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珍正坐在房裡吃茶,聽說林謹容來了,便與方嬤嬤使了個眼色,抿抿頭髮,正正釵環,往屏風前頭的螺鈿椅子上坐了,端著架子道:「讓她進來。」
林謹容進得屋裡,就見林玉珍換了一身穿戴,比早間華麗了許多,頭上珠翠閃爍,銷金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螺鈿椅子上,一手倚在螺鈿桌上,目光炯炯的看著她。突然就想起那一年,林玉珍指著這屋裡的螺鈿桌椅問她可曾見過,語氣里滿滿都是炫耀,也有幾分瞧不起她,壓制她的意思。
如今麼?看林玉珍早晚兩套穿著,越來越華麗,大概也是想壓壓自己,告訴自己別以為就自己有錢,她也很有錢來著,而這螺鈿桌椅,就是要嘲笑自己村了。可今日林謹容還偏不想聽她目中無人式的炫耀,搶在前頭道:「姑母這套螺鈿桌椅是從江南帶回來的吧?真不錯。」
林玉珍的眼裡果然露出幾分訝異來:「你見過?」
林謹容半真半假地道:「我舅舅家裡有。我娘還說托我大表哥給我弄兩套來呢,我說不敢越過長輩去,就沒要。」
林玉珍默了默,輕輕敲了那名貴的螺鈿桌子兩下,淡淡地道:「年輕夫妻,用這麼奢華的東西做什麼?我也是上了年紀才用的。坐吧。」神色間就有些無趣了。
「姑母教誨得是。」林謹容乖巧地應了,在林玉珍下手坐下,接了方嬤嬤遞過來的茶,垂頭喝茶。
林玉珍不見她主動和自己說話,只好換了溫柔的口吻道:「阿容,我們是親姑侄,又是婆媳,有什麼為難的事和不好同外人說的話,都要和我說。這家裡,就是我最疼你,還有阿雲最真心待你了。陸緘待你如何?」
林謹容作恭敬狀:「是,出門前母親也是這樣交代我的。二爺他待我很好。」
「那就好。你母親說得對……」幾句話說下去,林玉珍打開了話匣子,再也裝不住剛才的端莊穩重威嚴狀,轉而冷笑說起早上的事:「早間的那事你開始做得很好,但是後來你不該替她遮掩,就該讓那東西滾到屋子正中給人瞧瞧她幹的好事!不自覺,不知廉恥的東西!」
林謹容早猜到她會說塗氏的事情,不慌不忙地道:「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我並不知那裡面藏有東西。」頓了頓,小聲道:「不替她遮掩又能如何呢?她可是二爺的親娘。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二爺怨我,我怎辦?」
「你……你這意思,你還要把她當婆婆對待了?」林玉珍氣得臉色發白。最恨人家當著她的面說塗氏是陸緘的親娘了。
林謹容卻沒有停口認錯的意思,和和氣氣地道:「我的正經婆婆自然是姑母。她雖不是我正經婆婆,但也是嬸娘,還有那層關係,我勢必要將她當長輩對待的,不然能怎麼辦?總不能讓人家說我不孝不賢,人家說我,勢必要牽扯到姑母,牽扯到姑母,勢必要牽扯到阿雲,對我們林家的聲名也有礙,那就辜負了祖父的教誨,這樣不好。若是讓二爺心裡生了罅隙,也不好。」
林玉珍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想斥責林謹容,她又占著理,正想甩幾句不講道理的話出氣,就見林謹容微微一笑,語調還是一樣的和氣溫柔:「我不會說話,也笨,不會討好人,就是想到什麼對就怎麼說。若是讓姑母生氣了,姑母只管罵,我不會還口的。」
林玉珍哪裡還罵得出來?大大地喘了一口氣:「你回去吧。」
林謹容趕緊站起身來,作驚恐狀:「姑母生氣了?不想見到我?」
話不投機半句多,林玉珍有氣無力地朝她揮揮手:「不是,我累了。」真是累了,還鬱卒得發狂,給個小輩教訓了,還啞口無言。
林謹容無比認真地道:「姑母,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又和二爺一同過來給您請安。」
林玉珍沉著臉道:「罷了,二郎回來只怕天也黑盡了,好好歇著罷。」
林謹容就給她行禮:「姑母真體貼侄女兒,那明早侄女兒又過來給您請安。」
待到林謹容出了門,方嬤嬤忙安慰林玉珍:「太太也別擔憂,二奶奶是個仔細的,做事也有分寸,那位討不了好。」其實林謹容那話,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林玉珍什麼脾氣?陰晴不定,這一刻還覺著人家是個好人,下一刻就和人家勢不兩立了,所有人都往壞處想,正話聽不進去。也只有陸老太爺能鎮住她,陸雲哄得住她。
