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呆子是朝邑縣的名人,全縣城的人幾乎每天都看到他拎著一壺酒,坐在城隍廟門前的石墩子上和人下棋。而今天,來了一個瞎子和棋呆子下棋。大家都感到很新鮮。城隍廟前被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通往城隍廟的路上,還奔跑著趕來看熱鬧的人。
棋呆子坐在石墩子上,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他認為自己會贏得很輕鬆。瞎子坐在棋呆子的對面,雙手按在膝蓋上。佝僂著腰身,看起來很謹慎。
棋呆子伸手說:「請。」
瞎子說:「請,客隨主便。」
棋呆子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棋呆子第一步走出了當頭炮。咄咄逼人。我報出了炮所在的位置,瞎子說出了我們的下一步,我按照瞎子所說的,把棋子放在了該放的位置。
圈子外的人聽不清瞎子的話,就嚷嚷道:「說啥呢,說啥呢。」向前擁擠,想看棋盤。圈子裡的人沉下身子,大聲喊叫:「甭擠,甭擠。」人群陷入了一陣混亂。
棋呆子僅僅走了三步,這三步走走得很快,突然,棋呆子臉上神情大變,他用手使勁搓著臉頰,臉頰搓得一片紫紅。圍觀的人看不懂,就催促棋呆子:「快點。快點,走炮。」也有聲音說:「不對,走馬。」棋呆子似乎沒有聽見,繼續用力搓著臉頰。人群里有一個聲音大喊:「河邊有草,多嘴是驢。」喧囂聲停歇了。
棋呆子站起身來,拱手哈腰說:「老哥。再走一盤,如何?」
瞎子說:「甚好,甚好。」
圍觀的人沒有看懂,就繼續嚷嚷:「剛走幾步,就不下了,咋搞的?」棋呆子一言不發,飛快地擺好了棋子。他不但擺好了自己的棋子,還幫助我擺好了棋子。
棋子擺好了,棋呆子不再禮讓,自己先走。他每走一步,都要經過很長時間,每次拿起棋子,都要猶豫再三,最後咬著牙放下去。而瞎子卻下得很快,我剛剛報出棋子的方位,瞎子立即就說出了如何落子。棋呆子神色異常沉重。腮幫子努力鼓著,好像挑著千斤重擔在爬山。而瞎子依然是一種波瀾不驚的神情,不急不慢,不疾不徐,好像任何事情都與他無關。
這次,棋呆子只下了五步,就站起身來,彎腰作揖,對瞎子說道:「老哥,賞個臉,到寒舍一敘。」
瞎子端坐不動,臉扭向我的方向,我替他答應道:「好吧。」
圍觀的人依然沒有看懂,他們鬧嚷嚷地喊道:「這就走啊,下完再走。」
棋呆子不顧眾人的勸說,低頭從人堆里走出。我拉著瞎子跟在後面。走了十幾步後,碰到豹子,豹子也和我們走在一起。
棋呆子家在城牆的西北角,那裡有十幾間房屋,距離老遠就能夠聞到愈來愈濃郁的酒香。我看到豹子的臉上浮起了愈來愈舒心的笑容。豹子一生嗜酒如命,但是酒量又極大,我從未見他喝醉過。
棋呆子是個爽快人,他一回到房屋裡,就吩咐擺好酒菜,招待我們。菜是各種山珍,酒是原漿美酒。我端起酒罈,一聞,香味撲鼻,口水立即漾了上來。我偷眼看豹子,看到豹子的喉結歡快地上下滾動。
棋呆子端起一杯酒,先敬瞎子,他說:「我在縣城裡下棋下了二十年,從未有對手,自以為棋藝高超,今天見到我老哥,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哥如果看得起我,就喝我這一杯,收我為徒。」
我沒有想到棋呆子會這樣說,又擔心瞎子拒絕了他,要是拒絕了,那麼這頓美酒就喝不上了,實在可惜。要是瞎子收他當徒弟,那麼我們急切間又不能離開朝邑,不能找總舵主了。
瞎子慢悠悠地說:「我這點粗淺功夫,怎麼能給人當師父?指點一二可以,收徒萬萬不可。」布以乒血。
棋呆子一聽,心花怒放,立即拜倒在地,高聲叫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我也聽得心花怒放,看來,沒有找到總舵主的這幾天,可以在棋呆子家美美地喝上幾場酒了。
