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塵想了想後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麼答案沒有?」
葉童說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劍意凝在刀上,刺進西門望的身體,我當時看著那個畫面,看著那道滔滔濁浪般的劍勢,聯繫著你悲慘的一生,隱約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許塵說道:「什麼可能?」
葉童說道:「紙劍的真義,不在薄至無間而無隙不入無人不殺,也不在於汪洋之水天下來的磅礴氣勢,而在於最簡單的水流的道理……世間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無法自溯,這便是絕然無回,也就是說自己覺得怎麼做是正確的,便會怎麼去做,在這方面,毫無疑問你是個強者。」
許塵笑著說道:「原來是這種道理,我本來還以為你要說我這個人比較下流,所以能夠悟通這種講究下流的劍法。」
許塵看著葉童,說道:「你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要離開都城。」
葉童說道:「是的。」
許塵說道:「那你還沒有謝我。」
葉童說道:「這是我的劍,應該你謝我。」
許塵說道:「互不相謝。」
葉童說道:「互不相欠。」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薄雪漸飛,青衣漸飄。
看著漸漸消失在風雪裡的道門少女背影,許塵沉默不語。
他他與道痴在荒原上是生死相見的敵人,在魔宗山門裡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又在雁鳴湖畔宅院裡相處半年,談不上有多少情誼,但卻熟悉習慣了彼此的存在,想著此一去她若能活下來,再相見時大概便會拔劍相見,或者自己或者她死去,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唏噓感慨。
他最後對侍女說道:「我很佩服這個女人。」
因為許塵與西門望的冬湖一戰,都城來了很多強者,雖然太清觀觀主與鉛華寺講經首座這等不可知之地的大能沒有出現,西晉神軍的掌教和大神官以及佛宗某些大德未曾到來,但場面已經足夠震撼。
道佛兩宗的天下行走,清河郡的供奉,都曾經出現在雁鳴湖畔,南晉劍閣雖然只派出了一個不起眼的使者,但誰都知道那代表著柳白的眼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魔宗宗主重現世間。
如此多的強者聚於都城,最關心的當然是西門望這名道門客卿長老的結局以及許塵是冥王之子的那個傳說,然而如果仔細琢磨,卻能品咂出更多的意味,這似乎是世間修行界對兌山宗一次謹慎的試探。
面對這種試探,兌山宗沒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二先生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大先生陪著葉蘇聊了一夜,又與神念聊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件事情的結局是,許塵以讓整個修行界震驚方式,戰勝了西門望,再次神秘的消失,鉛華寺行走神念在聽兌山宗大師兄說了很長一段話後,在萬雁塔里默思十日,離開了都城。
這些事情再次證明了一個近乎真理的道理,兌山宗不可撼動。
西門望將軍府上的人們離開了都城,葉童離開了都城,又過了數日,便是葉蘇也準備離開,於是兌山宗大師兄前來相送。
葉蘇看著修葺一新的小道觀,想著那些黑瓦粗樑上可能落著自己的汗水,覺得有些愉悅,片刻後笑容漸斂,說道:「我還是不明白。」
大師兄知道他不解何事,微笑說道:「慎的拳頭,陸隱的符紙,後山的刀箭,再加上侍女這個光明神座的繼承者,西門望焉有不敗之理……而且,他畢竟是我兌山宗中人,豈能不勝?」
葉蘇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大聲笑了起來,說道:「兌山宗中人,豈能不勝……好沒道理的說法,好不講理的氣魄。」
笑聲迴蕩在飄雪的街道上,這位驕傲的太清觀傳人在都城內入世修行,在街坊破檐木梯與小道觀廢墟之前遇機緣,本已極為高妙的境界再獲提升,最後聽著這句關於兌山宗的話卻始明白一切緣自何處,自飄然而去。
確認都城真的回覆平靜,再沒有人嘗試對兌山宗進行試探,許塵自然不會繼續停留在湖畔的宅院裡,他帶著侍女去了紅袖招。
簡大家嘆息說道:「你越來越像他了。」
許塵搖頭說道:「我和小師叔沒有想似的地方。」
簡大家說道:「你沒有見過你小師叔。」
「但我知道不像,因為小師叔是瀟灑之人,而我永遠無法瀟灑地活著。」許塵笑了起來,說道:「當然,以後我可以學習一下。」
然後二人離開紅袖招,坐著黑色的馬車出了朱雀門,沿著覆著殘雪的筆直官道,來到城南那座大山前,直接駛入兌山宗。
許塵並不知道自己與西門望決戰之時,都城裡發生的那些事情的真相與細節,看似兌山宗的師兄們沒有出手相助,但他非常清楚,在那等艱險困難的局面下,師兄們肯定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草廬里,他帶著侍女向大師兄和二師兄深深鞠躬致謝,然後再謝四師兄六師兄以及七師姐,謝的是符箭鐵刀與湖畔的陣。
師兄師姐們平靜而矜持又或者得意地受了許塵的大禮,平日裡最冷漠的二師兄,此時的神情竟是無比溫和,想來許塵這個小師弟能夠戰勝殺死西門望,讓他這個做師兄的也是深感與有榮焉。
