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銅爐 第五章(妖獸)將生卻死胡不惕

    話說兩頭。當日藺得岷不查之下,被犯查獸從左近逃脫。心中痛悔無已。當下不及斗口,轉身就向怪獸遁沒處追去。那趙姑娘也一般心思,收起竹笛,在樹枝上騰挪跳躍,也一道追趕。她們青葉門的功法頗有獨到之處,這一番縱躍直追,踏枝而行,卻比在地上奔跑的藺得岷快得多。

    藺得岷憋的一腔怒氣,見那女子穿枝過葉,瀟灑自如。在自己上頭飛縱。心中更是著急,然而林中老樹枯藤頗多,糾結攀附,成網成牆。雖不至於傷人,但奔跑躲避之間,不免延誤時機。當下不及多想,拔出劍來,從懷裡拿出蓋了硃砂記的符紙,開了個通路咒:「天玄地黃,昭昭神光,聽我令法,萬路通暢,開!」那符紙便如活物一般,巡著劍飛上,到劍尖時,便燒得乾淨。

    這通路符立起效驗,藺得岷持劍飛奔,所指處藤蘿糾扣盡解,樹木退土避讓,現出老寬一條路來。等他過去了,才又恢復原位。如此,不多時又追上了那趙姑娘,仍成同步追趕之勢。

    那犯查獸跑的卻也迅疾,又盡撿坑壑多樹之處躲避,兩人一在上一在下,追上半天仍只是尾隨其後,跑成個不勝不敗。嚴台山諸人功力比大師兄差著許多,已被遠遠拋在後面,那二師兄卻獨自跑在中段,比眾師弟快了許多,又趕不上大師兄。他性情冷靜,從面上倒看不見有何表情。

    當時夜色正黑,進入林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藺得岷是習法之人,天目已開,林中巨細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心下著急,動作更是大開大闔,揮劍引路時,一切面前之物紛紛避讓, 「刷刷」聲響之不絕。這隻犯查獸他是志在必得的。

    嚴台山在江湖上說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門派,雖不如蜀山、仙都觀、天龍寺、青葉門、無心庵等術法大教來的名聲響亮,但葉門人數百,在民間和江湖上都頗有威望。此次追殺犯查獸,就是為了奪取它體內的還丹。

    這隻犯查獸還甚幼小,只修煉了四百年,內丹也只指頭大小,還不能增人法力。但此時之丹卻有樣好處,可以肉白骨活死人,頗具拘魂聚魄之效,俗稱 『還丹』。越五百年後,犯查內丹成型,便如一般妖怪精靈般,可開冥頑,通曉知識。那時的內丹卻不如現今的珍貴了,只能有助功力,卻不能團聚死人魂魄。也正因如此,四百年的犯查最是難求。

    嚴台山掌教之子六年前與人不和鬥法,被打成重傷,又被人奪了一魄。至今躺在床上,口不能言,神智不清,生不如死。而與他鬥法之人卻銷聲匿跡,再找不著。掌教大發雷霆,發令讓門下弟子一面尋找仇人,一面追尋四百年的犯查,望能找到內丹,強行把被奪的一魄搶回來。藺得岷便是這一撥人里的領頭。追查仇家則是有幾位師伯師叔四處尋訪。

    他們兩年前在黔南山中發現了這隻犯查,追了數日,被人搗亂後終於讓它逃脫。後來,依靠天周盤,一路循跡過來,又在此處找到。不意想,在關節眼上又被青葉門的弟子趙芙南阻礙,自然心頭大恨。

    只是恨歸恨,他卻不敢輕舉妄動。青葉門立派數百年,高人無數。當今的門主葉蘅專精控水之法,傳說她 「騰海凝冰刃,霜珠捻櫳簾」——可聚滄海之水凝成巨大的冰刃,又可用細小霜塵串成千萬顆簾珠,其隨心所欲,控掌之法,實已達到極致。江湖上人人都知,葉蘅極為護短,若傷了她的弟子,把她惹怒了,只怕會來個水淹嚴台山也未可知。

    二人一路無語,追了一夜又一日,那犯查盡在周圍山巒樹林中繞圈奔跑。到得第二晚,兩人一獸都累的臭死,然則一為逃命,一為盡責,一為負命,誰都不敢停下。那犯查卻逮著了一個空,往北跑去了。北面有一處大林子,多年荒無人跡,它是想藉助地利,甩開二人。

