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039【剎那之念】

    廣陵,東城別院。

    當陸沉像平時一樣帶著點心過來的時候,林溪正坐在挑窗前,望著庭院中的青綠怔怔出神。

    相識將近一個月,陸沉逐漸了解她的性情,無論對誰都不會過分熱切,當然也不會失禮。

    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這大抵便是她最恰當的寫照。

    只不過沉默寡言並非木訥,陸沉隱隱覺得林溪有很強大的內心,以及一套可以讓她從容面對世事洶湧的自洽邏輯。

    像現在這樣明知他進來,她卻依然沒有從沉思中抽離的景象,自然有些反常。

    陸沉將點心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詢問道:「師姐在想什麼呢?」

    林溪扭頭望著他,輕聲道:「在想北邊的戰事。」

    北燕大軍兵鋒直指淮州北境的消息早已傳到廣陵,這段時間府城與下面各縣的氛圍都有些緊張。

    有些上了年紀的人自然就會回憶起當年的慘狀。

    河洛失陷先帝駕崩,齊朝皇室和達官貴人們倉皇南逃,景朝大軍一度攻入淮州境內。

    在那場堪稱慘烈的淮州攻防戰中,廣陵城亦曾遭受景軍的攻擊,城牆上某些地方依稀還能看到當初的痕跡。

    但陸沉確實沒有想到,林溪會如此在意邊境的戰局。

    他索性不提習武的事情,拿來一張交椅在不遠處坐下,順勢說道:「其實這場戰事無法避免。無論淮州都督府、偽燕還是景朝,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

    林溪好奇地望著他,問道:「為何?」

    「景朝想要一統天下,肯定會利用攻打淮州的機會驅使偽燕和大齊拼命,這是最划算的手段。偽燕當然不會甘心一直做景朝的傀儡,但一日不拿下淮州,它就始終處於景朝和大齊的夾擊之中。我不太清楚北面聯軍的具體情況,但可以想見他們做不到絕對的精誠團結,必然是各有打算。」

    陸沉娓娓道來,神態從容。

    這段時間除了跟隨林溪修習上玄經,他還通過各種渠道了解當今世界的格局。

    雖說對於當年北方三國之中的趙、代二國仍不熟悉,對沙州七部和齊朝的恩怨糾葛也不清楚,陸沉至少已經搞清楚景朝、北燕和南齊近十多年來的衝突與共存。

    林溪乾脆轉過身來,眼中多了一抹亮色,又問道:「淮州都督府為何想打?家父曾說過,南齊雖然不弱,卻絕對沒有北伐的決心,因為支持皇帝的人大多是南方本地的豪門大族,北伐對於他們來說有害無益。」

    看來那位武榜第一人果然有做大事的想法,然而不需細想就知道這件事的難度。

    莫說七星幫有數千幫眾,若無正確且極致的規劃和出人意料的運氣,這個人數再翻幾倍也無濟於事。

    他心中暗嘆一聲,沉靜地說道:「軍方大將基本都經歷過十三年前的恥辱,比如淮州的蕭大都督和靖州的厲大都督,他們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北望故土。關於北伐一事,朝中會有很多掣肘不假,但那些人同樣離不開軍中將帥,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守住邊疆,讓江南富饒之地維持安寧。」

    林溪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戲文中說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師姐聰明。」

    陸沉微笑著誇了一句,隨後修正道:「還是有些區別。就拿淮州都督府來說,如果沒有朝廷在後方的支持,兵員、糧草和軍餉都無以為繼,光靠淮州一地可養不起十萬精兵。朝廷需要邊軍效命,邊軍也需要朝廷的支撐,所以在沒有朝廷的許可下,邊軍不能主動挑起戰事。可若是像眼下這樣由北邊發起攻勢,都督府肯定早已做好交戰的準備。」

    林溪想了想,恍然道:「只要淮州都督府能贏下來,就會有更多的人支持北伐?」

    「有這個可能,但是」

    陸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微微搖頭道:「我不看好。」

    林溪不確定他說的是否正確,但是大概能感覺出,這位師弟對於時局的認知很清晰,更難得的是他的陳述通俗易懂。

    她想起父親身邊那幾位謀士雲山霧罩的說話方式,心中不由得做了一個比較,隨後看著陸沉的眼神愈發顯得柔和。

    「師姐?」

    「呃那在師弟看來,這一仗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

    「我覺得大齊邊軍會勝。」

    「可是景朝軍隊很強悍。」林溪此言並非出於畏懼,而是她有過切實的體會。

    去年春天在涇河以北的雄山城,她帶著陶保春等人設伏誅殺景朝大帥慶聿恭的親信默山科,過程談不上艱難,但是慶聿恭派來保護默山科的軍卒太過兇悍,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明明兩邊的武功境界存在很大的差距,那十名景朝老卒卻前仆後繼赴死,無一人膽怯畏縮。

