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伶兒把她拉到身後,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悲傷憤怒情緒,對著那位高坐在駿馬之上的神軍統領施一禮,什麼都沒有說,帶著師妹們開始處理營地里的後事。
所謂後事皆是悲傷事。身上滿是傷口的兵卒和民夫們互相攙扶著,看著四處橫豎倒著的同伴遺體,看著那些斷肢血泊,根本無法感受到劫後餘生的僥倖愉悅,很多人開始放聲慟嚎,營地里哭聲震天。
聽著營地里連綿不絕的哭聲,神軍統領眉頭微蹙。
他能夠明白西晉玉玄門弟子的冷漠,卻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漠,反而有些不屑微諷,不再理會對方,舉起右手示意下屬開始打掃戰場。
冰冷華美的劍鋒,刺進馬賊的脖頸,一轉一割便把頭顱割了下來,也不管那名死去馬賊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便扔進大袋之中。
神軍開始收割馬賊的首級。
雖然營地外圍有很多馬賊是死於清晨第一次反擊,死於那道符火,死於糧隊眾人的拼死抵抗,但此時此刻沒有誰會和這些神軍搶軍功。
營地里的人們忙著救治重傷員,忙著搬運遺體,忙著清理損失,忙著挽救殘留不多的糧草,忙著消解心中的悲傷與憤怒。
以殘破焦黑的車陣為分界線,營地內外自然分成了兩個世界。
神軍統領看著廢墟一般的營地,看著那些明顯的戰鬥痕跡,想像著援兵到來之前,營地經受的馬賊衝鋒和慘烈戰鬥,不免也覺得有幾分敬佩。
他的目光落在營地中央那片馬車殘骸上,瞳孔微縮,沒有發現那名少女符師的身影,也沒有看到那抹黑色的影子。
沉默片刻後,他輕踢馬腹,催馬行過車陣的一處豁口,來到正忙著救治傷員的玉玄門弟子們身後,問道:「你們這裡由誰主事?」
趙伶兒用力把一塊布系在一名民夫斷臂的血口處,輕輕掀起額前被血凝在一處的髮絲,轉身望向馬上的統領,卻沒有回答他。
有名玉玄門弟子聽著問話,下意識里回頭望向營地里一輛馬車。
雅秀忽然想到許塵先前交待的事情,把手裡的傷藥遞給旁邊一名師姐,向營地外小跑而去。
送糧隊除了騾馬還有三輛馬車,其中少女符師所在的那輛馬車,先前已經被那半道源符的起始之威震成了碎片,另兩輛馬車則是完好無損。
黑馬這時候正在其中一輛馬車外無聊地踢蹄等待,馬車內光線昏暗,只有當荒原冬風掀起車簾一角時,裡面才變得明亮少許,車板上安靜擱著一個包裹,看板面的下陷程度,這個包裹明顯擁有和體積不相稱的重量。
許塵伸手抹掉口鼻中滲出的血水,伸手進身旁的盆中用清水洗乾淨,然後拿過一個小銅盒打開,看著盒中有些寒酸的東西,忍不住搖了搖頭。
「一個姑娘家,怎麼就只有這麼點脂粉?」
「這不是我的,是她們的。」
坐在對面的端木容專注地看著許塵,似乎只有集中全部精神,她才能讓散漫漠然的目光準確地落在他的臉上,此時她的目光里明顯含著一些疑問。
「據我說知,西晉的少女們都很看重妝容,去年都城裡流行一種挑眉妝,聽說就是從你們那邊傳過來的,怎麼你們這些人就不在乎這個?」
許塵低頭研磨脂粉,動作顯得很純熟老練。
「修道之人,何必在意妝容。」
端木容靜靜看著他,見他並不想就這個問題探討下去,黑麗如墨筆繪就的雙眉緩緩蹙起,問道:「為什麼要妝容?」
許塵抬起頭來,伸手將她額前的髮絲捋起,手指隨意動作幾下,便將如瀑般的黑色秀髮梳理成型,然後拿起身旁一根極精緻的木釵別住。
「因為我們現在需要你很精神。」
他專心挑揀著胭脂的濃淡,隨口解釋道:「朝廷的傢伙們都是神經病,雖然按道理說,他們固然無恥,但也不會隨時隨地發瘋,可誰都不知道,為了不讓他們的無恥傳出去,他們會不會做一些更瘋狂的事。」
許塵用指甲挑起一抹胭脂,細細化開,然後蘸到專門尋來的一方純白棉帕上,示意少女符師仰起臉來,說道:「我們現在唯一可以用來震懾他們的就是你,所以你必須精神一些,不能像現在這麼虛弱,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死掉。」
「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端木容認真問道。
「雖然你是天下皆知的書痴,足以震懾那群神軍,但如果你太虛弱,反而容易激發某些神經病的瘋狂,一旦對方癲狂起來,可不會管你誰,我明白這種心理因素是很難解釋的事情,你只需要清楚世間很多你死我活的廝殺,往往只是因為某人看了某人一眼就好。」
從碧藍如腰的冬湖畔看到那抹腰間的碧藍,入荒原同行直至今日浴血並肩戰鬥,許塵猜出了端木容的真實身份,這也是他第一次在話里挑明。
能畫出半道源符的少女符師,整個天下只有一個。
因為天下只有一個書痴。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懂許塵的這段話,反正她很老實地仰起了臉,她的臉很小,兩頰微鼓,眉眼如畫,此刻雖然蒼白憔悴,但依然好看。
許塵拿著蘸著胭脂的小方巾,看著近在咫尺的小臉,怔了怔,然後笑了笑。
