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即將率軍北上的李笠,和梁森、武祥以及張鋌一起議事,要認真分析一下岳陽王蕭詧的意圖。
蕭詧的意圖是什麼?
當然是突襲建康,不然為何突然從襄陽跑出來,沿著漢水入長江,連下夏口、湓城?
對方這麼做,總不能是來彭蠡湖釣魚。
蕭詧就是要突襲建康,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李笠得知夏口、湓城失守後,也這麼認為,但仔細一琢磨,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問題出在「突襲建康」的實際可行性上:看起來不錯,其實成功率很低。
「五十年前,先帝從雍州刺史任上起兵,就是順流而下,從漢水入江,連克夏口、尋陽,然後攻入建康。」
張鋌說起五十年前的往事,尤其點明幾個時間:
「但先帝是在一月起兵,十月才兵臨建康城外,圍攻台城一個多月,才大功告成。」
「那麼,蕭詧想要在一到兩個月時間內,完成襄陽起兵到攻入台城這一過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侯景做到了短時間內攻入建康,但圍攻台城數月而不下,如今蕭詧就算突入建康,又能把台城如何?」
「除非他有內應,開城門,但我認為,不太可能,陛下之前為十餘年儲君,即位後,不缺可靠之人出任要職,蕭詧不太可能在台城中有能開門的內應。」
「而且,他不可能如侯景那樣,靠著釋放奴婢、短時間內拉起大批隊伍來攻城,因為這會得罪權貴和世家大族。」
「若無這些人支持,他就算奪了位,如何坐得穩?」
「然而他還是出擊了,如今,已經占了湓城,那麼他哪來的底氣敢如此冒險?」
「我認為,蕭詧一定是從魏國借兵,而且兵力不少,才敢孤注一擲,但魏國不可能白白借兵,所以,襄陽恐怕已經被蕭詧質押出去了。」
「蕭詧有了助戰的魏兵,才能出其不意,連下夏口、湓城,以我之見,出謀劃策、打前鋒的,一定是隨行的魏軍將領。」
「數百騎奪了夏口,在尋陽、湓城有戒備的前提下,突襲湓城得手,又伏擊尋陽援軍,用兵如此厲害,不太像是蕭詧所為。」
「他本人或左右有如此武略,那麼為何之前一直未有顯露?」
「當初蕭詧與湘東王衝突,用兵可沒有現在如此犀利,之後一直龜縮襄陽不出,哪裡能有如此銳氣。」
張鋌剖析了一番,李笠認為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那麼,我們來猜猜,蕭詧和前來助戰的魏軍將領,誰說了算?」
張鋌聞言眼睛一亮,武祥也反應過來;「莫非....」
李笠見兩位已經想到了一種可能,便舉例子:「我想侵占一個大家族的家產,可以有兩個辦法,其一,挑動其家族成員內訌,趁機漁翁得利。」
「對方內訌得越久,我能侵占的家產就會更多。」
「其二,扶持其中一個成員,擠掉家主,由他做家主,然後,讓對方按照約定,把一部分家產當做辛苦費給我。」
「請問,對於我來說,哪種策略,獲利最大?」
這個比喻很形象,梁森也反應過來了:「莫非...莫非助戰魏軍將領所想,和蕭詧所想不一樣?」
他一直在努力學習,看史書,看古來名將的戰績,爭取做個用腦子而不是只會靠蠻力打仗的『良將』,所以腦子越來越靈活。
得了李笠的提醒,梁森意識到一種可能:「蕭詧必然想速破建康,但魏軍將領卻是希望...戰事拖久些?所以,他們未必會往建康衝去?」
「我認為是這樣。」李笠表明自己的觀點,拿張鋌的往事做例子,不過沒有明說主角是誰:
「王五要對付仇人,但勢單力薄,也沒有武藝,只能湊錢僱傭遊俠來效勞。」
「那麼,什麼時候動手,在哪裡動手,怎麼動手,得由遊俠說了算,不是麼?畢竟人家是吃這碗飯的。」
「遊俠收人錢財、與人辦事,殺了人完事就好,可若遊俠起了心思,變著法子拖延、找藉口加價....如果王五沒得選,他不就只能乖乖加錢?」
「我想,蕭詧可能也會面對如此局面。」
「對於蕭詧及其心腹而言,既然出擊了,就必須儘快攻入建康、攻入台城,俘虜皇帝、控制中樞,這才是出擊的最大意義。」
「蕭詧既然敢冒險,依仗的不光是他自己的身份、麾下兵馬,必然還有前來助戰的魏兵,而這些魏兵的戰鬥力,一定不弱。」
「然而魏國出兵助蕭詧奪位,能得什麼好處?春秋時,秦國的秦穆公,先助女婿、晉公子夷吾回國爭位,結果夷吾上位後食言,和秦國翻臉。」
「秦穆公又助晉公子重耳回國爭位,重耳上位後,依舊和秦國翻臉,為什麼?身為國君,就不會再受人擺布,但凡還有能力,就不會割地求和。」