    當時情形之慘烈讓林溪記憶猶新,難怪那些年景朝大軍勢如破竹,在楊光遠含冤死後無人能擋。

    前不久在齊燕接壤處那個谷地里的伏擊則是鮮明的對比。

    在她強殺李家父子後,三百北燕騎兵便士氣渙散軍心動搖。

    陸沉聞言解釋道:「景朝軍力確實很強,但是這一仗肯定會以偽燕軍隊為主。前面說過,景朝需要通過戰爭來消耗偽燕的實力,避免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受控制。在齊燕實力沒有明顯差距的情況下,攻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偽燕未必能承受這種損失。」

    林溪凝眸細思,釋然道:「淮州守軍以逸待勞,燕國和景朝又各懷鬼胎,此消彼長之下,勝負不難預料,師弟是這個意思對嗎?」

    「是的。」陸沉微微一笑,又道:「但是戰場上局勢變幻莫測,有時一個小小的錯誤就會導致勝負的天平出現偏移,所以我這只是推測而已。」

    望著他從容自若的神情,林溪腦海中猛地湧起一個念頭:如果師弟能得到切實的磨礪,肯定可以幫到父親,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去山裡待一段時間?

    然而她不知道陸沉對於某些感覺極其敏銳,要不是坐在眼前的人是師姐,說不定他已經擺出防禦的架勢。

    「師姐,我怎麼覺得你看我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個獵物?」

    他笑吟吟地說著,依然用著開玩笑的語調。

    「怎麼會」林溪首次出現含糊其辭的狀況,隨即連忙轉移話題問道:「師弟以後打算做甚麼?」

    陸沉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畢竟他知道她還有一個菩薩蠻的身份,也知道七星幫在謀劃一些事情。

    他原本想調侃兩句,不過見林溪破天荒地耳根微紅,便答道:「慢慢學習經商之道,將來接手家業。」

    林溪後面的話便說不出來,因為陸家對七星幫恩情深重,而陸通年近半百僅有一子,怎會捨得他離家千里在草莽之中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

    她又怎能開這個口?

    若因為傳授他武藝這點微末功勞,自己就強行將他拖進那種危險里,如此行徑委實配不上道義二字。

    雖然覺得有些可惜,林溪卻很快將那個想法拋之腦後,打起精神說道:「師弟,你已經初窺上玄經的門檻,接下來更多要靠你自己的感悟。從今日起,我開始傳授你外功法門。」

    「有勞師姐。」

    陸沉自然能看懂她神情變化的原因,於是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些。

    傍晚時分,他從別院出來時,李承恩已經在巷中等待。

    「少爺,有發現了。」

    這句話讓陸沉神情凝重起來,輕聲道:「邊走邊說。」

    李承恩道:「顧均燁的行蹤非常規律,基本是在顧家和商鋪之間奔走。前段時間刺史府長史被織經司捉拿後,顧家雖然低調了很多,但是顧均燁本人似乎沒有受到影響。我見從他本人身上難以發現蛛絲馬跡,便讓兄弟們盯著他的親信長隨,發現其中一人近來去過兩次春滿樓,而且是稍作喬裝之後前往。」

    「春滿樓?」陸沉微露不解。

    李承恩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那是城中頗有名氣的青樓。」

    「原來如此。」

    陸沉語氣平靜,卻偏過頭打量著李承恩,面上漸漸浮現笑意。

    李承恩下意識地拒絕道:「少爺,我答應過先師不去那種地方。」

    陸沉抬手輕拍他的肩頭說道:「只是去小酌幾杯聽個曲兒,你不用緊張。放心,我負責全部開銷。」

    「這是銀子的事兒麼?」

    李承恩哭笑不得,隨即反將一軍道:「少爺今年十九了,其實也可以去見識一下。只要不動真章,想來老爺不會怪責。」

    陸沉微笑道:「春滿樓這名字不好聽,我就不去了。」

    李承恩將信將疑,正要無奈地答應下來時,卻聽陸沉說道:「說笑而已,你不能自己去,找幾個臉生且機靈的兄弟去。」

    李承恩心中一凜,很快便明白過來,應道:「是。」

    陸沉斂去笑意,緩緩道:「讓他們搞清楚顧均燁的長隨在春滿樓見過誰,切記不要打草驚蛇,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偏離方向,說不定有意外之喜。」

    李承恩正色道:「少爺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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