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劍魔 第三百七十三章

    「你剛才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事情,無論是你受的箭傷還是日後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夠治好你,而且我還可以去求找到去懸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辦法醫治你。」

    陳魯傑皇子說道:「人之將死道心必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弱小過,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了解自己過,破境之時識海被毀,我此生再無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閣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傢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虛妄的希望,沒有人能改變我的命運。」

    他看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幽幽說道:「我本來已經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卻莫名想了起來,那四個字是君子不爭。當時我並不懂這四個字的真實意思,卻以為自己很懂,所以覺得不甘甚至輕蔑冷笑對之,反而愈發要去爭。如今才想明白,那是性格,而一個人的性格則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我這一生都在爭。」

    「雖然你們都不清楚我與兄長之間的真實關係,但我確實是在與他爭,而且爭的舉世皆知,我與他爭的是俗世皇位。」

    「在學院裡我也爭,我要爭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為我不甘心疼愛我的神官一朝失勢,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諷,我那時爭的是一口氣。」

    「在神軍里我更要爭,面對道痴這個瘋狂的女人,我如果不爭些事務權力,哪裡有資格與她相對而坐?又憑什麼日後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經風光過,勝利過,我以為那都是爭出來的結果,如今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與絕望,都是我自己爭出來的。」

    「不如不爭。」

    陳燕秋無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著頭聽著他喃喃自言自語,額前飄浮的髮絲,像荒原里無生命力的草絮般擺盪,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陳魯傑皇子痴痴地笑了起來,慘白的笑容顯得異常絕望,說道:「你知道嗎?我曾經真的以為自己是光明的守護者,無論我殺了多少人做過多少你們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乾淨,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在執行老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護者,既然是在執行老天的意志,當然要做一個完美的人,所以我極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飾談吐務求嚴謹無差錯,我極少飲酒以防亂性,我對人溫和對己嚴苛,我講究風度氣質,即便是對付極難纏的魔宗餘孽,我都沒有出手偷襲過,但為了所謂風度,我卻等了許塵很長時間,最終卻等來了我這一生最棘手無恥的一個敵人。」

    陳魯傑皇子痴痴看著微亮的天穹,說道:「受傷之後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然而卻一直莫名沒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老天沒有拋棄我,它只是指了一條相反的道路給我?所以我想嘗試著往黑暗裡去,我不想再管什麼風度氣度,我積蓄了很多氣力,鼓起很大的勇氣,拾起那把獵刀,向著一個只有十二歲的雪國人小男孩兒頭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成功。」

    「我連光明都願意放棄,我已經不要臉了,我已經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絕對的另一邊去,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沒有成功?」

    陳魯傑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極大的恐懼之色,喃喃說道:「原來這不是一個老天試煉信徒的故事,不是一個由光明墮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傳說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這只是一個……被老天遺忘的故事。」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掙扎確實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種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著的,可是現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門外,原來我根本沒有資格讓老天拋棄,我只是一個被老天遺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身軀如同老人一般佝僂,仿佛要做為荒原里的雪堆。

    陳燕秋痴痴看著他,忽然間眼眸里的悲傷情緒漸漸斂去,緩緩站起身來,稍一搖晃後站穩身體,平靜而堅定說道:「我先去殺了許塵。」

    「這有意義嗎?」陳魯傑皇子艱難站起身來,轉身捧住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頰,骯髒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緩緩摩娑,說道:「這沒有意義。」

    陳燕秋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發現這張臉竟然變得無比陌生起來,心頭一陣酸痛,輕輕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陳魯傑心中的絕望與心魔,根本無法把他帶離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沒有辦法能夠讓陳魯傑回到從前了。

    陳魯傑皇子與她相識多年,從降生到現在,而世人所不知的或是一定會有所唾棄的是,他們也相戀多年,這是他們不得不隱藏起來的感情,非常了解陳燕秋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熱,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麼,艱難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神情異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試圖打昏我!」

    「我是一個廢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廢人一樣說什麼不要同情我,請你遠離我之類的噁心話!我只是想和你簡簡單單說幾句話都不行嗎?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戲一樣做這些噁心事!難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樣痛苦流涕!」

