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林謹容沐浴妝扮完畢,向家廟叩拜告別。
未時,窗外樂聲大作,陰陽克擇官報吉時,念吉利詩詞,催促新婦登轎。林謹容被一群人簇擁到正堂前,辭別親長。雖則這個女兒嫁得不遠,陶氏還是一樣的哭,一樣的捨不得,反觀林三老爺,倒是志得意滿,得意洋洋,訓誡之時,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林謹容垂眸聽完,低聲應下。待要起身,突然想流淚,卻又覺著眼眶都是乾的,根本無淚可流。桂嬤嬤暗暗掐了她一把,意為她怎麼也該表示哀戚捨不得父母才顯得合適。林謹容沉默以對,要她乾嚎那幾聲,她真嚎不出來。周氏見狀,忙給喜婆使了個眼色,喜婆擁上,大聲說著吉利話將林謹容送上了花轎。
這邊陸緘與林家眾人行禮畢,待要轉身前行,陶氏捏著帕子搶步追上,眼睛盯著他,帶了些懇求地低聲道:「二郎,囡囡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性子倔強,話又少,你千萬千萬多體諒她,有事和我說,我一定會嚴加管教。」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陸緘一怔,隨即收了笑容,認真而溫和地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善待於她。」
陶氏還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周氏扶住她笑勸道:「又沒多遠,又是親上加親,二郎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麼?快快收了淚,莫要誤了吉時。看看,討要利市酒錢的來了。」
果然那邊轎夫鼓樂之人笑鬧著吵成一片,不肯起步,紛紛大聲討要利市酒錢。這本是風俗,陶氏早就準備好的,給的封賞還厚,林三老爺樂得當眾充一回富家翁,大大方方地賞了,還不起,又賞,如此重複二次之後,眾人方才嬉笑著穩步起了檐子。
林謹容端坐花轎之中,五味雜陳,外面的喧譁吵鬧鼓樂之聲一時很遠,虛無縹緲,一時又極近,近到吵得她兩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怎麼到的陸家她都不知道,覺著仿佛是一瞬,又好像過了很久。
一大群樂官,伎人及幫忙操辦酒宴的人攔在陸家門前,攔門互道吉利戲謔之辭,求索花紅利市錢物。陸家迎親者及司禮人等又有答覆,互相戲謔調笑,你要我不給,不給不讓進,少了不行,多了也不給,玩鬧許久,笑聲震天。其中當屬吳襄和陸綸的聲音最大,話最多。
好容易挨到以吳襄為首的一群攔門的人肯放行了,陰陽克擇官又手執花斗,念著咒祝詞句,將谷豆錢果等物望門而撒,早就等在一旁的孩童們嘻笑著一擁而上,爭相拾取。
俄爾,灑完谷豆,鋪設青氈花席,請新人下轎。春芽和櫻桃上前扶林謹容下轎,小聲叮囑:「姑娘,可不能馬上就走,稍等一會子。」
林謹容是曉得規矩的,輕輕「嗯」了一聲。一名樂伎捧鏡上前,對著轎子倒行入內,數名女伎上前,持蓮炬花燭導前迎引,春芽方示意林謹容:「姑娘,可以走了。」
林謹容踩著青氈花席緩步入內,途中雙腳不沾地。行至中門,跨馬鞍、草墊、秤,以祈禳平安。入中門,迎入新房,坐於床上,喜婆笑道:「坐床富貴!」
陸二太太宋氏以銀酒杯滿酌東陽酒,以勸林家送親眾人,周氏等人每人飲三杯,起身告辭。眾人即將行至門前,周氏回頭,但見林謹容獨自坐在床上,垂著頭一動不動,突然有些感慨,又折回去小聲道:「阿容,我們先走了。」
話音剛落,就見林謹容交替放在膝蓋上的手動了動,飛快地握住了她的衣袖。
周氏想起自己出嫁了的大女兒和即將出嫁林五,由來觸動慈母心腸,眼眶一熱,鼻腔一酸,輕輕握住林謹容的手,溫柔地撫摸了兩下,低聲安慰道:「不要怕啊,囡囡,這是女人都要經過的。好日子在後頭呢。過幾天就又可以回去了啊。」
「嗯。」林謹容的眼淚此時方落了下來,又使勁忍住了。
忽聽屋子裡看熱鬧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新郎官來啦!新郎官,這邊請!」眾人蜂擁至門前,去扯門楣上下垂的碎裂彩帛,紛紛喊道:「取利市繳門紅啦!」
吳氏忙鬆了林謹容的手,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乖啊,我們先去了。」然後朝陸緘笑著點點頭,招呼林家其他人等離去。
「新郎官快請新娘子出來牽巾拜禮!」喜婆臉上堆滿了笑容,示意陸緘往床前去請林謹容。陸緘立在床前,垂眸看著林謹容的大紅銷金裙上那兩點暈濕,沉默片刻,長長一揖,低聲道:「娘子,有請了。」
