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居住的地方,沒有看到三師叔。這些天我一直沒有看到三師叔,後來才聽說他天天坐在城外的土崖下,看落日。
自從失去了一隻臂膀後。三師叔好像換了一個人。似乎是一夜之間,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三師叔,一下子老了,鬢角有了白髮,額頭上也有了密密的皺紋。他變得神情木訥,寡言少語。
三師叔不在房間,但是我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張毛邊紙,上面有一首詩歌:
終日碌碌度時光,死後空留手一雙。
春日才看楊柳綠,秋風又見菊花黃。
江湖本是三更夢,富貴還同九月霜。
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我對著這張毛邊紙看了很久,眼淚突然涌了上來。我明白,那個在江湖上叱吒風雲,瀟灑來去的三師叔,再也不會有了。
熊哥向縣長舉薦了我。縣長挽留我,他說:「熊哥能夠看上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你如果願意,以後就在本縣做事,想做什麼事情,隨你挑。」
可是,我不想留在這座小縣城裡,站在縣城旁邊的山頂上,就能夠把縣城一覽無餘。那時候的我很年輕,我總覺得自己像大鵬一樣,一飛沖天。聲聞九皋。江湖很遼闊,江湖才是我的舞台,公門不是我的舞台。要我每天點卯,要我每天逢迎,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年輕的時候,總是喜歡動盪的生活;年老的人。才會喜歡安穩的生活。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留在這裡。
我要南下尋找豹子。在我的心中,豹子和三師叔同樣重要。
三師叔不願意離開。
三師叔讓熊哥給他找到了一個給縣衙看守大門的差事。每天早晨,三師叔打開了縣衙的大門後,就坐在那張藤條編成的椅子上,空洞的眼睛望著大門口的那棵老榆樹,半天也不會動一下,形同木雕。當有人喊他的時候,三師叔才如同從夢中驚醒一樣。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常常就會帶翻了藤椅。
我發誓,等到以後生活安定了,一定要常來看看三師叔。
我一個人沿著車馬大道走出了縣城,心中充滿了落寞。曾經轟轟烈烈的江湖,現在煙消雲散,師父虎爪被害,豹子不知蹤影,熊哥轉行當了捕快,三師叔做了一名兢兢業業的看門人。當風暴過後,一切都歸於平靜,江湖上沒有不老的傳說,每一個行走江湖的人,最後都要退出江湖,因為江湖只屬於年輕和血氣方剛。江湖是一座熱鬧的舞台。當你老眼惺忪的時候,當你腿腳僵硬的時候,你就不得不離開江湖,你得尋找屬於你的另一座寂寞的舞台。
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離開車馬大道,我拐上了一條孤寂的小徑,這條小徑通往黃河岸邊。時值深秋,寒風料峭,吹著枯黃的草稍,草稍像起伏的波浪一樣,從腳邊一直排到遙遠的天邊。一群大雁飛在鋼藍色的天空中,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聲聲嘶鳴,叫得人心碎。
突然,身後傳來了叫聲:「呆狗,呆狗,等一下,等一下。」
我回過頭去,看到三師叔手中拿著一件棉衣,迎著我跑過來,跑得氣喘吁吁,跑得汗流浹背。
我迎著三師叔走過去,儘管和他只分開了一會兒,但是好像分開了好多年一樣。我跑過去,抱住了三師叔,三師叔也用他僅有的一條手臂抱著我。
三師叔說:「快到冬天了,天氣寒冷,把這件棉衣給你帶上。」
我接過來,摸著三師叔遞過來的棉衣,看到這件棉衣外面是普通的黑色洋布,但是裡面是不知道什麼動物的毛皮,純白色,沒有一根雜毛,摸起來很柔軟,手指上似乎有火苗在跳躍。這件棉衣,看起來就覺得很名貴。
我說:「三師叔,這是你的嗎?我怎麼沒有看到你穿過?」
三師叔說:「這是關外一個皮毛商人送給我的,價值連城,棉衣的里子是白狐皮,白狐只有北面靠近極地的冰天雪地才有,書上叫北極狐,數量稀少,非常難以捕捉。那個人送給我都二十年了,我一直捨不得穿。」
我說:「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
三師叔吊著臉子說:「你這娃,說的什麼話?你和三師叔還分什麼里外?三師叔以後就老老實實給人看門,風不吹,雨不淋,你以後還要在江湖上奔走,這件棉衣能給你阻擋風寒。」
我抱著棉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三師叔擺擺手說:「你走吧,你走吧。」
我回頭走了兩步,三師叔在身後說:「江湖風浪大,要自己學會照顧自己。」
我答應了一聲,沒有回頭。
三師叔又在身後說:「有機會就去找那個回族女娃子,人這一生,能碰上一個互相喜歡的女人不容易,可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三師叔說的是麗瑪,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她在哪裡。突然想到麗瑪,我的心像被錐子戳了一下一樣,疼痛無比。共司雙巴。
三師叔又在身後說:「你有了好事,日子過好了,就甭來。有什麼難處,就來找三師叔,三師叔拼上老命,也要幫上你。」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滂沱而出。
天空中又飛過了一群大雁,翅膀整齊地扇動著,天空如海,雁隊如船,翅膀如船槳。風從身後吹過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風中送來了三師叔吟詠的詩句: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第二天,我來到了黃河渡口。
因為雁北和陝北下大雨,黃河暴漲,黃河岸邊停止了擺渡,等待渡河的人都住在夏家鎮上。有一個戲班子也來到了鎮子上,索性過不了河,就在鎮子上搭起戲台。
那個戲班子不是普通的戲班子,而是皮影戲班。他們都是黃河西岸的華縣人,聽說華縣是中國皮影之祖。中國各種喜劇來自於秦腔,秦腔來自於皮影,而皮影的出現又與漢武帝有關。
當年,漢武帝有一個寵愛的妃子,因為姓李,後世人叫她李夫人。李夫人能歌善舞,只喜歡唱的一首歌是: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李夫人死後,漢武帝傷心不已,異常思念。宮中術士就製作李夫人的剪紙,用燈光照在白布上。這就是後來皮影的雛形。
那天晚上,在黃河渡口的夏家鎮上,皮影戲班的鑼鼓敲起來,遠遠近近的人都跑去觀看,我也夾在人群中,看到後台的燈光照著舞台上的白布,白布上映著兩個皮影,兩個皮影在揮刀砍殺,鑼鼓傢伙敲得異常熱鬧,唱腔在撕心裂肺地吶喊。一口敘說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白布上看起來只有兩個皮影,其實是兩軍對壘,捉對廝殺。
接著,我聽到舞台後有人在唱:
再不能習武科場走,
再不能得眾占鰲頭。
再不能去見文武午門首,
再不能班房會王侯。
……
我聽明白了,台上演的是秦腔《斬李廣》。《斬李廣》裡有72句「再不能」,流傳千古,在秦地和晉地,人人都知道《斬李廣》這齣戲。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掌,身後有人喊道:「呆狗,你怎麼在這裡?」
我回過頭去,驚訝萬分,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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