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天還是有些寒,可百花卻都已是盛開了的,後花園裡奼紫嫣紅,更有新綠處處,當真是美不勝收,只是陳老夫子卻並未去欣賞這等美景,但見其屹立在鄰水的亭子間中,背著手,仰頭望蒼天,白袍隨隨風輕揚間,自有一股淡淡的愁緒在悄然地往四下里彌散了開去。**.
「徒兒見過師尊。」
方才走到離亭子尚有十數步的距離上,弘晴便已很明顯地感受到了陳老夫子身上的愁緒,腳步不由地便是一頓,可也就只是一頓而已,很快便已是調整了過來,依舊是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待得到了亭下,這才站住了腳,很是恭謙地行禮問了安。
「王爺回來了,坐罷。」
聽得響動,陳老夫子緩緩地便轉過了身來,和藹地一笑,一揮大袖子,示意弘晴入座。
「師尊,您請。」
一別雖才月余,可期間所發生的事卻是太多太多了,弘晴心中自是有著千言萬語要說,不過麼,倒是沒急於一時,也就只是笑著一拱手,恭敬地請陳老夫子先坐。
「嗯。」
陳老夫子沒再多囉唣,嘉許地點了點頭,便即一撩衣袍的下擺,坐在了几子後頭的蒲團上,弘晴見狀,也沒再多言,同樣盤膝坐在了陳老夫子的對面。
「師尊,徒兒先前去了宮裡,臨回之前,皇阿瑪托徒兒向師尊問安,還說忙過了這陣,自當前來請安。」
誠德帝早前既是有所囑託,弘晴自是不敢不轉達,待得彼此都坐定了之後,便見弘晴一躬身,將誠德帝之所言轉述了出來。
「陛下倒是有心了。」
陳老夫子顯然對誠德帝這等格外之恩寵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渾然沒見其恭謝聖恩,也就僅僅只是不咸不淡地點評了一句道。
「師尊,您為何……」
在誠德帝奪嫡之路上,陳老夫子可謂是居功至偉,多次挽狂瀾於既倒,論功論能,都絕對是原誠親王府一系的第一人,弘晴本以為其應是會隨誠德帝入朝為官才是,卻沒想到陳老夫子居然跑到了自家府上,心裡頭自不免頗為的疑惑,實是不知個中到底發生了甚事,而此問題於弘晴與誠德帝之間的關係又影響極大,不搞清楚此點,弘晴實在是難以放下心來。
「王爺可是想問為師為何不入朝為官麼?」
不等弘晴將話說完,陳老夫子已是一擺手,接口便將弘晴未盡之言說了出來。
「是,徒兒不明,還請師尊賜教。」
弘晴早就習慣了陳老夫子的思維敏捷,對於其能猜到自個兒的心思,自是毫不以為奇,坦然地便承認了下來。
「很簡單,入朝為官,那為師就是臣子,不入朝,為師始終是帝師。」
陳老夫子笑了笑,一派風輕雲淡狀地便給出了答案。
「師尊,您……」
弘晴乃是七竅玲瓏心之人,儘管陳老夫子說得很是隨意,可弘晴卻是聽懂了個中之內涵,此無他,陳老夫子之所以不入朝為相,為的便是要幫襯弘晴——有他這麼位帝師在弘晴府上,誠德帝就不敢對弘晴太過苛刻了去,於打壓之際,也難免會有顧忌之心,這一點,陳老夫子雖是刻意不說,可弘晴卻是心中有數得很,心情激盪之餘,眼角不由地便濕潤了起來。
「罷了,不說這個了,王爺今兒個去見駕,想必不甚太平罷,且就說說好了。」
這一見弘晴如此激動,陳老夫子眼神里立馬便掠過了幾絲欣慰之色,不過麼,卻不打算在此事上多加糾纏,這便一擺手,笑著轉開了話題。
「好叫師尊得知,今兒個徒兒陪十四叔進了宮……」
既是要談正事,弘晴自也就將心中的紛雜念頭全都壓了下去,略一沉吟,組織了下言語之後,便即將早先進宮之後所發生的諸般事情都詳詳細細地解說了一番。
「『軍機處』?嗯,是個好主意,張廷玉其人於揣摩聖心一事上,確有過人之處,此衙門一出,皇權即固,於鉗制諸王勢力上,確有大用,只是於王爺來說,卻恐多不利了的。」
陳老夫子不愧是當世有數之智者,只寥寥幾句話,便已點透了「軍機處」之奧妙所在。
「師尊所言甚是,依徒兒看來,短期內固然無礙,長久後,怕是難有善果,只是皇阿瑪心意已決,徒兒卻也不能阻之。」
弘晴當然清楚張廷玉搗鼓出「軍機處」的真實用心之所在,若不是弘晴後頭引申了一把的話,這衙門的存在可就徹徹底底成了專一對付他弘晴的金箍圈了的。
「王爺可是怕了麼?」
這一聽弘晴如此說法,陳老夫子不由地便笑了起來,嘴角一挑,帶著絲譏諷意味地便問出了句誅心的話語。
「這……」
