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伶兒看著案幾紙上那歪歪扭扭的一橫,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即輕聲嘆息說道:「你明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端木容看著紙上如蚯蚓般難看的字跡,心頭微惱,,回頭看著她說道:「那你究竟想說什麼?」
趙伶兒看著她帶著幾絲惱意的如漆眼眸,微笑說道:「我想說的是,既然你已經偷偷喜歡這位師兄這麼長時間,如今既然看見了真人,為什麼不去說明白?」
端木容微微一怔,回頭繼續低頭寫字,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胡話。」
趙伶兒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走出帳蓬,留她一個慢慢思考。
端木容沒有思考任何事情,因為她腦子裡的思緒已經變成了一團亂麻,她只是下意識里握著墨筆不停寫著,薄唇微翕,帶著惱意喃喃自語說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傢伙,卻一直瞞著我,要我去說什麼,我豈有這般下賤……」
一面喃喃說道,少女眸中偶現羞惱之意,微鼓粉腮有紅暈生起。
黃紙之上墨跡淋漓卻糾結如麻,便是她三歲時也寫不出這般難看的字來。
「你也懂符?」
「略懂。」
旅途當中的對話,就像荒原上的寒風鑽進帳蓬內一樣,不停鑽進端木容的腦海里,有些呆滯的目光顯得越來越惘然,甚至有些失神。
在藍鳶閣排行第七,不是他又是誰,除而且那天夜裡他已經承認自己略懂符道,為什麼自己沒有想到他就是他?端木容,你早就應該猜到的吧?
端木容看著案几上那張仿佛稚童亂書的字紙,伸手揉作一團,羞怒的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卻不知道這份羞怒究竟是來自於亂筆還是亂了的心,但無論是哪種亂,她這時候除了羞之外,確實有好些怒意。
漫漫旅途相伴而行,最後甚至在一個車廂里同行,她卻不知道他是他,她甚至當著他的面說過喜歡他,雖然他當時並不知道她說的他便是他,她當時也不知道她默默喜歡的他便是面前那個他,但現在她終於知道他是他。
世人皆知端木容淑靜賢貞,她卻做出那樣的事情,怎能不羞?若讓那個傢伙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怎能不羞死?趙伶兒師姐還讓她去把話說明,她怎能不羞怒?
微顫的指尖從案畔抽出那張被保存的極好的摹本,她看著紙上的那些字,長而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就像想要覆住白皙肌膚上的紅暈。
從春天到夏天,她一直靜靜看那人的書帖。傳說中的墨池是黑的,但實際上清亮透徹,映著滿天繁星,也映出少女平靜而微笑著的臉。
端木容看著那副雞湯帖拓本,睫毛微眨,臉上的紅暈漸漸消褪,眼眸里的羞惱早已變作了惘然和不安。
便在這時,趙伶兒掀簾走了進來,看著書案旁的她正在撐頜發呆,不由微微一笑,今她經常看著少主發呆,所以別人不知道她對某人那種世俗人無法理解的情愫,她卻是清清楚楚。
「先吃完飯再看,再想怎麼辦吧。」她打趣說道。
正因為與趙伶兒親厚,自己心意被她查覺,所以端木容面對她時才會微羞而惱,端木容的情緒有些不安惘然,忽然聽著趙伶兒這句話,不禁愈發羞惱。她這一生不曾羞,因為不曾悅過誰,而如今心意卻被親厚的師姐揭穿,哪裡能不羞?
她用手托著微圓的粉腮,疏睫微眨,紅而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線,看著被細心整理在帳角的那堆行囊,忽然間微惱說道:「把這些行囊給他送過去。」
趙伶兒笑著說道:「我可沒時間。」
端木容轉過身來,看著跟在她身後走進來的雅秀,沉聲說道:「秀兒,你和那個傢伙熟,呆會兒把行囊給他送進漢營。」
雅秀疑惑不解地撓了撓腦袋,問道:「為什麼呀?師兄說呆會兒就回來的。」
端木容眉頭微蹙,說道:「哪裡有這麼多的為什麼,他本就是漢人,總不能還住在我們這裡,把行李送過去,便算是兩清。」
心意不是行李,因為沒有重量,所以才難提起,更難放下。
這時候的許塵,並不知道玉玄門營帳內那位白衣少女正在羞且惱之並且準備清算自己那些羞惱的情緒和不足為外人道的回憶,如果他知曉了事情的真相,想必會激動興奮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因為雖說他正在遠離小人物的道路上狂奔,但骨子裡還著實沒有大人物的自覺。
正因為不知道這些,所以他這時候在漢營某處帳內飲茶休息,顯得格外放鬆,畢竟是自己的地方,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在安全感的保障下得到了真正的休息。只可惜他還不能完全放鬆下來,因為他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入暮時分,漢營里出現了一道軍令,談判將軍召集各部集中,宣布今日議事的結果。
許塵掀起帳簾,在空無一人的營地里向東面行走,來到距離一處營帳約四十步的地方,他停下腳步,伸手到背後抽出背後的玉劍。
那處營帳屬於大北邊軍某偏將,有極淡的藥草和血腥味道從那處營帳里傳出,如果不是他修行之後五識俱敏,只怕根本聞不到這股味道。
「隔了這麼些天,居然還沒有完全止住血,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許塵在心裡默默想著,此時暮色如血,營地上方那朵雲卻開始落起雪來。
