懂得什麼丹鼎之術,但平日裡觀中飲食都是我一手包辦,如今便傳個食補的療法與你——百年老參珍貴,但你這體格卻虛不受補,必得仔細調養才行。」
「有勞道長。」
「不妨事,不妨事。」丘知鴻呵呵一笑,便傳了個燉雞的法子,「我觀你是個孝順孩子,但如此烹飪的雞湯,你母親卻一口也嘗不得,老人氣衰,若是補出個迴光返照,才是大不孝!」
「這小生記住了。」
「記住就好。」丘知鴻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你家既在八里舖,那也算是孤盧府城人士了吧?」
「勉強算得。」
「那你定是見過冬日周天大醮儀典——這大醮是何章程,不妨同我說說?」
「道長詳詢,我自應知無不言,可若問周天大醮事宜,小生著實不知啊!」許秀才聞言,面露無奈之色,「自五歲開蒙,家母便時時監督,讓我日日苦讀,莫說周天大醮儀典,就算是集市社戲,我都少有見聞。」
「好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丘知鴻聞言,面露追憶之色,「你倒是個讀書種子!」
許秀才只得拱手,口稱「過獎」。
一路踏雪而行,終於翻過山崗,遠遠望見了孤盧府城。
於一條河邊,許秀才勒住了毛驢,將松枝交回丘知鴻手中。
「此處轉向西邊,便是八里舖;丘道長和胡小姐去府城,須徑直向北。」說著,他向著二人分別拱手施禮,「小生就此別過,若有閒暇,道長和胡小姐來八里舖,小生必掃榻相迎!」
丘知鴻和胡芊蓁聞言,也同樣拱手作別,停下了腳步,看著許秀才騎著毛驢,過了小橋,轉向了西邊而去,不多時就走入一片松林,不見了身影。
回過神來的丘知鴻正打算繼續向北,一路上始終沉默無言的胡芊蓁,終於主動開口:「還說別人勤勉,你這小道士才更怪。明明頗有道行,卻也不知冬日周天大醮是何光景?」
「也是無可奈何。」丘知鴻聞言,面露苦笑,「我倒是早想見識一番,無奈分身乏術啊!」
「哦?」
「烈英觀在寒鴉嶺上,距孤盧府城頗遠,香火不盛,一切開支皆賴婚喪嫁娶的隨喜。」眼見胡芊蓁面露疑惑,丘知鴻便仔細解釋道,「周天大醮必尋良辰吉日,而良辰吉日正合紅白喜事,別家道門都赴了大醮,我師徒便可多攬些營生、多得些供奉,故而忙碌,並未見過大醮風光。」
「我本以為你這一身修為菁純,是為在那潛龍榜上留下姓名。」胡芊蓁聞言,相當意外,「卻沒想到,你竟壓根對周天大醮一無所知,這真是奇也怪哉。」
「烈英觀小門小戶,只是閉門誦讀黃庭、煉體修心而已。」丘知鴻擺了擺手,「潛龍榜聽名號就非比尋常,卻不是我能覬覦的。」
「我雖未曾聞得你家烈英觀名號,但看你這一身修為,較之那名門大派,卻也毫不遜色。」胡芊蓁聽他這麼說,忍不住搖頭道,「切勿妄自菲薄,真當我是隨便哪個道士便能制住的麼?」
「不過是僥倖而已。」丘知鴻告罪道,「當時欲知胡小姐所困情劫緣由,並非有意討嫌。」
「其中緣由,我豈不明?」胡芊蓁哼了一聲,「情劫已度,這份恩情我自欠下!既然你將參與這周天大醮,必然少不得和別家門庭打交道,不少道門弟子有些本事,但卻未及修心,以你這小派跟腳,要在這大醮上書符籙、入道門,恐怕少不得麻煩。」
「我向來聽從師命,與世無爭,隨喜行善。」丘知鴻挑一挑眉頭,「又何來麻煩?」
「大派弟子都眼高於頂,見了你必多加打壓,言語譏誚。你若忍讓則得寸進尺,你若剛烈,則逼你潛龍榜上見手段。」胡芊蓁似乎對那些道門弟子頗有成見,「說是修道之人,卻滿心名利——倒不如趁著我還未尋得道場,與你暫做一回護法神,或可免於此等蠅營狗苟,落個耳根清淨。」
丘知鴻眨了眨眼睛,終於明白了胡芊蓁的意思:她這是擔心自己在大醮之上,因為小門小派出身,遭人排擠,被人激將、赴潛龍榜上爭鬥時,不小心吃了虧。
所以她想著給自己做護法,讓自己順利度過了這場大醮,也還了情劫的那份因果人情。
觀其言語、見其神色,說不定胡芊蓁本就和某些門派弟子有些齟齬,似乎對衝突躍躍欲試,以便新仇舊賬一起算。
說句實話,對那潛龍榜之事,丘知鴻並不在意,他自詡煉體紮實,於未入道門的修士之中,就算說不上無敵,也至少可稱佼佼。
就算真要爭鬥一番,他也信心十足,不需旁人相助!