    又追了三個多時辰,近丑時了,終於趕到那大林子。犯查一縮腦就穿進去了。藺得岷無可奈何,又施了通路咒,衝進林里。這片樹林卻與之前的樹林不同,巨木參天,藤蘿如織。無數高愈人頭的闊葉植物隨處可見,那葉綠肥非常,比芭蕉葉都大,月色下看來如牆垛攔路一般。

    林木多且密,又高可參天,這法術費的更是厲害。一張通路符開了過後,只可支持半柱香了。待到藺得岷用了第三張符,打開一排烏黑堅硬的雲杉巨木。卻再看不到犯查的蹤影。

    頂上的趙芙南在如雲般的針葉里跳躍,也感艱難。等她落到較低的枝上的時候,也沒看到犯查的去向。

    藺得岷一臉沮喪,停了下來,昂頭叫道:「趙姑娘,不知在下有何得罪,讓姑娘如此對待?」

    趙芙南理了理面前的亂發,嘻嘻一笑:「沒啊,藺師哥好的很,也沒得罪過小妹,只是門主吩咐,說一定要把犯查帶回去,所以,嘻嘻,我也沒法子。」

    藺得岷實在忍不住了,滿面怒容,道:「你們青葉門也實在欺人太甚,我……我們嚴台山也並非好欺負的!」

    趙芙南奇道:「欺負?有麼?請問藺師哥,犯查是你們養的麼?」

    藺得岷重重的哼了一聲,也不回答,只轉過頭去。

    「不是你們養的,便是天下人都可搶得。誰下的手,那還丹便是誰的,又有什麼欺負不欺負?」趙芙南笑語晏晏,坐在枝頭休息,雙腿輕擺,清純可愛。

    藺得岷怒道:「還搶什麼!它都跑了,你有本事你自追去,我可不奉陪了!」說著,呼呼生氣,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其時符咒法力未散,他一舉一動,都引得樹木搖晃躲避。

    藺得岷偷眼看一眼樹上的趙芙南,見她正在沉思。心中卻盤算起來。懷中的天周盤貼著肌膚,時溫時涼,那正是發現怪獸的徵兆。犯查就藏在左近,他早就知道。而且,因是長途奔跑,想來它體力已竭。正屏息收氣在一旁躲避。這一招能躲過趙芙南的尋氣察息之法,卻躲不過天周盤的追蹤。

    看來趙芙南渾然無覺,卻也無意離開。藺得岷不禁煩惱,現在要拿犯查已非難事,但是,若是趙芙南不顧道義動手來搶,那可也防不住。他只想讓她眼見無望,走了以後再行捉拿。

    哪知趙芙南心思縝密,居高臨下,看見他說話時眼珠亂轉,顯然心懷詭計。便也停了下來,偏不走了。

    藺得岷守了半日,符咒效驗已過,樹木又重新聚攏回來,人臂粗的老藤扭曲如蛇,從地上飛回樹幹,又築成了堅壁。見趙芙南仍無走開之意,知道她已看破算盤。他心裡直把她的祖宗三十六代順著反著各問候了一遍,無計可施,只得站起身來。道:「趙姑娘,我鬥不過你,我就去找。不過,犯查是天地之物,非誰所屬。我要你答應我,誰捉到它,還丹就是誰的,可不許混賴。」

    趙芙南輕笑了一聲:「這有些以什麼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可從沒想過要混賴。好,我答應你,誰先捉到它,還丹就是誰的。」當下跳下樹來。裙裾展開,如一朵雪白大蘑菇一般。

    藺得岷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天周盤來看。那天周盤是師傅交給他的,是一個形如雞子的烏黑之物,可追查妖氣,配合算法便可確知妖物的位置。他算了方位,又燃了一張通路符,毫無預兆的,身形一晃便撲向左邊的一叢灌木。那灌木被符咒所制,兩面分開來,泥土卻不裂開。現出了後面一處高高的土堆。趙芙南見機也早,一見藺得岷動作,也馬上飛撲出去,雙手入懷,立時便拿出武器,指間也夾了六枝碧綠的葉狀竹鏢,只等見到犯查便即出手。

    哪知藺得岷猛然收步,腳尖一點,一個急退,騰空翻了兩個筋斗,向右邊躥去。那老兒得意非凡,哈哈大笑道:「你上當了!」趙芙南身在半空,沖勢極速,她一時也收不住,回過頭來看見藺得岷拿劍斫向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樹,想來那犯查定是藏在那裡了,不由得心頭大悔,竟然輕易著了他的道兒。