我們四個人坐了一桌,瞎子和棋呆子喝酒少,談論多,他們聊的是棋譜棋法。我和豹子不說話,只喝酒,我們一杯接著一杯碰酒,半罈子酒幾乎都被我倆喝下去了。這種原漿酒實在是好,入口醇厚,下肚後濺起一片舒坦。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夠把美酒喝個夠,想喝多少喝多少。
一罈子酒快要被我和豹子喝完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喊聲:「棋呆子,聽說你家來了高手,我見識見識。」
我抬起頭來,看到房屋外走進了一個紅臉大漢。紅臉大漢一走進來,就毫不客氣地指著瞎子問:「得是你?他們說的高手得是你?」
瞎子知道紅臉大漢說的是自己,就微微抬起頭,笑著說:「什麼高手?微末技藝,不值一哂。」
棋呆子對紅臉大漢說:「孟良,不可造次,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滾。」不知道孟良是他的真名還是綽號,評書《楊家將》中有一個人急性子人叫孟良,是楊六郎手下大將。
紅臉大漢孟良說:「我只和瞎子來一盤,我還沒有和瞎子下過棋。」
瞎子臉上依然是笑:「隨你。」
棋呆子起身說:「等等,我去拿棋盤棋子。」
工夫不大,棋呆子就回來了,在另一張桌子上鋪開棋盤,碼開棋子。棋盤一展開,房間裡似乎亮堂了很多。棋盤是一張黃色的絹布,棋子是碧綠透亮的玉石。這幅棋具,一看就價值不菲,是件寶物。
棋呆子看到我驚訝的眼神,就說:「這是人家贈送家父的,說是宮中之物。家父有一年在路上救起一個落魄書生,書生為了感謝家父,就把這幅棋具贈送給家父。」
我問:「家父在嗎?也會下棋?」
棋呆子說:「家父仙逝數年,不會下棋。因為有這幅棋具,家父延請遠近名家,教我下棋。」
紅臉漢子孟良等不及了,他催促說:「快點,快點。」
棋呆子說:「你想挨驢戳,就等不了這一會兒?」我聽了,想笑,忍了忍,終於沒忍住了,趕緊別過頭去。
棋呆子又說:「你這點臭道行,也敢上門挑戰?等會兒你的臉面掉在地上,沾了塵土,可就拾不起來了。」我聽了,又趕緊回過頭去,偷偷地笑。棋呆子對我們說話,文縐縐地,而對紅臉漢子孟良說話,全是方言俚語,讓人忍俊不禁。
象棋擺好了,依然是瞎子口說,我替他擺棋。連下三盤,都是沒過三招,紅臉漢子孟良就敗下陣來。
紅臉漢子不服,還要下第四盤,棋呆子說:「你這個吃屎的貨,褲衩都輸丟了,還光著溝子跑,也不嫌丟人現眼!」
紅臉漢子站起來,指著瞎子說:「你甭走,我找我師父來報仇。」他的話剛剛說完,人已經走到了門外。
棋呆子喊聲:「喝兩杯嘛,怎麼這就走。」
院門外傳來了紅臉漢子的聲音:「等我師父替我報了仇,再喝不遲。」聲音愈來愈小,等到最後一個字傳來時,他已經離開院門十幾丈了。
棋呆子說:「此人性急如火,略通棋藝,與我多次對弈,都大敗而歸。可是,他不認為自己學藝不精,而認為自己運氣欠佳。」
我擔心紅臉漢子會請來高手,讓我們失了臉面,就問道:「他師父是哪位?」
棋呆子說:「此人家住黃河岸邊西王村,在縣城以賣花椒麵與辣椒麵為生。至於他師父,我素未謀面。」
花椒麵和辣椒麵都是重調料,難怪孟良會是這種急性子。
我和豹子繼續碰杯喝酒,瞎子和棋呆子繼續說象棋。我喝得微醺,而豹子氣色如常。
突然,門外走進了一個髒兮兮的老漢,滿頭滿臉都是土,好像剛剛從田間犁地回來。他看著我們,問道:「是誰口氣這麼大?要送我見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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