師姐不在後山,如往常一樣,在舊書樓東窗畔寫著簪花小楷,神情寧靜而專注,忽然間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窗外飄拂的雪花,微微一笑,抬手至唇邊輕輕呵了口熱氣,覺得暖和了很多。
葉瑤是她的徒兒,今日沒有什麼功課,便在舊書樓上磨墨,此時小姑娘的手早就已經磨酸,但小臉上卻依然滿是甜美的笑容。
三師姐有些不解,問道:「什麼事情如此開心?」
「哥哥一直想要殺死西門望這個叛徒,聽說在荒原上面為了殺他還受了重傷,知道這個消息,他肯定很高興。」
葉瑤抬起手臂,擦掉幸福的淚水,看著老師用力點了點頭,微笑說道:「如果宗主還活著,他也一定很開心。」
某天都城的雪驟然變大,紛紛揚揚灑向城廓,暴烈的一塌糊塗,許塵恰好定著那天去掃墓,只好頂著風雪出了城。
他和侍女先去兌山宗近處那片深草里的墳墓前,和師傅陸隱說了些很沒趣味的話,在墳前倒了一瓮新酒,又從懷裡取出一條脂香猶存的褻衣,遮著風雪點燃燒了。
侍女不安說道:「姑娘會生氣吧?」
許塵說道:「你不告訴她她怎麼會知道?」
做完這些事情後,他和侍女坐著馬車來到另一處墓地,循著侍衛處幫著查的地址,在如林般的墓碑里拐了很多彎,終於找到了的墓地。
許塵輕輕拂去墓碑上的積雪,看著那個名字,帶著愧疚之意說道:「當年小時候我們說好了,如果有人先死,誰殺死西門望後就要把他的腦袋提到先死那人墓前祭拜,很抱歉我沒有做到。」
「西門望的屍體被軍方的人從湖裡撈起來後就封進了棺材裡,我也不好意思破棺砍頭,不過聽說他樣子很慘,看著就像鍋里燉爛了的肉。」
說完這句有些噁心的話,許塵愉快地笑了起來,然後從侍女手中接過兩截黝黑沉重的斷槍,深深拍進墓凍土中,就如同是兩柱長香。
這幾年裡為了不引人注意,許塵始終沒有來祭過,如今大仇得報,朝廷就算知道他與他的關係,也不用再擔心。
血海深仇得報,應該先祭父母才是,然而當年血案之後,許塵親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遺體,經過道門簡略祭奉之後,便燒成骨灰灑進了渭水,哪有墓地,那麼的墓地,便算作當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風雪越來越大,侍女撐開大黑傘,吃力地用兩隻手緊緊握著,遮在他的身後,許塵蹲下,從懷中取出一張油紙燒掉。油紙上寫著很多個名字,那些名字後面的人都已經死了,就如同這張油紙一般,化為青煙,瞬間被風雪吹散。
侍女低聲說道:「親王殿下那裡怎麼辦?」
許塵看著雪地上滾動的焦黑紙灰,說道:「當年他只是動嘴,現在當不成親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價,再看他兩年吧。」
侍女說道:「少爺你不是經常說要誅首惡?」
許塵說道:「首惡是你老師,可他已經死了,先前在師傅墓旁看著他的墓地,我也曾想過要不要挖開來,不過還是算了吧。」
都城籠罩在風雪中時,西晉神國的深山裡依舊溫暖如春,這與東面宋國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關係,更因為這裡本來就是昊天眷顧之地。
深山裡那間簡樸的道觀外站著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容顏俊美無比,雖然頰間有幾處醒目的傷痕,反而更添幾分魅力。
石階上的中年道人看著年輕男子說道:「陳魯傑皇子,你真堅持要進觀苦修?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原來那名年輕男子便是陳魯傑皇子,只見他手掌間隱有繭痕及水鏽之色,大概過往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過。
他恭謹說道:「既然是老師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違逆,只要能夠看到天書,受再多的苦與折磨都無所謂。」
中年道士說道:「既然是觀主的意思,自然沒有誰會阻攔你,只是我必須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書,隨時可能死去。」
陳魯傑平靜說道:「師叔,我現在本來就是個死人。」
中年道士看著陳魯傑胸口間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許塵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傳言,明白了他這句話里所謂死人的意思,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走上石階,便進入了道門的不可知之地太清觀,陳魯傑雖然已經拜太清觀觀主為師,此時的心情卻依然有些緊張。
道觀深處湖畔,錯落有致出現了七間金碧輝煌的草房,草房鋪的是草,廉價寒酸,本不應該有任何莊嚴華貴之氣,但此間草房上鋪著的茅草,卻是色如金玉,無視經年塵埃風雨,顯得華美至極。
這種茅草天然具有極濃郁的天地元氣,可御風雨陰寒氣息,可以助人清心靜意,在自然界裡早已滅絕,可以說極為珍貴。
世間只有兩處地方奢侈到用這種茅草蓋屋,一處是湖畔負責存放七卷天書的草房,另一處則是兌山宗後山玄微居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茅舍。
陳魯傑走進了第一間草房,看著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無法保持冷靜,露在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這本典籍便是天書第一卷。
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夠掀開的一卷天書。