不過,胡芊蓁有這份心,總歸是好的。
而且自己之前點化她度了情劫,便是結了緣分,雖無師徒之名,卻有一劫師徒之實。
如今她要為自己做個護法,為自己免去些叨擾,那倒也樂得清淨。
「既然胡小姐願意,那便有心多勞了。」
「不妨事,不妨事!」胡芊蓁聞言喜笑顏開,她理了理紅袍,一躬到地,「道長大智大德,不過處理些許宵小,何足掛齒!」
既然說好了要與丘知鴻做一番護法神,那胡芊蓁也就不急著去城隍廟了。
她對這孤盧府城相當熟悉,引得丘知鴻入城之後,穿街過巷,很快就來到一方衙門前。
這衙門門庭不大,卻人聲鼎沸,門外各色道人排成長列。
這些道人或交頭接耳,或沉默無言,言語神態之間頗有不滿,卻發作不得;另有皂衣差隸出入期間,伏低做小,仔細安撫,並奉上茶飲,這才勉強維持秩序。
抬頭看時,見門庭之上,有一匾額,其上龍飛鳳舞三字,曰「籙鼎司」。
籙鼎司者,掌符籙丹鼎之司也,即是這大燕朝廷對各家道門的監察管理之司。
雖說各家道門大多位於雲深不知之處,平日裡和公門少有往來,且自太祖一朝後,籙鼎司便漸漸對各門派的傳承插手不得,監察尚可勉力而為,管理已是天方夜譚,但涉及度牒派發、周天大醮之事,各家門派自有打算之時,便需要籙鼎司居中主持。
丘知鴻聽自家師傅說過,這籙鼎司早就從大燕初年時的官老爺,成了如今的和事佬了。
如今將是周天大醮時節,正合籙鼎司忙於公務,看著門外修士的年紀,應都是將入道門之人。
弄清了這是何處,丘知鴻便看向引路的胡芊蓁,輕輕搖了搖頭:「我們不來這裡,去朔天觀,師傅與我說得清楚,只去朔天觀集合便是。」
「朔天觀自是周天大醮的道場沒錯。」胡芊蓁聞言,眉頭微蹙,「但我聽聞,於大醮之上書符籙、入道門之人,須先於籙鼎司領了憑證才是,此事籙鼎司管得最為嚴格,縱是一派掌教,也代行不得。」
「那便不知了——許是師傅已在等我,先往朔天觀去吧!」
胡芊蓁將信將疑,但既然丘知鴻堅持,她也便繼續在前引路,行不多時,就到了朔天觀大門之外。
停住了腳步,丘知鴻仰面看著面前懸城也似的巨型建築物,終於眨了眨眼睛:「這是朔天觀?」
「便是朔天觀沒錯了。」胡芊蓁笑吟吟答道,「朔天觀雖名為觀,卻並不是道觀,而是座巨型坊市、城中之城。」
「坊市?城中之城?」丘知鴻仔細看向了出入之人,「不僅是凡人的坊市、修士的坊市,也是妖族的坊市?」
「並不確切,似人者妖精可入,不似人者妖怪無門,門口那些黑羽衛,都盯得緊哩!」胡芊蓁糾正道,「我自化形之後,曾幾次來此尋些山中難覓之物,故而對這朔天觀頗有幾分了解——隨我來吧!」
說著,胡芊蓁一面引丘知鴻進了這朔天觀,一面將自己所知向他娓娓道來。
原來這朔天觀是當年太祖朝時所建,不是朔天之觀,而是朔州之天觀——大燕境內,每州皆有一座,以州名為首字,後綴「天觀」二字,朔州即為朔天觀,晁州則為晁天觀,以此類推。
此天觀共有十三重,喻大燕十三州;每重高三丈,以建木枝為柱,以扶桑枝隔層,上覆各色木石,成山川湖泊,大澤沙漠之景;樑上天棚皆懸有鮫珠,做二十八宿模樣,極盡燦爛。
於朔天觀外看,則可見地基和一層為方形,周長約有二十里,自二層起便漸漸過渡為圓形,比喻天圓地方;每層中央都有圓形中空,十三重相連成一座天井模樣,直至封頂處懸掛著一面描金鑲玉的琉璃盤,可映日月之輝。
朔天觀的前六層都是坊市,無論凡俗,皆可出入自由;但從七層往上,凡人便難以踏足——不是有人守衛,而是「無慧心者不得門」。
聽胡芊蓁說,她也頂多去過八層,那裡大多是些道門在孤盧府城所置的辦事處,各自有人值守,另有些修行「大隱隱於市」的道門,也專門在這朔天觀內盤下了區域,以供弟子修心。
此外,朔州的鄉試也在朔天觀內舉行,每三年一次,秋季舉辦,去年剛剛舉行過,下一場要明年才舉辦,屆時許秀才也準備下場。
