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開熊熊燃燒的木屋,心裡均難以平靜。直直走了一個時辰,才尋到一個山洞。密密麻麻的藤蘿從山上垂下掩住了洞口,只能滲進幾縷清輝。秦非從藤蘿的縫隙向外看去,道:「今晚看來又要下一場好雨。」
項重華道:「月光這樣好會下雨?先生不是說笑吧?」
秦非笑著搖搖頭。不多時,月色果然黯淡下去,烏雲漸如潮湧,頃刻間便漲滿天際,又過了一會兒,竟然有「隆隆」的雷聲自遠方隱隱傳來。
項重華驚道:「這南邊的國度果真奇怪,眼見就要入冬了還會打雷。」
秦非笑道:「秋雷即使在南邊也不常見。五十年來只在翼國和祁國出現過一次。」
項重華嘆氣道:「俗語說秋天打雷,遍地是賊。但現在窺伺我們的身邊卻是殺人的強盜。」
秦非道:「秋日本當收斂,但如今卻打起了雷,可見人間陰陽失調,搞不好真的會天下大亂。」
項重華興奮地道:「聖人認為無論是大治或大亂,世間都會出現奇異的怪獸。聽說有一種叫延維的奇獸,人若是吃了它的肉便可以稱霸天下,我倒真想要見見。」
秦非笑道:「我卻聽說少昊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這窮奇吃好人幫壞人,你可別遇上了。」
項重華苦笑道:「像我這樣大逆不道的逆子遇到它豈不是皆大歡喜?」
秦非認真道:「依我看,你這個大逆不道的逆子反而比宮裡那些所謂的孝子好得多。你的錯反而在於不會做作、過於熱心。」他頓了頓道:「莫要一直叫我先生,我與你年紀相仿,叫我秦兄或者秦非都行。」
項重華微微一愣,笑道:「我聽說天下大亂時,不但會有奇獸還會有數不清的厲鬼。它們最喜歡在荒山野林里晃蕩,也不知是真是假。」雷聲愈來愈密,夾雜在「噼噼啪啪」的雨聲里更顯驚心。
項重華忽然捉住秦非的手,低聲道:「秦兄你有沒有聽見有人在笑?」
秦非本就有些害怕,顫聲道:「你別瞎說,這鬼天氣哪裡有人會在荒郊野外大笑?」
項重華搖頭道:「不對,這不是在笑,是在哭。這個哭聲,怎麼這樣悽慘?」
秦非的手指已經開始發冷,他吸了一口冷氣道:「你小子可別亂講,光天化日的,哪裡有什麼鬼。」講完才覺得自己簡直語無倫次,項重華已經站起,劍刃離鞘而出。
秦非渾身的雞皮疙瘩全都冒了出來,豁然站起大聲道:「你好好看看,好好聽聽,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要疑神疑鬼的!」
但他忽然間也閉住了嘴。一陣尖利的慘叫聲、狂笑聲自洞外隱隱傳來。
項重華迅速踢滅了篝火,低聲道:「你在裡面等著。」掀開藤蔓衝進了雨里。傾盆的暴雨如同壓抑已久的怒氣,在山林里肆虐。項重華的雙眼幾乎只睜開一條縫隙,僅能順著若有若無的呼喊咆哮前行。霹靂一聲,響雷滾滾砸落,項重華只覺得震耳欲聾。令人心驚的叫喊愈來愈近,但四周太黑,什麼也看不到。終於,又一道閃電撕裂了黝黑的穹蒼,照亮了那張被強烈的情感扭曲的臉。那絕對不是一張出眾的面龐,即使放在千篇一律的算命先生里也可以說是最最普通的,但項重華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在這個普通人身上,似有一種不尋常的地方。但到底是什麼地方不普通,卻沒人說得清楚。
狂風霹靂的怒響交織成一片密網,卻絲毫壓制不住算命老者瘋狂的吼叫與哭笑。他陳舊的灰衫已被淋成了深黑色,滿頭散亂的白髮卻潔白如枯骨。刀一般的冷風颳入他濕透了的衣襟,他卻反而將衣襟拉得更開,露出了結著一大塊疤痕的右肩,高聲大笑道:「你們不是容不得我嗎,你們不是都想害我嗎?結果還不是只有我活下來了!你們一個個道貌岸然,卻連條狗都不如!你們不是自詡為翩翩君子嗎?你們不是自以為高高在上嗎?我倒要看看你們死了後,是如何的醜陋!」
他狂笑了幾聲,忽然揚起了頭,狠狠地瞪著雷電,露出獠牙一般的牙齒。一連串響雷滾過天空,他喉嚨里反覆摩擦著如同野獸般的咆哮:「莊老頭,你有《離經叛道》又怎樣?你有姓竹的幫忙又如何?我還不是逃出來了,還不是活得比誰都快活?我不怕你們!」
他向後踉蹌了一步,指著翻滾著怒海般的烏雲的天空罵道:「你以為我真沒出息到被一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之上嗎?我告訴你,我也只是利用她。」
電光一閃中,老者枯木一般的手裡忽然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向右肩狠狠刺下去。滾燙的血順著匕首流了出來,紅得如同二十多年前撐在他頭上的那把小傘。
紅傘下那個梨花一般的女子蹲下身子,白皙的手指溫柔地撫在他滾燙的額頭之上,對這個躺在爛泥里狼狽不堪的男子,露出了友好的憐惜。他舔了一口利刃上的血液,長笑如同痛哭。
也是一個滾著秋雷的雨夜。他握著她的手,信心滿滿地告訴她沒有任何人可以把他們分開。她的眼神絕望而痛苦,宛如藏在心裡預謀已久的決定。
為什麼在他絕望到快解脫的時候,她要給予他希望?為什麼在他快要學會相信的時候,她卻要親手將一切毀掉?