屋裡眾人頓時哄堂大笑,宋氏笑道:「二郎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禮。」喜婆則笑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林謹容起身回禮,喜婆將彩緞結成的同心結分別遞到二人手裡,指揮陸緘倒退出門,林謹容緊緊跟隨,二人面對著面,行至中堂。喜婆將系了紅花的秤桿遞入陸緘手中,笑道:「新郎官挑蓋頭。」
陸緘握緊了手裡的秤桿,看著林謹容微微顫動的蓋頭,手心裡不禁出了一層薄汗。他怕他掀開蓋頭,會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挑呀,快挑蓋頭呀!二哥!別不好意思!」陸綸唯恐天下不亂地大聲喊了起來,引起一片鬨笑,起鬨之聲越演越烈。陸老太爺開心地看著,任由他們去笑去鬧,並不阻止。
陸緘回頭望著眾人一笑,極低聲地道:「我要挑蓋頭了。」言罷握緊秤桿,輕輕挑起了蓋頭。
大紅銷金蓋頭下,林謹容粉面桃腮,表情恬靜溫和,星眸微垂,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並不見淚痕。陸緘看向她的唇角,看到一個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上翹的弧度,他的眼睛陡然亮起來,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翹起,回頭笑罵了一句起鬨最厲害的陸綸:「給我閉嘴!」
陸綸哈哈大笑:「有些人臉紅了!」
眾人瞧去,但見陸緘的臉果然紅到了耳朵根,林謹容則一直就沒抬起眼來過,她臉上大抵是塗的脂粉太厚,看不到紅色,只看到她的眉間是露出了幾分羞澀,又安靜,又乖巧,亭亭玉立,與陸緘並肩站在一處,果是一雙璧人。
佳兒佳婦。陸老太爺滿意地咳嗽了一聲,道:「去家廟參拜吧。」
少傾禮畢,林謹容倒退而出,回至新房。陸緘緊隨入房,夫妻對拜。行禮畢,新人上*床相對而坐,婦人們取了金錢彩果往床上拋撒。無數的金錢彩果傾泄而下,金錢互相碰撞,發出悅耳的叮鈴聲,花朵、果子雨點一樣地落在林謹容的懷裡和四周,她半垂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越積越多。
忽聽陸緘低聲道:「小心些,別砸了頭臉。」
幾乎是同時,荔枝就在後面輕輕戳了林謹容的背心一下,林謹容匆忙抬起眼來朝他一笑,微微動了動身子,垂下眼繼續正襟危坐。忽見陸緘突然撐起,手指從她臉頰邊掠過,快速將一個什麼東西抄在了手裡。
屋子裡的笑聲突然停了下來,有片刻的停滯。喜婆不安地問:「怎麼了?」
「沒有什麼,繼續吧。」陸緘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手心裡赫然是一枚金錢。
「呵呵……」喜婆乾笑了一聲,朝眾人揮手:「合髻吧。」遂取過緞帶、釵子、木梳,將二人的頭髮分別挑了一縷扎系在一起,又取過彩帶連繫在一起的一對銀酒杯,注滿了酒,示意二人飲交杯酒。飲畢,將從林謹容頭上取下的花冠與酒杯一同扔到床下,笑道:「一仰一合,大吉!」
屋子裡年輕的婦人們就都微微紅了臉,側身躲在一旁,其餘人等則紛紛上前道喜,出門離去。
到此時,外面的酒席也開始了,有人來催新郎官出去敬酒拜客,陸緘低聲道:「我去了,長壽就在院門外候著的,有事找他。」
林謹容輕輕「嗯」了一聲。
陸緘又立了一會兒,不見她有其他話要說了,方轉身走了出去。
林謹容動了動早已麻木僵硬的雙腿,輕輕伸了個懶腰,把床上堆積起來的金錢花果等物推到一邊,側身面向床里,躺了下去。
桂嬤嬤見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不由大急:「姑娘,不能這樣。」雖然此時屋裡就只剩下她們主僕幾個,也得防著有人多事突然闖進來,看到她這副樣子怎麼辦?傳出去就是一個大笑話。
林謹容閉著眼輕聲道:「我累了。」
從天不亮就折騰到現在,就沒一刻閒過,果然是累了,桂嬤嬤就道:「那姑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糕點充飢?」
「不要。我不餓。」林謹容有些煩躁地皺起了眉頭。
桂嬤嬤有些無措,荔枝安撫地按了按她的肩頭,示意櫻桃去把門看守好:「聽到有人來就出聲。讓姑娘躺一會兒。」
林謹容睜開眼,怔怔地看著繡滿了百子千孫的大紅羅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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