跟隨著胡芊蓁的腳步,丘知鴻進了這朔天觀,一路走馬觀花,簡直看迷了眼。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妖精也好,於天觀內,各劃區域,自立攤位。
整個大燕的物產,從東邊治州的珍珠珊瑚,到西邊析州的寶石美玉;從朔州本地的獸骨隕鐵,到南邊虹州的靈果介鱗,那些只在筆記雜談之中讀到的各色珍寶,竟悉數出現在了丘知鴻的眼前。
「莫要多看,大都是西貝貨!」眼見著丘知鴻一副好奇模樣,胡芊蓁忍不住低聲提醒,「聽聞這天觀坊市,在國朝初年還算有人管理,少有假貨,但現如今卻是給了銀錢便有攤位的營生,箇中真偽都要仰賴自身眼力,一不小心入手了假貨、坑了銀錢,卻是無處訴說!」
聽她這語氣,似乎在這朔天觀的坊市之內,也是吃過虧的?
丘知鴻明智地沒有多問,而是輕輕點頭,便不再多看,直奔樓上去了——笑話,就算他真的起心動念,身上這四十兩可憐積蓄,也足以讓他冷靜下來了!
轉過幾道樓梯,拾階而上,丘知鴻終於到了這七層入口。
然而,還沒等丘知鴻掐個法訣、推開七層大門,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背影。
「師傅——啊?你是誰?」
丘知鴻本要行禮,但對方一轉過頭,卻露出了一張鍋底般的黑色面孔,雖然看長相與師傅丘玖有幾分相似,但仔細一看卻只覺得尖嘴縮腮,看起來分外猥瑣。
見此人模樣,丘知鴻當即掐了個法訣,引一團離火在掌心熊熊燃燒:「你是何人?」
「離火訣用的還行——看來你便是那丘知鴻了?」對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丘知鴻,掃了一眼旁邊的胡芊蓁,這才啞著嗓子道,「丘玖那廝不在七層,而在十層有公務繁忙,隨我來吧,我領你去見他!」
說著,他轉身便走,並伸手招呼,示意丘知鴻跟上自己。
「你是何人?」丘知鴻並未邁動腳步,「可有憑證?」
「這一身破爛道袍,不就是憑證?」黑臉道士不耐煩道,「仔細瞧瞧,這道袍必是你親手漿洗的——我也算識得丘玖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穿得如此利落!」
聽黑臉道士這麼說,丘知鴻心中終於再無疑慮,這才收了法訣,拱手施禮,口稱前輩。
「好好好,丘玖那廝竟能教出你這麼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好得很,好得很啊!」聽了這聲前輩,黑臉道人似乎滿心暢快,「既然如此,那我便省了你些許腳程吧!」
說完,只見他伸出雙手,一手輕鬆抓住了丘知鴻手腕。
胡芊蓁眼見不對,剛剛甩出長鞭,手腕就也被一手抓住。
隨後這黑臉道士肋生雙翼,竟抓著二人飛到了朔天觀中央天井之內,徑直飛躍了三重樓,然後將二人丟在了十樓上,摔成了滾地葫蘆。
當丘知鴻和胡芊蓁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時,只聽見這黑臉道士大叫了一聲「丘玖,我把你的寶貝徒弟,並個小地仙一併帶來啦」,便於煙霧之中,化作了一支黑色的翎羽,飄飄然落在了地上。
丘知鴻皺起眉頭,胡芊蓁下意識便要彎腰去撿,正在此時,兩人卻聽得耳邊響起了一聲爆喝。
「莫伸手,小心沾染了那扁毛畜牲的霉運!」
聽見這聲音,胡芊蓁猛然站直了身子,丘知鴻則回過頭來,向聲響處看去。
一個高大老道正發足急奔而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老師丘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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