    那樹被定住了,一劍斬下,如電光火石。但聽 「咯噌」的一聲,樹木從半人高處被斬成兩截,現出中空的部分來。原來樹木已經空心,只剩薄薄的板壁支撐了。中間成了一個可容藏事物的空間。

    『轟隆』 『噶嚓』之聲響來,巨木倒伏,壓斷了不少枝葉小樹。這時,卻聽見了藺得岷的驚叫。趙芙南餘光瞥處,只見一細長之物,揮向藺得岷。

    樹中藏的,竟是一隻形如木樁的淺黃色怪物,高可及人,長著九足,便似一隻拉長的章魚一般。此時抽出一足鞭打藺得岷。藺得岷大出意料之外,無法抵禦,百忙中腦袋一側,臂膀轉上,以左臂承了一記,當時便聽 「叭」的一聲,抽碎一塊布來。將藺得岷左臂鞭得皮開肉綻,筋骨欲折。原來荒野山林,最藏奇獸。這林子有數百年未有人燒耕騷擾,草菌果木極盛,引來大批小獸,又引來妖獸爭食。漸成怪物修煉福地。那淺黃色的怪獸便是蛀木為屋,藏在其間修煉。

    藺得岷被拍倒在地,正想躍起,頭頂上呼呼聲響,又是兩臂掄來,破風之聲甚勁,這下若再中招,只怕便有骨斷肉碎之危。他臨陣不亂,沉肩吸氣,橫起長劍上揮。急切間已來不及施法了,只好擋過這一招後再圖反擊。那怪也忌憚他長劍鋒利,長足不再抽下,反從底下伸出一足。這下奇兵得逞,將他的腿給纏住了,往裡一拉。

    這幾下變化,當真是迅捷無比。只不過一合,藺得岷便無還手餘地。被拖倒後,連續三臂纏來,將他捆得嚴嚴實實,跟江南的粽子一般。拉進前了,那怪又噴出一股又腥又臭的黏液,糊得他滿身都是。頃刻,衣物 『哧哧』作響,被侵蝕洞穿,有如火燒。他身上便似被泡入沸水中,燙得他哇哇直叫。

    藺得岷在江湖中行走已有多年,見過鬼怪亦不在少數。那怪物雖然厲害,但他也不至於如此不濟,片刻便給擒住。皆因他一開始便存了輕視之心,把對方視成筋疲力盡的犯查,拋除了防範。終於敗於大意。

    正疼痛難忍間,看見趙芙南已折身回來。人在空中,撒手擲出所有的竹鏢。六團青光舞動,飛馳而來。眼看就要在自己身上打上六個透明窟窿,不禁更放粗了喉嚨大喊。

    哪知這趙芙南運勁極妙,竹鏢近前,又盪了開去,只各在怪物的長足上划過一道。其間之勁力角度掌握,委實可驚可嘆。他素知青葉門人身懷絕技,卻不料想趙芙南小小年紀,在投器上的拿捏把握,竟然精準如斯。

    那怪被劃開了口子,吃痛後鬆開藺得岷,將足收了回去。藺得岷一個驢滾,退開數尺,站起來後躍,手中已拿出一把靈符。他果然老當益壯,身手倒也還算敏捷。

    「老君在上,傳我道法!」

    御土符在他掌間暴燃,法令既下,他面前一丈方圓的土地當時便如活了一般,扭曲翻騰,汩汩融動,便如泥沼流轉一般。 「出拳!」隨著藺得岷的喝喊,怪物身後的泥土凝成一隻巨大的手臂,肩在土中,肘部彎曲如意。其股肱筋肉,跟人臂並無二致,卻粗壯了許多。猛砸下去,虎虎生風。那怪卻也厲害,也不閃躲。抽絲般調出三臂,兩臂阻攔,一臂側出,將泥臂抽得粉碎。

    藺得岷咬咬牙,又喊道:「出拳!」一隻更粗更大的手臂從正面冒出,攔腰橫揮。那怪又出足,從上而下拍碎化解了。藺得岷氣的面色鐵青,怒道:「長刀!」豁然一聲,一柄巨大的偃月刀自地面而出,刀頭居然還懸著紅纓。那刀柄便如蚯蚓一般扭曲起來,左砍上劈,舞動如風。這下章魚便難抵擋了,只片刻間,身上被砍的傷痕累累,淡黃的液體冒出來。