一道刀光劈頭蓋臉斬了下來,刀勢圓渾,亮若風雪,正是一把彎刀,帳內的人知道許塵來了,所以許塵無法偷襲。
許塵知道帳內有人,所以這一記彎刀對他來說不算偷襲。
前襟驟然盪起,許塵右腳閃電般彈出,狠狠跺在那名偷襲者大腿根處,啪的一聲悶響,偷襲者身體像一樣的彎曲起來,手中的彎刀砍空,重重落在地面上。
嗆的一聲,細長制式軍刀出鞘,化作一道亮色,在此人咽喉上輕輕抹過,血水就這樣狂肆地噴了出來,一直噴到了帳蓬的頂部。
右側有勁風襲來,許塵頭也未回,左手兩指一併,一道符紙驟然幻化無形,一股莫名燥意便出現在營帳之內。
那名偷襲馬賊雙手緊握著彎刀,借著前沖之勢撲來,速度奇快,仿佛要劈開許塵的整個身體,但是,那一切卻沒有發生,他劈到的不是許塵,而是一片熾白色的火海。
營帳空氣里的火焰驟燃驟熄,那名馬賊頭上的火苗卻還在燃燒,手中斬下去的彎刀沒有斬到傘更沒有斬到人,只斬到了空氣。
許塵早已錯步扭身靜候於側,看著火焰中馬賊開始變形融化的臉龐,看著他最後驚恐的眼神,看著他張大的嘴唇想要發出一聲驚呼,沉身揮刀。
刀鋒閃過,燃燒的頭顱向帳內飛去。
馬賊身體頸部血腔里噴出的血水,再次噴到帳頂,和同伴的鮮血匯在了一處。
許塵右手握刀,繼續沉默向帳內走去。
那具無頭的屍身,在他身後啪的一聲倒下,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或者以後,對於這些馬賊或是冒充馬賊的人,他沒有任何憐憫。
馬賊燃燒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一直滾到帳蓬裡間,快要到某處睡席旁才停上,伴著焦糊味的火苗漸漸熄滅。
睡席上躺著一名臉色蒼白的中年人,極瘦,極虛弱,一處肩膀被布緊緊縛住,依然有些血水滲出,隱隱還能聞到腐肉的臭味。
中年人盯著漸漸走近的許塵,忽然間眼眸里驟放光芒,身體一陣劇烈的顫抖,顯得極為痛苦,卻又極為堅毅絕決。
營帳之中天地元氣驟然變得紊亂不堪,一陣寒風無由而起,沒有一絲能夠刺進許塵的識海。
「你既然奉命前來殺我,想必很清楚我是誰。」
許塵走到那名臉色蒼白中年人的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平靜說道:「我承認你的靈力確實強大,但即便你完好無缺,在我有準備的情況下,你怎麼還敢奢望戰勝陸隱的弟子?更不要說你現在受了這麼重的傷。」
「另外你是不是覺得斷臂處的傷勢恢復的很慢?就算你不停地削去腐肉,依然無法阻止傷口的潰爛?其實那是因為我的刀上有東西。」
許塵抬起右臂,把制式軍刀伸到那名中年人的臉前,制式軍刀寒光四射,除了那些繁複的符紋,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指使你來殺我的人以及你自己,知道我是陸隱大師的傳人,所以那天在草甸下方,我幾記殺招都被你擋了下來。但很可惜你們不知道兩件與我有關的事情。」
席上躺著中年男人,臉色異常蒼白,因為逼出了識海內最後積蓄的靈力,他此時再無還手之力,聽著許塵平靜的敘述,他的眼神里更是下意識里流露出恐懼的神情,做為一名修行強者,他實在想不明白,許塵身為玄微和陸隱的親傳弟子,在修行手段之外,居然還會藏著這麼多陰狠毒辣的後著。
「我相信你這時候不會再有什麼戰鬥力,但你畢竟是五境界的控靈師,又是我東北邊軍的大人物,所以我必須保持警惕,那麼抱歉了。」
隨著抱歉二字出口,許塵再次揮出手中的制式軍刀,刀光驟閃驟斂,中年男人沒有死,但肩上再次出現了一個極恐怖的血口,僅存的最後一條胳膊也離開了身體!
中年男人艱難地轉身望向肩頭,確認自己雙臂全斷,不由感到萬念俱灰,然後才感知到一股難以忍受的痛苦從肩頭瞬間衝進大腦,不由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嚎。
許塵收刀回鞘,在營帳內找出幾塊舊布,一塊塞進他的嘴裡,剩下的裹在他肩頭的傷口處,他包紮傷口的手藝很好,加上傾倒了半瓶傷藥,竟很快便止了血。
他一面低著頭認真給中年男人療傷,一面說道:「先前說過關於我有兩件事情你們不知道,除了說過的那件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我這個人的性格有缺陷。」
「我雖然開始修行,但我依然不是一個世外之人,所以對很多事情,我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如你要殺我的事情,我肯定是要報復的,再比如你為什麼要殺我。」
許塵完成了包紮,坐到中年男子的身旁,從他嘴裡取出那塊舊布,說道:「以後你肯定是提不起什麼東西了,那麼你就要學會放下,比如那些愚蠢的忠誠之類的東西。」
若說要刑訊逼供,哪裡有一刀便砍掉對方手臂的道理,但偏偏他就這樣做了,直接把對方逼入絕望的境地,卻又在這時開始問話……看似冷血無道理的行為,實際上卻極有道理,非這等冷酷無頭緒的精神衝擊,又怎能擊破一名修行強者的心坊?
中年男人痛苦地閉著眼睛,枯乾的嘴唇緊抿,似乎非常恐懼一旦嘴唇張開,便會不由自主說出對方想要知道的話。
許塵看著他平靜說道:「冒充絕望沒有用,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你這時候畢竟還活著,所以有些事情你就要做一個交代。」
「比如,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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