要說怕麼,其實不致於,可要說不擔心麼,那也絕對是假話,弘晴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陳老夫子這麼個刁鑽的問題才好了的。
「王爺所言其實已是說到了點子上,短期內,陛下雖對王爺有所提防,可終歸還是須得大用的,此無他,陛下雖已登了基,可諸王之心卻並未死,今兒個十四爺這麼一鬧,陛下剪除諸王之心只怕愈堅了的,要想辦到此事,還真就離不開王爺的鼎力支持,故而,在諸王被削之前,王爺雖有小憂,卻斷無大礙,至於其後麼,以陛下那等頗顯優柔的性子,也未見得敢明目張胆地胡為,所能做的,不過是扶持諸阿哥,以鉗制王爺罷了,此策穩當倒是穩當了,然,論及效果麼,其實不值一提!」
陳老夫子並未多為難弘晴,淡然地一笑之後,自問自答地便為弘晴解說了一番。
「學生魯鈍,還請師尊指點迷津。」
對於陳老夫子前頭的分析,弘晴心中都是瞭然的,可對於最後那一句,弘晴還真就有些看不透,沒旁的,老爺子臨終前有遺命是一回事,誠德帝遵不遵從又是另一回事,畢竟老爺子的所謂交代並未載入遺詔之中,誠德帝完全可以推脫了開去,到了末了,就算硬要傳位於其他兒子,旁人也難就此事提出甚異議的,要知道誠德帝如今可是有著十幾個兒子,將來還會更多,以其對弘晴的忌憚之深,眼下就已經開始打壓了,將來一準還有著不少的狠辣手段耍出,父子間的裂痕只會越來越深,到了最終,反目成仇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在這等情形下,誠德帝另選他人為繼位者也實不足為奇,正因為此,弘晴才會頗多的憂慮,可此際陳老夫子居然這般說法,弘晴自也就難免有些不解了的。
「此無他,陛下已是春秋鼎盛之年,為上位,已是費盡了心力,又縱情酒色,身子骨早已被掏空,余壽必不久也,十年內定見分曉!」
陳老夫子在弘晴面前,素來暢言無忌,常人不敢說的話,他卻是百無禁忌,一言既出,頓時便令弘晴渾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擅論帝王之壽數,乃是大忌中的大忌,一旦有所泄露,那絕對是抄家滅門之大禍,縱使弘晴貴為親王,也難逃一個賜死之下場。
「呼……,若如此,當何如之為妥?」
弘晴到底是心理素質過硬之輩,心驚雖心驚,可很快便已是回過了神來,心念電轉之下,心中已是有了計較,不過麼,卻並未宣之於口,而是長出了口大氣之後,朝著陳老夫子便是一躬,慎重其事地問策了一句道。
「此無他,唯一個『度』字罷了,王爺從新軍擴建著手做起,乃固本之要務,自是須得加緊進行,至於削諸王一事麼,不妨徐徐圖之,該打壓時打壓,卻不必一下便打死了,留著做靶子也好,箇中應如何籌謀,且行一步看一步好了。」
陳老夫子並未去言說具體之安排,也就只是高屋建瓴地給出了個概括性的應對策略,中心思想就一個,那便是挾敵以自重!
「謝師尊提點,徒兒知道該如何做了。」
弘晴本就是個聰慧絕頂之人,又擅權謀,陳老夫子都已將話說得如此之分明了,他自不會聽不懂,思緒一發散,很快便有了大體之構想,所差的不過只是將總體構想分解成一步步的相應計劃罷了,而這,對於弘晴來說,實算不得甚難事兒。
「嗯,王爺心中有數便好,今,諸位阿哥都已漸長,派系也漸見分明,王爺縱使無懼,也須得小心提防,該拉的拉,該打的打,不必顧忌太多。」
儘管弘晴已是表了態,然則陳老夫子顯然還是有些擔心弘晴會犯下輕敵的錯誤,這便語重心長地又進言了一句道。
「是,徒兒自會加緊辦了去的。」
相較於在朝中的中高層之影響力來說,與諸位弟弟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弘晴的短板之所在,倒不是弘晴不想在這方面多加投入,而是他這近二十年來,始終忙於朝務,真就沒時間去跟下頭那些弟弟們拉關係的,到了如今,真說起關係密切的兄弟麼,還真就一個都沒有,此際聽得陳老夫子提起,弘晴自是不敢大意了去,恭謹地應諾之餘,心下里也已是活泛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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