    趙芙南竹鏢迴轉,還想再戰,卻見藺得岷已然得勢,指揮得宜,便不再攻上,收了鏢,躍到一株樹上觀看。

    藺得岷眼看勝券在握,嘿嘿冷笑,看那妖怪左支右絀地抵擋,汁水紛飛。不料想,那怪覡了一個準,拼著一足被砍斷,又出三足將刀纏住,再一足揮斷刀柄,將刀奪了過去。偃月刀離了土地,便再不成形,碎成齏粉。


    「三槍!」藺得岷覺得身上被燒灼的傷口愈痛,心中氣惱也愈盛,立時,隨著他腦中所想,三隻粗如牛腿的*圍著巨木段暴出,這下章魚再無法應付,勉力用手臂團成盾盤,擋住了正面一槍,身後兩脅之槍卻再抵擋不住,只聽 「噗」的一聲,兩槍盡沒體而入,穿了過去。

    那怪痛得吱吱叫,九臂亂舞,纏住*想要拉開,又奮力排擊想抽碎它。然重傷之後氣力已盡,卻再無法撼動。眼看著它身上不斷流出淡黃色的體液,九足如鐵鞭般亂抽亂打,拍得周圍草木盡折,泥點飛揚。

    再過一袋煙工夫,那怪便癱軟而亡,長足軟垂,再無動靜。地面也恢復平整,三隻槍都粉碎還原成土粒,散在巨木旁邊。

    「好!好!藺師哥果然法術高強,哈哈哈!」趙芙南在旁看了半天打仗,見章魚被擊斃,便拍掌叫起好來。藺得岷心中苦笑,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她所救,心中感激,卻再不覺得她惹厭。 「趙姑娘,藺某得你救援,感激不盡,但是犯查是師傅交代要拿的,藺某不得不從命,唉,這……」

    趙芙南笑道:「救你原是江湖道義,換成是你也會這般做。喏,我知道你怕我反悔,我們就依照先前的約定,誰捉住了犯查,還丹便是誰的。如何? 「偏頭看看藺得岷一臉沮喪,又道:「你還怕?嘻嘻,那要不要我立個誓呀?」

    趙芙南後一句本來是說笑,哪知時藺得岷打蛇隨棍上,也怕她挾救人之情逼自己就範,當即肅容道:「蒼天在上,嚴台山弟子藺得岷今日立誓,若不能親手殺死這隻犯查,必不敢取其還丹,若違誓約,教我天誅地滅!」趙芙南見他當真立誓,甚感無奈,為示公平,只得又照他所言立了誓。

    當下二人尋找,天周盤又有反應。那犯查甚是機敏,見二人近前,知道已被發現行藏,又鼓起餘力,扭頭就跑。二人一獸又開始追逃。

    這一番折騰,又過了好幾個時辰,眼看著天色漸漸明亮,犯查仍然慌不擇路一線直躥。終於跑出道路,進入另一側的林中。趙芙南一邊追一邊和藺得岷說話,看到天色亮了,道路在前,便道:「哎喲糟糕,藺師哥,如果……犯查被別人殺了便如何?我們可都立誓說,不親手殺死它不可取要還丹的!」藺得岷沉默片刻,嘆了一聲,道:「那也無法可施,那人如能殺死犯查,必也是學道中人,自然識得還丹,那……便是上天註定了,唉!」趙芙南喔了一聲,點頭。

    只一頓飯工夫,天色已然大亮,二人追著犯查越過樹林。前面是一條小道,犯查體力已盡,只沿著道邊踉蹌而行。藺得岷和趙芙南追了兩夜一日,又經過一番打鬥,也早力竭,只是看到犯查一樣狼狽,知道成功就在跟前,一直強起心力追逐。

    前面一射之地有個彎道,要是讓犯查再跑過去,追起來就困難了。兩人一般心思,強振精神,吸氣狂追。便在此時,聽到了彎道那頭傳來 「的兒,的兒」的馬蹄聲。正驚疑間,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飛馳而出,在彎道時竟不見減速,只側身壓蹄,便輕輕鬆鬆拐了過來,甚是神駿。

    那犯查是修煉了四百年的妖獸,雖不能言語,卻也頗有智力。它一向居在山中,以百獸禽鳥為食,偶會襲擊村莊,擇人而吞。這十數年來懷壁其罪,屢遭術士追殺,倒學會了辨別誰是危險之人,誰是可食之人。