「難道魏國不怕蕭詧奪位成功後食言麼?不怕自己辛辛苦苦一場,沒撈到什麼好處?」
「我想,魏國肯定是打著出兵幫助蕭詧奪位的幌子,實際上是要攪亂梁國國內局勢,讓內亂曠日持久,這樣,魏國才好趁火打劫,吞併更多的土地。」
他藉助一張草圖,分析魏國趁火打劫的可能策略。
「看看這幾個關鍵地點,首先是襄陽和江陵,魏國若控制了這兩處地方,或者支持邵陵王、岳陽王割據,就能前端襄州西面梁州、荊州西面益州的外援。」
「魏國可從容吞下益梁,這是吃個半飽,如果他們膽子和胃口再大一些...把郢州夏口拿到手...那就把長江中游大門關上大半。」
「北岸司州、南岸湘州,短時間內沒有外援,魏國吃起來,會比較容易些,若能吃下哪怕其中一地,對於魏國來說,就是吃飽。」
「然而,只拿下夏口,並不能穩穩吃下司州、湘州,因為官軍還能在江州這邊,走陸路增援司州、湘州,無非是行軍及糧草轉運變得艱難些。」
「所以,若要穩穩吃下司州、湘州,更大膽的做法,應該是...」李笠指著彭蠡湖北面入江口,以及湓城、尋陽一帶。
「把湓城、尋陽拿下,把南昌和鄱陽拿下,互為犄角,那麼長江中游大門徹底關上,官軍就根本無法增援司州和湘州。」
「只需要控制江州尋陽及彭蠡湖一帶,頂個一年半載,魏國就有極大概率來個鯨吞,直接把江州以西、長江南北兩岸州郡全部吞下!」
「但是,魏國本身要防範東邊齊國,不可能舉傾國之兵來趁火打劫,所以,得讓岳陽王蕭詧和邵陵王蕭綸頂上去。」
「畢竟這兩位是梁國藩王,其名號還是有些用處的,方便招降納叛。」
「這叔侄二人是走投無路才借兵,上了賊船再想下來就難了,即便蕭詧從襄陽起兵時,打的是突襲建康的主意,可一旦他離開襄陽、進入長江,就由不得他做主。」
「他拿下夏口之後,其實最穩妥的辦法是分兵西進,和蕭綸一起合擊湘州的官軍,東進突襲建康,真的很難成功。」
「東進、拿下湓城,蕭詧只能繼續攻向建康,魏將卻不一定願意,更可能想讓蕭詧當個看門狗。」
「我認為,蕭詧是被魏國給耍了,當他拿下湓城後,已經不可能再和蕭綸聯手,叔侄二人一西一東,隔著千里之遠,只能各自為戰。」
「任由魏國擺布,替人火中取栗。」
「蕭綸被迫在長江峽口和武陵王蕭紀對峙,無法東進和侄子匯合;蕭詧被迫在江州尋陽、湓城一帶,和朝廷大軍對峙,無法西進和叔叔匯合。」
「而魏國呢?可以穩穩拿下益、梁,屆時蕭綸、蕭詧叔侄撐不住了,魏國至少還能拿下襄陽甚至江陵,穩賺不賠。」
「若蕭詧還在江州硬撐,蕭綸擋住湘州官軍,那麼魏國接下來可取司、湘二州,大不了,把長江以南的郢州、江州留給這叔侄二人做窩,當個看門狗。」
武祥覺得不對:「如此策略若要成功,前提是蕭詧能在湓城頂住至少半年到一年,可他憑什麼頂住?就算有魏兵助戰,兵力也不會占優。」
「他在湓城孤立無援,不可能撐太久。」
梁森忽然發話:「不,他可以的。」
見武祥看著自己,梁森說:「我在建康時,聽陛下提起過,說河東王蕭譽當初曾和江州南川一帶豪強勾結。」
「如果,蕭詧以尋陽為餌,來個圍城打援,擊敗豫章、鄱陽等地援軍,二郡震動,那麼他就可以挑唆江州各郡豪強造反。」
「畢竟,他也是梁國宗室,是昭明太子之子,只要封官許願,一定能招降納叛,並引誘包括南川豪強在內的江州各地大戶帶兵來投。」
「畢竟這十來年,江州多有豪強叛亂,可見不乏野心勃勃之輩。」
「蕭詧有了這些人助戰,甚至可以拿下南昌、鄱陽,控制彭蠡湖區,控制豫章、鄱陽二郡,是有本錢和朝廷大軍對抗一段時間的。」
梁森的分析很有道理,和李笠所見一致,但李笠的判斷也只是判斷而已。
前提是岳陽王確實借了魏兵助戰,而且此次東進,極其倚重魏兵為作戰主力,不得不被魏將意見所左右。
若判斷沒錯,那麼接下來,可就得隨機應變了,若不加防範、心急火燎北上,搞不好半路就被人伏擊,全軍覆沒。
不過,萬一判斷失誤,岳陽王率軍往下游建康撲去...
「狡兔三窟,我早有安排,不怕建康出事。」李笠很冷靜,看著兩個發小:「你們嫂子,會隨機應變的,不用擔心...」
張鋌聽後,心中一動:對呀,就算蕭詧直撲建康又如何?
就算蕭詧攻入台城、奪位成功又如何?各地牧守哪裡會臣服。
梁國氣數已盡,完了就完了,那御座,得換個人來座...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李笠,竟然有些期待:建康不亂,我們怎麼能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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