他渾身顫抖著,在被她鎖上的機關里一夜白頭。陽光和月光全被隔在這天下最堅固的牢籠之外,唯一的亮只有貼身匕首譏笑般的寒光。他用這寒光切下自己的肉,填充了飢餓和怨恨,終於爬出牢籠。傷口在右肩,他想忘也忘不了。
老人狂笑著又舉起利刃,項重華的身子卻已經撲了過去,牢牢控住他的手腕。兩人立刻扭作一團。好在驟雨不終夕,風雨雷鳴終於漸漸減弱,月華又灑滿了大地,平靜得宛如一切從未發生。
項重華把老者抱回山洞,一面重新燃起篝火,一面替他包紮傷口。秦非從包袱里翻出一件乾淨衣裳遞給項重華,道:「你可真夠大膽,什麼人也敢往回拖,就不怕拖回個妖精?」
項重華一面幫老者換衣服,一邊道:「這個老人家可是清風鎮上有名的神算子,上次秦柔為了找他卜卦,差點把我的小命給搭進去。秦兄難道不認識他嗎?」
秦非隨口答道:「我怎麼能跟那丫頭比,師父從不准我下山。」說完忽然臉色微微一變,向項重華看去。
項重華卻絲毫沒有察覺,只是看著一個荷包自言自語道:「這個荷包上的花好奇怪,明明是白花,花蕊怎麼是紅色的?說起來,倒是跟血梨花有幾分相像。」
秦非猛然搶過荷包,檢查了半天才舒了一口氣,道:「還好沒有毒。」
項重華驚道:「難道這老人剛才那樣子也是因為中了毒?」
秦非道:「他剛才只是因為受刺激而引發狂症,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
老者忽然呻吟一聲,低聲道:「小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好……」眼睛沒有睜開,卻似乎又想站起。
項重華忙把他按住,苦笑道:「這老人家力氣真不小,我不用力按不住他,但太用力又怕傷了他。」他騰出左手,往老人身上連點數穴,老人不但沒有被制住,反而手足亂擺起來。項重華滿頭大汗,向秦非叫道:「秦兄有沒有什麼辦法先穩住他?」
秦非挽起袖子,撿起一塊大石頭舉起,道:「好說。你把他抓住,只要照著百會穴砸下去,他不安靜也得安靜。」
項重華怒道:「我是要他安靜不是讓他長眠不醒!」
秦非嘆道:「你怎麼這麼喜歡管閒事?」從包袱里摸出個小瓶,倒出來一顆紅色的藥丸,道:「這硃砂安神丸我可沒帶幾粒,哪一天你要是發瘋了我就只能大棒子伺候了。這藥本來合著血服最管用,先將就將就吧。」說著將藥丸送到老者嘴邊。
老者張開大口,衝著秦非的手指狠狠咬下去。項重華又是哄又是搶,才把嚎啕大叫的秦非和滿嘴是血的老者分開。老者喘著粗氣終於閉上眼睛,還不忘把藥丸吞下。
項重華一面擦汗一面道:「他要是再鬧騰,我們就只能掄起石頭砸暈他了。」
秦非捂著血淋淋的食指怒罵道:「你還說!大半夜的不睡覺講鬼故事不說,還扔下我一個人。扔下我一個人不說,還拖回來這麼一個怪物老頭。他再鬧騰,我就連你一起砸!」
項重華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要不你也咬我一口解解氣?秦兄大人有大量,看他年老體弱的份兒上就原諒了他吧。」
秦非一下子跳起來,舉著血淋淋的手指道:「他年老體弱?這牙口還年老體弱?」
項重華細細看著他的臉,皺眉道:「說來也怪。這老者的面容似乎只有四五十歲,可是他的頭髮連一縷黑的都找不到。」
秦非撫摸著手指道:「以毛髮為標準判斷年紀也太勉強了。我們丹藥房的大爺頭髮比你的還黑,還有,你讓那些少白頭情何以堪?」
項重華道:「莫非,他也是少白頭?」
秦非白了他一眼道:「雖然不是七老八十,但這把年紀也不算少了吧?」
項重華好奇地掬起一把他的頭髮,道:「那為什麼他的頭髮這樣白?難道是腎虛?」
秦非沒好氣地道:「牙口這麼好還腎虛?那我豈非是迴光返照!」靠在乾草上,伸了個懶腰道:「與其胡思亂想些沒有的東西,不如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他醒了親自問他。如果你不怕他咬你一口的話。」
項重華笑了一笑,翻出一件外罩給老人披上後挨著他躺了下來。老者幾乎又變成了那個平凡的算命老者,眼淚卻不時地從閉合的眼帘下湧出,嘴裡仍在念著誰的名字。項重華不由想起了息雅,剛剛泛起的睡意也越來越淡。東方已經微亮,他嘆了口氣,乾脆坐起身子,準備打些獵物做儲備,但還沒到門口就立即退了回去,順手推醒好夢正濃的秦非。
秦非睡眼稀鬆地瞪著項重華,項重華低聲道:「有人來了」
秦非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壓住呼吸低聲道:「還有多遠?」
項重華道:「大概還有一里。這裡地勢隱秘,單獨你我倒是不難逃脫,但這老人家的身體還沒恢復……」
一聲尖利的笑聲忽然響起,第二聲笑聲響起時已仿佛只在兩丈遠處。支在牆邊的壺裡的水被震得濺了滿地。秦非心裡一震,卻聽笑聲未絕,更加尖利的慘叫聲又響起,一個女聲怒罵道:「胡蜂你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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