    後面那兩人是萬萬不能惹的,追殺它已有好些時日。身上都帶著濃重的殺意。它避之惟恐不及。而這一路長途奔跑來,它的力氣漸漸失卻,肚腹飢餓非常,但卻沒有工夫尋找食物。正自絕望間,便見到了前面奔來的一人一馬。

    但凡妖物,常捕食百獸,身上必有濃烈殺煞之氣,百獸見得,會感驚悚抖戰。正如犬馬牛羊看到虎豹,會害怕驚跳一般,原是天道常理。那匹紅馬雖然神駿,畢竟也是凡物,看到修煉四百年,撕食虎豹無數的犯查獸,又豈有不害怕驚跳之理?驀然間見到,當下張皇頓足,人立起來,將馬上乘客掀翻在地。

    犯查一早就感覺到了那乘客心中的驚慌恐懼,立時將之判定為可食之人。不由得驚喜,當真是天無絕妖之路,果然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只要將他咬死,便只叨上一隻胳膊吃了,腹中有物,便有餘力逃離絕境,當下張開滿口暴牙,涎水自唇邊流下,沖前而去,便要在那人頸上咬個大洞。

    身後追趕二人見形勢危急,齊聲驚呼。

    胡不為張目結舌,看著不遠處騰空撲來的妖怪。

    『妖怪』這一稱謂他生平也不知說過幾回,每次為人查看風水,先送上一通定神符,騙人信任後,慢條斯理說起,曾在何時何地,如何與妖怪相遇爭鬥,那妖怪又如何高大威猛,猙獰怕人。他胡老法師如何施展仙術,將妖怪打的滿頭肉包,死無葬身之地。聽聞者往往都是縮頭一嚇,然後聽的精彩,莫不對眼前斬妖除魔之人心存敬畏,乖乖送上銀錢,不敢還價。嘴上殺妖即久,他也編出無數妖怪的樣貌,有身高逾丈,力大無窮,眼如銅鈴之妖。有全身是眼,惡臭枯腐之妖。有長著大翅,八條粗腿之妖。又有婉轉嫵媚,惑人神魂之妖——那卻是他家鄰居單枕才的妹子,被他借用形象來誆稱狐妖。

    除去昨晚那些怪鳥妖禽不算,這個是他真正遇上的第一隻妖怪。而且便是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看著。

    那犯查只有山羊般大小,身子卻長,覆著褐黃色皮毛,上有白色旋斑。嘴闊而長,上下兩排利如細刃的黃牙,交錯而生。眼極小,只比花生略大,青色獰惡,熠熠閃著飢光。短粗的四肢上卻長著烏黑鋒利的長爪,抓入地中,便刨出深深的三道細坑。若被它抓中,便是連皮帶骨都給剝下了。先前藺得岷發現的被害樵夫,便是被它從腦後抓下,將頭皮連著背後皮肉扯到腰間,肚腸橫流,死的甚是悽慘。

    紅馬不住嘶鳴,全身筋肉繃如鐵石,拂尾貼近後臀,轉過身衝著犯查方向亂趵蹶子。胡不為眼看命在頃刻,哪裡還想到其他,心中便如白紙一般,沒有任何念頭。當真是入了佛家無我無相至境。縱是當世學道有成的仙長,入定時也未必有如此高深的心如止水徵象。唉,這其實哪裡是止水,倒是死水了。心如死水,胯間卻又自不同,一股溫熱腥臊的活水源源不絕,噴薄而出,將他膝蓋上頭的長褲染得濕透。

    而此時追來的藺得岷和趙芙南仍在百步外,待要救援已然不及。

    犯查 『嗷!』的一聲,張開排牙,向胡不為頸脖咬去。此處是人身要害,又柔軟易斷,咬中便死透無疑。犯查心頭狂喜,滿擬一口咬下便是細軟可口的血肉。

    卻只聽 「錚!」的一聲響,青光如練,一道龍形之物倏忽從胡不為懷中激射出來,貫入犯查大張的喉嚨,透腦出來,將一個獰惡的頭顱崩成碎塊!