    陳魯傑皇子聲音嘶啞,憤怒地衝著她大聲咆哮道。

    陳燕秋臉色蒼白看著他,雙手捧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這個動作平緩下心頭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會動手擊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陳魯傑皇子斂了臉上的瘋狂怒意。那張曾經完美的容顏上沒有任何生機和希望,用很慢的語速很冷漠的語氣很絕望的眼神說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讓我覺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見,實不如不見。」


    陳燕秋沒有說什麼,緩緩垂下捧在胸口間的手。

    陳魯傑轉過身去,拾起那根斷成兩半的樹枝,繼續向北方走去。

    陳燕秋沉默片刻,然後跟著他向北走去。

    陳魯傑受傷太重,行走的速度太過緩慢,過了很長時間,也不過走出數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樹枝遠遠地飛走,他再也沒有力氣揀回來,而胸腹間的傷口再次裂開,開始向單薄衣衫外滲血,遇寒風而凝成冰血珠。

    陳燕秋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臉色越來越蒼白,卻一直沒有上前攙扶他。

    陳魯傑皇子疲憊了,坐到堅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咀嚼片刻,然後試圖站起身來繼續向北,不料卻沒有站穩,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憤怒地捶打著身旁的地面,卻因為無力的緣故,地面上的殘雪都沒有濺起幾分。

    陳燕秋在他身後沉默看著他。

    陳魯傑知道她在身後,喘息片刻後,忽然吼叫道:「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要再見一面也已經見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麼?你再跟著我,我就死給你看。」

    陳燕秋的身體微微搖晃,然後迅速恢復穩定,少女明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堅毅,便是最嬌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莖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著前方那個像條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聲喊道:「那你死給我看吧!」

    陳魯傑皇子的身體微微一僵。

    陳燕秋臉色蒼白,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喊道:「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卻始終不肯讓我看清楚你,那麼就連死也不肯給我看嗎?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給你收屍,然後回中原改嫁。」

    陳魯傑沉默片刻,瘋癲般笑了起來:「真是個瘋婆子,沒人敢娶你。」

    陳燕秋喊道:「是嫁別人,你那時候已經死了,用不著你操心。」

    陳魯傑沉默,然後繼續向北。

    陳燕秋也不再說話,沉默地跟著他繼續向北,大雪馬疲憊地跟在最後方。

    從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風雪再起。

    一路向北,繼續向北。

    陳魯傑皇子在風雪中獨行,陳燕秋陳燕秋在不遠處默默跟隨,雪馬無聲踢著馬蹄緩緩消除著疲憊,從晨走到暮,再從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遠距離,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還是那般遙遠,沒有拉近一絲距離。

    途中陳魯傑皇子渴時捧一把雪嚼,飢餓時咽幾口口水,越走越虛弱,似乎隨時可能倒下再不會起來,陳燕秋也一直默默等待著那刻的到來,然而他雖然摔倒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艱難地爬地起來,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軀里怎麼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陳燕秋沉默看著數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著距離,沒有上前的意思,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她渴時也捧一把雪來嚼,飢餓時從馬背上取出乾糧進食,看著那個因為飢餓而虛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氣才壓抑住去送食物的衝動。

    從雪起走到雪停,從風起走到風停,二人一馬卻還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後方遠處隱隱還可以看到天棄山脈的雄姿,似乎怎樣也走不出這個絕望的世界。

    某一日,陳魯傑皇子忽然停下腳步,看著北方遙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樹的手指微微顫抖,然後鬆開,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樹枝從掌心落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腳上,他低頭看一眼樹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腳指甲,發現沒有流血。

    他抬起頭來繼續眯著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後緩慢地轉過身,看著數十丈外的陳燕秋,聲音沙啞說道:「我餓了。」

    陳燕秋眼眶一濕,險些哭出來,強行平靜心思,用顫抖的手取出乾糧,用每天都暗中備好的溫水化軟,然後捧到他的面前。

    陳魯傑沒有再說什麼話,就著她不再嬌嫩有些粗礪的掌心,慌亂吞咽乾淨食物,然後滿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向北,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言語,自認被老天拋棄的他,不再試圖投奔黑夜的懷抱,而是落寞轉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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