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她看著許塵,疏且長的睫毛微眨說道:「你們朝陽國要護送幾個重要人物去王庭,應該有一隊護教騎兵,按行程路線計算,應該距離我們不遠,昨天夜裡的煙花他們應該看到了。」
許塵盯著她那雙顯得有些木訥惘然的眼睛追問道:「如果……他們沒有看到煙花,能知道我們在這裡嗎?」
端木容輕輕點頭,黑直的秀髮像瀑布般瀉下肩頭。
許塵心情略定,拿出水囊喝了口水,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沒有援軍,撐不住的時候我會先撤,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這句話里的你們,自然指的是西晉玉玄門玄院的弟子們,並不包括那些軍方騎兵和那些來自西晉的民夫百姓。
雅秀過來送食物,恰好聽著許塵的這句話,俏臉微紅,期期說道:「師兄……師兄你……怎麼能這樣?」
許塵沒有解釋什麼,寵溺地揉了揉小姑娘腦袋,看著微低著頭的端木容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冷血的傢伙,首要考慮的是自己活著,如果沒有援軍,馬賊發起攻擊後,糧隊根本無法頂住,到那時你還想讓所有人都活下來,等於是把你的師妹師弟們送入絕境,所以我希望到時候你做決定時能堅決一些。」
因為六百馬賊窺伺在外,運糧隊每次駐歇時都格外警惕小心,除了放出去游哨,糧車也會密集排列成圓形車隊,以防止對方沖營,雖然這樣會帶來很多麻煩,但和死亡相比,沒有任何人會嫌這麼做太麻煩。
一棵快要老死的楊樹下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許塵站起向那邊望了兩眼,搖了搖頭,戴好口罩走了過去,雅秀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後。
軍方將領陰沉著臉,盯著身前的趙伶兒,恨恨說道:「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南方人,我怎麼會被派這麼個要命的差事?這種情況你還要我堅守待援?我只有兩百個人,馬賊至少有七八百,怎麼守?這仗怎麼打?我的態度很明確,我要帶著我的人馬上突圍,至於這些糧草留給那些馬賊又算什麼?只要人還活著比什麼都強,如果你要陪這些糧草送死,那是你的事情。」
趙伶兒強忍著心中怒意,指著四周惶恐不安的民夫說道:「那這些人怎麼辦?他們是西晉的百姓子民,難道你做為將軍可以不管他們的死活?」
「誰來管我的死活?」
軍方將領憤怒揮手,示意身旁的親信去召集騎兵,準備借著那群馬賊相距還遠的機會,爭取能夠快速突圍。
冬日楊林周遭,有些西晉民夫聽到了這番對話,知道自己的將軍準備棄自己而去,頓時陷入更大的惶恐之中,議論哭泣聲四起,甚至有些民夫望向那些騎兵的目光中開始燃燒起一種叫做仇恨的燃料。
趙伶兒和兩名西晉少女手握秀劍烏木柄,攔在軍方將領身前。
趙伶兒壓低聲音不停勸說,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那名軍方將領看著外圍的馬賊隱有噪動不安之勢,情緒更是焦慮不安,嗆的一聲拔出佩刀,瞪著身前的西晉少女們,寒聲喝斥道:「你們如果想攔我,首先得問我的刀答不答應!」
許塵站在趙伶兒身後看著這幕畫面,眉頭皺了起來。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位軍方將領的名字,他也並不關心對方的名字,他相信如果這位將軍敢動手,絕對會瞬間死在趙伶兒的劍下,但此時局勢緊張,如果一旦引起內部紛爭甚至是內訌火併,那麼不需要外圍的馬賊來攻,糧隊這幾百號人都會死的乾乾淨淨。
怎樣才能在不引起內訌的情況下,留下這支約二百人的軍方騎兵?那就讓內訌剛剛開始便結束,火星一點便熄滅,亂勢自然無法燎原。
許塵從趙伶兒身後閃了出來,站在軍方將領身前。
軍方將領看著這個戴著笠帽,黑色口罩遮臉的年輕人,微微一怔,一路行來,他只以為許塵是玉玄門玄院的普通男弟子,不知道此人此時站出來為何。
許塵看了一眼軍方將領手中的佩刀,沒有問這把刀答不答應,直接從身後抽出制式軍刀,迎著冬日楊林間的寒風斬了下去。
刀起頭落,軍方將領身首異處,噴著鮮血倒下,因為事發突然,而且許塵的刀勢太猛太快,他竟是連舉刀格擋的機會都沒有。
場間一片大嘩,那幾名軍方將領的親信紅了眼睛,正準備抽刀反擊,便被許塵簡潔利落的一一制住。
趙伶兒和雅秀等西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幕畫面,看著地上還在不停噴涌鮮血的軍方將領屍體,根本說不出話來,不明白許塵為什麼要這樣做。
許塵示意她們用繩索把那幾名軍方上層軍官縛緊。
他站在人群正中央,看著那些面露驚懼之色的民夫,看著那些目光複雜,憤怒與恐懼交雜的軍方騎兵,沉默片刻後,指著外圍荒原間的那些馬賊說道:「那些是馬賊,他們的兇殘,你們應該很清楚。」
他看了眼被縛倒在腳下不遠處的軍方軍官,然後抬頭望向眾人說道:「值此危局,想拋棄大家,貪生怕死求獨活的人,必須死。」
「不聽從命令指揮的人,也會死。」
「就算我不殺死你們,外面的馬賊也不會讓你們活下去。」
「所以我不想解太多。想活下去?那就拼命吧。」
冬日楊林里鴉雀無聲,無論是軍方騎兵還是西晉的民夫,看著這個身形普通的玉玄門玄院男弟子,看著他黑色口罩外那雙平靜的眼眸,都感覺到一股最深的寒意迅速占據自己的身體,因為寒冷所以冷靜,因為冷靜所以他們明白他說的話是對的。
看著向林間那輛馬車走去的許塵背影,雅秀疑惑地睜著大而明亮的雙眼,撓了撓頭,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明白這位兌山宗的師兄,先前他還在勸山主提前撤離,為什麼當軍方將領準備撤離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如此強烈?
