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嬤嬤探出頭來,有些不耐煩地道:「疼了當然要叫,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一切都好。」
陸緘白著臉看著她不動,沙嬤嬤被他那雙眼睛看得發憷,索性躲回去,命陸良家的:「看好門。」
陸良家的乾笑著:「二爺還是隔壁去坐著等罷。您這樣一驚一乍的,容易驚著奶奶。」
陸緘便又悻悻地折了回去,往椅子上坐了,一動不動,心裡亂七八糟地許了無數個願,只願她們母子平安。
陸良家中途探頭去看,只見他呆傻傻地坐著,全無平日的穩重冷靜樣,不由有些好笑,悄無聲息地又退了出去。
良久,一聲嘹亮的嬰啼從產房傳出來。陸緘仿佛被針刺了一般的,一個箭步衝出去:「怎麼樣?怎麼樣?」
沙嬤嬤拔高聲音,隔著門笑道:「母子平安,恭喜二爺,二奶奶給您生了個大胖兒子!」
豆兒等人全都笑起來,紛紛賀喜。
彼時正當正午,陽光燦爛,天空碧藍,滿院青翠,庭下一叢忘憂草開得正好,在微風裡搖曳生姿。
陸緘輕輕呼出一口氣,全身的肌肉神經都鬆弛下來,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聲道:「二奶奶可好?」
「好,都好!」沙嬤嬤開了門,把大紅綢被包著的孩子抱出來遞到他懷裡:「您看看,小少爺長得多有福氣!和您長得多像啊。」
陸緘小心翼翼地接過去,綢被裡的嬰兒閉著眼,呼吸平順,頭髮濃密,皮膚還有些發皺,但整體輪廓看得出很端正。看到那正在咂巴的柔嫩小嘴,他突然很想哭,控制不住地就潮了眼睛。往裡喊了一聲:「阿容!你看見我們的孩子沒有?」
林謹容累極,輕輕翹了翹唇角,沒精神回答他的話。
「二爺說笑。二奶奶還在您前頭瞧見呢。她累極啦,現下要緊的是休息。」沙嬤嬤伸手去接孩子。陸緘緊緊抱著不放,沙嬤嬤無奈,只好道:「孩子要吃東西呢,也不能吹久了風。」
陸緘戀戀不捨地鬆了手,又問:「阿容,你想吃什麼?」
豆兒幾個捂著嘴吃吃地笑,陸良家的笑道:「二爺。廚房裡備著雞湯的,等裡頭收拾乾淨,您就可以進去了。您還是先往隔壁房裡候候罷。」一邊說,一邊就去趕他:「這血腥味兒太重,您大老爺兒們總在這站著不好。」
陸緘也不生氣,轉過身去,對著豆兒大聲道:「豆兒,傳我的話,每人賞兩貫錢!晚飯加菜!」
豆兒掩著口笑了一回,方才屈膝行禮:「是。恭喜二爺,恭喜二奶奶!」有她帶頭,櫻桃等人便又都跟著賀了一回喜。
陸良家的便問陸緘:「二爺,您還沒吃早飯。不然先去吃?吃完,奶奶這裡也收拾妥當了。這樣乾等著……」
陸緘現下雖然想急著往房裡去看那母子二人,但也曉得規矩,便應了陸良家的,先回東跨院去吃飯。然心情激盪,卻也沒什麼食慾,才剛放碗,雙全就來喚他:「二爺,產房收拾妥當了。」
他忙洗手漱口,匆匆忙忙地趕過去,林謹容卻已經睡著了。那小小的人兒被放置在她身邊,母子倆都是一個表情,眉眼平順,神情安詳,只林謹容的臉色特別蒼白憔悴。
陸緘輕輕嘆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手觸上她的眉眼,龔嬤嬤在一旁瞧見,小聲道:「二爺,奶奶這是頭胎,耗盡了力氣,實在累極了的……」言下之意就是請他別打擾林謹容休息。
陸緘訕訕地收回手,又去摸小的一個,指尖剛碰到那張小臉,那小嘴就咂巴起來,微微側了頭,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仿似是要哭的樣子,嚇得他飛快縮回手,眨巴著眼驚慌地看著龔嬤嬤。
龔嬤嬤忍不住微笑:「是餓了,待老奴抱去給乳娘。」於是俯身去抱孩子,陸緘剛想說,待他抱去,突然想起是抱給乳娘餵奶,自己巴巴兒地在一旁候著,像什麼樣子,便又住了口,轉而道:「有勞嬤嬤。」
龔嬤嬤朝他一笑,輕輕道:「二爺,女人生養不容易,當真是一腳跨在鬼門關里的。」
陸緘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善待林謹容,當下輕輕點頭:「嬤嬤你放心。」
龔嬤嬤把想說的話說完,將孩子抱好了,低聲哄著走了出去:「哎呀,小寶貝,乖啊,不要吵著娘親啦。」
陸緘覺著,龔嬤嬤這個話,仿似是特別說給他聽一般的,卻也不計較,見房裡沒了其他人,俯身在林謹容額頭上輕輕一吻,林謹容倦極,半點反應都沒有。