林玉珍凶神惡煞地道:「能指望她麼?我說一句她頂十句!不愧是那個娘教出來的,她要不是我親侄女兒,我就搧她的嘴巴,教她什麼是規矩和孝道。」
她哪裡敢打林謹容的嘴巴?她就不怕打了林謹容的嘴巴,別人問起原因來?方嬤嬤曉得林玉珍也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乾笑著道:「那不是親姑侄麼?二奶奶固然不太會說話,也是真心為了您好。」
林玉珍怒道:「她是為了我好?她是為了她自己好!想討好陸二郎呢!竟忘了她的根本是什麼!和我講道理,還想壓我一頭麼?」
「怎麼了?」陸雲輕輕走進來,見她又在發火,忍不住頭痛地嘆了口氣,上前扶住她,低聲道:「誰想壓您一頭?二嫂對您不敬?」
林玉珍板著臉不說話。
陸雲就看向方嬤嬤,方嬤嬤只好陪著笑小聲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沒有不敬,就是二奶奶不太會說話。」
陸雲聽完,秀眉蹙了起來,沉默許久,低聲道:「娘,二嫂說這話還真沒錯。我看,日後他們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您這個位子誰也搶不去,您管那位怎麼和她扯呢?只要您在一日,二哥和二嫂就得把您供著。我覺著,二嫂帶來的人也不多,陪房在外面管著莊子,這裡只有一個桂嬤嬤,領著四個丫頭,可沒大嫂那邊的人多,您不如賞她個人,以表示關心,有什麼事也好給她提個醒。」
林玉珍想了想,道:「那你說誰去?」
陸雲挨著她坐下來:「這個人得仔細地挑,否則好作用起不到,壞處一大堆。」
卻說林謹容出了院門,桂嬤嬤滿臉的不贊同:「奶奶,您真不該。得罪了姑太太對您又有什麼好處?您說要待那位好,可您早上也沒怎麼好。現在兩邊都給您得罪了,怎辦?」
就是因為根本不可能兩邊都討好到,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把態度表明了,她就是她,固執也好,笨拙也好,不自量力也好,不會做人也好,她就是這個樣子。她待人好是因為她願意,不願意誰也不能強迫她。她討厭那個人,誰再說他好也抵不過她自己的體會。
林謹容覺得她有必要讓桂嬤嬤清醒清醒:「那嬤嬤覺得應該怎樣?兩面討好?我告訴你,要討好姑太太,就要凡事都聽她的,一萬次聽她的,差一次不聽她的就不好了。她若要我去和那位斗,你說我是為了讓她高興聽她的,還是不聽?」
桂嬤嬤的臉白了白:「姑娘……」
林謹容又繼續道:「那一位,若是真為我著想,又怎會在我進門第一天就給我出這麼大個難題?我若每次給她好臉色,她就會得寸進尺,把自己當成我真正的婆婆。到時候為難的是我自己,你說我該不該尋個不知好歹的人來騎在我頭上?」第一次交鋒最重要。她今日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做一件事,她要告訴塗氏,她姓林,還是個心腸硬的,下次再做這種事情悠著點。要告訴林玉珍,她不是軟的,不是嫁進來就必須仰仗林玉珍的鼻息,她姓林,是林玉珍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林玉珍。
荔枝見桂嬤嬤難堪的樣子,忙勸道:「奶奶,嬤嬤也是為了您好。」
「這些事情要怎麼辦我自己心裡有數。」林謹容疾言厲色:「日後你們自己小心些,別摻和進去。誰要敢自作主張,休怪我無情!」
桂嬤嬤垂了頭,委屈地想,姑娘再也不是從前的姑娘了。
林謹容回了房,獨自吃過晚飯,見天色差不多了,就先洗好了倚著熏籠看書,翻了幾頁,聽得院門響了幾聲,本以為是陸緘回來了,側耳去聽,卻又沒聽見有人給他問安,便丟下不管,繼續看書。
才看了一行字,門就被打開,陸緘站在門口,盯著她看。
一陣冷風吹進來,林謹容打了個寒顫,放了書起身笑道:「回來了?」
「嗯。」陸緘舉步進來,走到她身邊停下,滿身的酒味。
林謹容便命荔枝等人送熱水進來,自己去替陸緘寬衣:「喝了很多酒吧?」
「嗯。」陸緘伸著兩隻手任她把外袍褪下來。
林謹容又問:「家裡都好?」
「好。」陸緘回頭看著她低聲道:「都讓我們早日開枝散葉。」
林謹容的手僵了一僵,默然轉身去掛衣服。剛把衣服掛好,一雙手臂就從身後摟住了她,陸緘貼在她的耳邊,吐著淡淡的酒氣,耳語一般地低聲道:「你覺得可好?」
林謹容的腳趾都險些摳穿了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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