車簾掀起一角,端木容看著他說道:「我所知反覆無常者,多小人。」
「我不是西晉人,這些西晉騎和西晉民夫和我沒有關係,他們的死活和我也沒有關係,但他身為西晉將,便沒有資格棄民而走。我之所以殺他,倒與這些道理無關,純粹是因為他死了,更有利於剩下的人活下去。」
「至於反覆無常……」許塵開始檢查弓箭,低頭說道:「如果真頂不住,我依然建議你們跟我一起撤離,所以我的態度並沒有反覆。我和那名西晉將一樣都是貪生怕死之人,區別只在於我有能力讓他死,他沒有能力讓我死。」
冬天的荒原無時無刻不在吹著風,那些風或許不是很烈,卻像細密的梳子般扎進棉衣深處,梳走人體一縷縷的溫度。端木容卻始終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白裙,腰間的碧藍腰帶幽若深湖,與她平直漫散的眼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她如墨似漆般的雙眉緩緩挑起,看著許塵問道:「你殺了他們的將軍,難道你不擔心這些西晉騎會恨你,在戰鬥中不出力,甚至直接向馬賊投降?」
「軍中培植親信軍官,必然要損傷下級兵卒的利益,所以那位死將軍和這些騎兵之間的關係不會太好,尤其是他們是西晉騎兵。我是朝陽國人,我很了解這些。」
許塵用手指仔細地檢查一下自己的物品,低著頭回答道:「剛才我殺死那名西晉將,制住那些軍官,兩百西晉騎確實憤怒,但不是悲憤,也就是說他們並不傷心,這種憤怒更多來自於恐懼和不安。」
端木容看著遮住他大部分面容的笠帽,說道:「他們害怕你……恐懼會令人想要遠離,也許正是基於這個原因,他們可能會向馬賊投降。」
「身為軍人,哪怕是孱弱不堪的西晉軍人,要向馬賊投降想來也是個非常難難的決定,但凡這種決都需要思考,而思考需要放鬆的心理環境。」
許塵抬起頭來,看著依舊在荒野上逡巡卻遲遲沒有發起進攻的馬賊,說道:「現在局面太緊張,隨時都有可能箭矢落到他們頭頂。那些西晉騎兵沒有思考的時間和環境,他們現在就像一群失去頭馬,惘然無措的野馬群,只要有一匹馬奔出去,就會下意識里盲從跟隨,而我要的就是他們的盲從。」
端木容看著他的側臉說道:「你從過軍?」
許塵搖了搖頭,「沒有,但是了解。」
說著,他目光突然一滯,仿佛想起了什麼往事。
端木容輕捋頰畔髮絲,沉默片刻後說道:「和你在一起,確實能學到不少。」
許塵看著她笑了笑,說道:「不用客氣,而且在我身上能學到的東西,其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學會會這些。」
失去了平日裡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將軍和那些只知道拍馬屁搶軍功首級的軍官,二百西晉騎確實並不怎麼悲傷,只是有些憤怒,而也正是因為失去了這些首領,他們的憤怒如許塵所料,很快便變成了惘然無措,最後便是安靜的服從。
任何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必然擁有自己獨特的氣質,很可惜的是軍方明顯沒有什麼樣氣質,如果換成任意一支漢軍,想來絕對不會在將軍被人殺死之後,還會如此乖巧老實地服從對方的指揮。
許塵很滿意軍方沒有氣質的獨特氣質。
他並沒有出現在幕前親自指揮,而是通過端木容所在的馬車,將一道道命令傳遞下去,趙伶兒等四名玉玄門玄院弟子,暫時替代了那幾名軍方軍官的位置,整肅營地秩序,收回哨騎,加強防禦,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最快速的執行,包括西晉騎在內的所有人沒有任何怨言,秩序和氣氛甚至比前些日子還要更好一些。
糧隊重新踏上向北的征程,逾六百名馬賊依舊跟隨。根據馬車處的傳來的命令,整個送糧隊的速度被精確地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而且不停做著變化,時快時慢,雖然對西晉騎和駕糧車的民夫來說,這種速度變化無疑是一種折磨,但他們終究還是堅持了下來,並且對那些馬賊或多或少也造成了些困擾。
最危險的暮色時分,就在沉默的前行追綴之間度過,糧隊拖成一條長龍,疲憊地進入荒原間一處罕見的低洼地帶,此時天色已暗,光線模糊。
所謂低洼地帶,是因為左右兩方隆起延綿的草甸,在昏暗的視線中竟看不到盡頭,就仿佛是南方的山地峽谷一般,只是地勢稍緩,沒有那麼陡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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