陸緘又默然坐了許久,眼看著日影西斜,天色漸晚,林謹容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方叫春芽進來守著,叮囑道:「二奶奶一醒,就來喚我。」言罷自去了書房寫信報喜。
挨個兒寫完家信後,他總覺著還有件事沒做,目光四處搜尋片刻,最終落在角落裡那團被揉皺的碧雲春樹箋上。默然想了片刻,重新鋪好一張碧雲春樹箋,端端正正,毫無凝滯地寫下「茂宏」二字。
他做了父親,林謹容很為他著想,他們夫妻感情很好,他的喜悅和幸福應該和在江南孤身一人的吳襄分享,唐家金銀鋪的唐三十分掛念吳襄,吳襄若是有空,該當使人報個平安,多謝吳襄早年送給林謹容的新婚賀禮,近來才知價值不菲,日後吳襄成親,他必然重禮奉上,祝願吳襄早日找到意中人,早日誕下麟兒……他越寫越快,一氣呵成,待到最後一筆收尾,落日的餘暉剛好照進窗里,滿室生輝。
陸緘抬起頭來,眯眼看著天邊璀璨的霞光燦然一笑,大聲道:「長壽,來把這幾封信送出去!」
長壽進來,恭敬地接了信去,見他心情極好,便多了句嘴:「二爺,都是報喜的信罷?」
陸緘點頭:「都是。」
陸良在門外笑道:「二爺,容七爺並幾位爺來給您賀喜來了。隔壁幾家鄰居也送了粟米、木炭和醋過來。」
陸緘便快步走了出去,含著笑道:「讓廚房準備酒席。奶奶醒了沒有?」
「聽小的渾家說,還不曾呢。」陸良跟在他身後,同樣滿臉是笑。
都睡了這許久了,怎地還沒醒過來?陸緘的眉頭皺了皺,沉聲道:「請大夫來看看罷。」
產婦不是都要養精神的麼?二爺這是沒經過事呢。陸良笑著應了,自去與沙嬤嬤、龔嬤嬤報告不提。
林謹容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一直都在奔跑,累到喘不過氣來,她想停下,卻始終也停不下來,她大聲喊陸緘,讓他拉她一把,陸緘卻總也沒有回聲,更看不到人影。耳邊傳來孩子的哭聲,她驟然驚醒過來:「孩子為什麼哭得這樣厲害?」
「孩子找娘呢。」屋裡燈光搖曳,陸緘的目光溫柔似水,他將一塊溫熱的帕子把她額頭上的細汗擦去,低聲道:「總算是醒了,你睡了整整六個時辰還要多。」讓他擔憂之極。
林謹容朝他一笑,低聲道:「我累了呢。把毅郎給我罷,可憐的,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親熱親熱就睡過去了。」
龔嬤嬤把正在哭鬧的孩子遞過去,放在林謹容懷裡,笑道:「正是想娘了呢。」
林謹容熟稔地將孩子往懷裡攏了攏,輕聲哄了幾句,說來也奇怪,孩子聽到她的聲音,抽泣了幾聲便安靜下來,睡過去了。
陸緘嘖嘖稱奇:「真是怪了,我們怎麼哄都哄不好。乳娘也哄不好,你才是這樣兩句話他便乖了。」
林謹容含著笑在毅郎的小臉上親了一口,低聲道:「我是他的親娘啊,我天天和他說話,他知道的。」
「我還是他親爹呢,他怎麼就不知道?」陸緘低聲嘟囔了一句。
「什麼?」林謹容沒聽清楚。
陸緘道:「我說,阿容你想吃什麼?」
林謹容笑道:「什麼都想吃!餓狠了。」
最怕的就是吃不下東西去,既然什麼都想吃,那便是好現象,龔嬤嬤喜不自禁,忙顛著出去:「有現成的,老奴這就去端!」
屋裡只剩下一家三口,陸緘把林謹容的手拿起來,貼在他的臉上,低聲道:「阿容,你還疼麼?」
林謹容下意識地想說不疼,話到口邊,卻又改成了:「疼,又疼又累又怕。」那一年,她生寧兒,他被林玉珍等人隔在外頭,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看見他,他只知道望著她和孩子笑,說了一聲辛苦。
陸緘的嘴張了張,想說什麼總是沒說出來,半晌方道:「你辛苦了。可惜我不能替你疼。」
多了一句可惜他不能替她疼。林謹容不由失笑,垂眸看著身邊的孩子,小聲道:「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陸緘很想上床去和她母子二人一同躺著,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只好在床邊蹭了又蹭,小聲道:「阿容,日後我們一家人,就這樣一直好好過日子。」
林謹容心裡又酸又軟,笑得越發甜蜜:「好,一直好好過日子。二郎……」
陸緘忙應了一聲:「噯,什麼?」
林謹容把手放在他的臉上:「二郎,從此後,你就是做父親的人了。你要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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