手指輕輕搓揉少女小臉的觸感很好,尤其是微鼓的雙頰處,更是彈軟豐嫩,端木容安安靜靜坐著,微低著頭,任他在自己臉上塗抹,睫毛微顫。
不多時妝容完成,少女蒼白憔悴的臉顯得鮮活美麗,紅暈看上去極為真實。
許塵心想自己的手藝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好了?接著他應該給她畫眉,卻注意到她的雙眉細而黑亮,便如畫的那般好看,思忖片刻後,終是輕輕擱下了炭筆。
「你經常做這些事情嗎?」端木容看著他,忽然問道。
端木容長而微疏的睫毛眨了眨,沒有繼續再問什麼,轉過身去,掀開車簾望向外面,剛變得紅潤了些的臉頰又變得蒼白了些。
營地里的人們正在搬運死難者的遺體,收集木料,看情形大約是要進行火葬。而在營地外圍,神軍收割馬賊首級的工作也已經快要完畢,黑色紋金的光明盔甲上染著血污,麻袋裡不知裝了多少首級,顯得鼓鼓囊囊的。
神軍統領看著掀起車簾的少女符師,注意到她精神不錯,不由暗中一凜,心想此女剛剛冒著極大風險強行越境施展源符,沒想到只過了這麼短的時間,便能回復如初,果然不愧是玉玄門的弟子。
「原來竟是你在此主事,先前不知,故救援來遲,還請玄院少主體諒。」
神軍統領神情平靜,一句話便把先前按兵不動,冷眼旁觀營地遇襲一事帶過,揖手一禮,向書痴端木容表示難得的尊敬,然後說道:「小姐此時在草甸上的馬車之中,她囑我邀請少主前去相會。」
「玉玄門奉朝廷護送糧草入王庭,職司所在,不敢輕離。」
端木容看著馬上的神軍統領說道。
統領微微一笑,說道:「小姐與少主數年不見,盼望相見之情甚深。」
這話說的平和,帶著情意,卻又淡然流露出一絲強悍的意味。
端木容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若真盼相見,先前她可以從草甸上方下來見我,既然先前不見,那麼此時更不必再見。」
這話說的平靜,帶著嘲諷,卻又毫不掩飾更強悍的意味。
神軍統領面色微沉,沉默看著坐在馬車前端的她,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最終一言不發提韁轉身離開。
行至營地外,一名神軍捧著兩把刀走到他的馬前。
統領看著這兩把制式軍刀上面刻著的繁複紋路,雖然一時間內無法看明其中含義,但身為五境的強者,本能里感到其間隱藏著的美感與境界,眼睛一亮。
就在他要接過這兩把刀當成戰利品,待日後好生研究一番時,不遠處響起一道清脆而充滿怒意的聲音。
「那是我們的!」
雅秀憤怒地瞪著馬上的統領,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身上滿是灰塵血漬,髒的厲害,看模樣已經在營地外找這兩把刀找了很長時間。
統領淡淡一笑,輕提馬韁準備離開,根本懶得理會。
雅秀小步快縱,像陣風般衝到他的馬頭前,手握秀劍烏木細柄,盯著他不肯讓開去路,毫不掩飾清亮眼眸里的恨意。
幾名神軍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去,試圖要將她推開。
一聲清呤,雅秀秀劍出鞘,看著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幾名神軍,毫無懼色,聲音微顫憤恨說道:「馬賊的腦袋讓你們割了,難道你們還要搶我們的兵器?」
神軍統領冷冷看著她,說道:「玉玄門弟子非符即劍,你們何時開始用刀?」
趙伶兒等玉玄門弟子看著這邊起了衝突,都趕了過來,發現身材嬌小的小師妹竟被這些無恥的神軍圍住,壓抑了很久的憤怒情緒終於再也忍不住暴發了出來,劍身摩鞘之聲密集響起,與神軍對峙了起來。
場間氣氛驟然變得無比緊張,雖然神軍百騎精銳當先,玉玄門弟子人數極少,而且各自疲憊不堪,但憑著那股堅忍鐵血氣息,竟是半步不退。
草甸間一陣冬風拂起,端木容緩步走了過來,身上那件白色的衣裙被風吹的飄起,表情冷漠目光淡然,她看著那些面露不耐之色的神軍和馬上的那名統領,淡然說道:「我玉玄門弟子想用刀便用刀,難道這種事情也需要向朝廷交待?」
神軍統領沉默看著她,忽然說道:「少主這話似乎有些不講道理。」
端木容說道:「難道說現在的朝廷會認為小偷也有道理?」
神軍統領面色微變,感到羞辱,看著她和那些手持秀劍攔在馬前的玉玄門弟子,寒聲說道:「竟然把朝廷和小偷相提並論,如此不敬!莫非要朝廷去問問玄院的首座,他究竟是怎麼教的徒弟!」
端木容平靜應道:「我代家師等著朝廷的訓話。」
神軍統領明明猜到這位書痴此時應該是在強作精神,卻也不敢隨意冒犯,他盯著少女符師的眼睛,忽然開口說道:「少主奉朝廷令運送糧草入王庭,此事干係雙方和議大事,如今糧草盡毀,不知少主如何向朝廷和聯軍交代,若雙方和議因此事而破裂,也不知少主你能不能承擔的起。」
「如何向朝廷和聯軍交代是我的事情,與你並沒有關係。」端木容睫毛微眨,輕聲說道:「即便我不交代,你也不可能在這裡殺死我……」
她抬起頭來,靜靜看著神軍統領的眼睛,說道:「或者殺死這裡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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