陳魯傑緩緩掀開黑色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頁是雪白的一張紙,然後他翻開第二頁,這張紙上寫著慎……這些世間修行至強者的姓名,因為他心中早有預料,所以並不吃驚,只是默默想著,如果將來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麼這些閃亮的名字都必須成為自己腳下的墊石。
陳魯傑繼續翻看日字卷。
在這張紙的上方,他看到了書痴端木容的名字,然後他在這張紙的最上端,看到了許塵和葉童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幾乎完全平行,各有筆畫破紙而出,似乎要刺進前面那頁中。
看著這三個名字,陳魯傑的眼神變得極為怨毒,便是呼吸也變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後,所有的情緒莫名消失,他的眼眸歸於極端的平靜,變得越來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澤的夜明珠,無比光明。
冬去春天,時日漸逝。
世間沒有任何人知道,都以為已經死了的陳魯傑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太清觀里潛心修行學習,他每日清晨醒來,便開始打掃前觀,然後烹煮食物,預備生活用具送入後觀,待忙碌完畢之後,才能去那七間草屋閱讀天書。
第一天看過日字卷後,陳魯傑便再也沒有翻開這卷天書,而是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盡數投放在閱讀第二卷天書上。
某日春意大盛,太清觀內外野桃盛開。
臉色蒼白的陳魯傑從第二間草屋裡出來,手裡緊緊握著染著血的毛巾,正準備去湖畔冥想休養片刻,忽然間心有所感,停下了腳步。
他走進第一間草屋,神情凝重地翻開了日字卷。
那頁紙上,許塵二字的墨色越來越濃,越來越稠,仿佛血一般將要滲進紙里,端木容的名字則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來到了紙張的最上方,兩個山字的中間一豎有若稜角鮮明的石柱,似乎隨時會把這張紙給撐破。
陳魯傑臉色愈發蒼白,眼瞳驟縮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無比震驚和憤怒的並不是眼見看到的畫面,而是沒有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看到葉童的名字。
葉童的名字,已經去了別處。
深春里的桃山,雖然新植的桃花遠不如傳聞中那般艷奪天色,但樹木繁茂,上方的神軍籠罩在森森綠意之中,顯得無比肅穆。
青樹相夾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緩緩走來,她梳著簡單的道髻,穿著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並不如何奪目,然而當道衣隨著山風緩緩飄動時,神道旁的千年石樹上的幽綠便盡皆失去了顏色。
梳著道髻的少女沿著漫長的神道,平靜地向上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廣闊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著遠處黑色的裁決神軍,微笑了起來。
神軍前方崖坪上,響起無數的驚呼。
「葉童回來了!」
「這個女人怎麼還敢回來!」
「道痴!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見!」
緩步走來的道門少女,容顏美麗至極,氣息則是樸素簡單至極,而在眾人的眼中,這卻是他們所見過最可怕的畫面。
神軍周圍的神官和執事們,驚呼著四處散去,紛紛走避,那些無法及時退開的人們,驚恐萬分地躬身讓道,顫聲問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葉童離開了西晉神軍,然後她在都城裡住了一段時間,接著又消失無蹤,然後在這個春天,她回來了。
前神軍騎兵統領花冷,被一道紙劍割瞎了雙眼,然後被天諭大神官枯指輕敲便碎了口舌,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廢人,但他畢竟是羅克敵統領的親信,所以在極為現實的裁決司里依然能夠活的很幸福。
如果說在石階上天天哂太陽,也算是一種幸福的話。
葉童走到裁決神軍石階之下,看著衣著華貴,卻像乞丐般躺在陽光里,平靜說道:「你想過我還能回來嗎?」
遠處有很多神官執事都在朝著這邊看,卻沒有任何人膽敢對葉童動手,不是因為道痴積威猶存,而是因為去年天諭大神官回到桃山後,因為道痴離山一事大動雷霆,甚至還與裁決大神官有過一番無人知曉的較量。
花冷先前便聽到了人們的驚呼,這時候聽到葉童的聲音,終於確認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臉上滿是恐懼。
他想要求饒,又想要警告葉童這裡是神軍之前,想用裁決神座以及羅克敵大統領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現在說不出話來。
就算他能說話,葉童也不準備聽,她只是要進入裁決神軍,必然需要登上石階,而這個人則剛好在石階上曬太陽,所以她順口說了一句。
說完這句話後,她從花冷身旁走過。
有春風徐來,拂亂神軍四周的古樹林梢,吹皺了葉童的道袖,青袖上出現一道極細微的皺褶,其形如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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