    這下子變起俄頃,人人驚呆了。胡不為已自忖必死無疑,卻哪知懷裡的靈龍鎮煞釘威難間護主,靈龍物化克敵,將妖獸立時斬斃。他這邊正魂不守舍,那邊的兩人卻更驚駭無已。自前晚見到胡不為,二人都只當他是尋常村民,其膽怯瑟縮之狀,躊躇張皇之態,一點也不英雄。誰料想真人藏相,竟然不動聲色便將犯查殺了。當真是看走了眼。

    要知那犯查雖然是只幼獸,到底也是修煉了四百年之物,皮堅肉厚,爪牙鋒利。莫說一般人,就是學道者,如嚴台山二師兄以降諸人,術法未臻大成,若是與它單打獨鬥,必然會輸。所以才有先前藺得岷警告眾師弟合起行走莫要走單之事。藺得岷自不懼怕犯查,他習術法多年,臨戰經驗又盛,殺它不是難事,但要象胡不為如此從容不迫(其實是嚇得木然僵住),待到最後關頭(其實是無法可施)才出手擊斃,可又萬萬不能了。

    當下二人猶疑站定,不知胡不為是不是脫略行跡的學術高手,還是別有所圖,假意示弱。藺得岷抱拳叫道:「九朵蓮花開,三香供嚴台,在下嚴台山大弟子藺得岷,敢問閣下尊姓大名?」言語甚是恭敬。他料定胡不為是欺瞞身份,前日自稱 「胡不為,尋常風水師。」當然做不得真,因此又重新發問,帶了門派的切口,以示尊敬和謙遜。好讓對方也老實作答。

    趙芙南見對方年紀比自己大了好許,也襝衽一禮,道:「青青竹葉,悠悠流水,小女子青葉門趙芙南見過前輩。」

    胡不為有如木雕,也不回答,也不動作。就如此半坐著。骨著眼睛茫然瞪視。

    藺趙二人聽不到回答,對望一眼。心中俱是疑問。

    直過了半晌,胡不為方從驚嚇中回醒過來,喊道:「妖怪!……妖怪!妖……妖怪,有妖怪!救命!救命啊!」嘴唇便如兩片風中的樹葉,抽搐著再不停下。面孔白極。若此時去扮唱戲的丑角,都不用抹粉,只消在眼窩處細細描上幾筆,便深奪其神。

    胡不為大呼小叫,甩鞋蹬腿,爬出去好遠,兀自腿軟站不起來,只拿兩眼死死看著犯查倒伏在地的屍身。靈龍鎮煞釘法力極大,將犯查的頭顱齊脖而爆,骨頭肉塊碎了一地。血都滲入土裡,成紫黑泥塊。兩隻青色眼珠子卻沒震壞,泊在碎片中,已黯淡失去神采。它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躲過了那麼些法力高強者的追殺,到頭來卻不知什麼原因,死在一個癱軟僵木之人手中,真算是死不瞑目。

    悠悠四百年歲月,出生長大。看了不知多少風雲雨雪,殺傷了多少虎豹和人。若他仍在深山中修煉,不踏入這紅塵紛爭之地,只怕更易延續命運,而終於修成正果罷。三百年前從吃了第一個人開始,它開始頻繁出入人群村寨,掠奪村民性命。終於被人所查,險被擊斃。後來,它尋找山中洞穴躲了起來,養了五十年傷,傷勢一好,它又想起人肉美味,重又進入人間。危害猖獗既久,劣跡在外傳揚。終於被四處尋找的嚴台山眾人發現,從南至北,一路追殺,而致今日殞命。

    妖也罷,人也罷。可生於世間,通智開愚便已可貴,若不知珍惜善加愛護,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爽。必有懲償之日。若它得知此理,不知會做何是想?

    夏日裡青天如洗,草木蔥鬱,雀鳥歡暢。無一物不生氣勃勃,襯著黃土路面上這具漸漸冷卻僵硬的屍體,其天差地遠,陰陽隔絕,豈不令人惜嘆?

    藺得岷眼尖,早看見了胡不為胯間精濕。又張皇混亂之態,不似做偽。不由的眉頭暗皺,若他是個放浪形骸的術法高手,既已殺了犯查,行藏早露,便不該再如此裝模做樣。待要說他原來就如此本色,可他瞬間擊破犯查的頭顱,又是不爭的事實。心中疑惑,便踏步走近了來。

    犯查死得不能再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當下仍向胡不為抱拳行禮,不失恭敬:「閣下隨意出手便殺了犯查,當非術界無名之人,未敢請教?」胡不為雙腿亂蹬,徑往後去,口中結結巴巴:「殺……殺了,殺了犯查,殺了……」片刻,回過神來,仍戰戰兢兢問道:「你……你說它被殺了?死……死了?可……可……不要騙我……」藺得岷道:「是,已經死透了,閣下術法高強,令人佩服。」

    胡不為卻痴笑起來:「哇!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妖怪!妖怪!死吧!死吧!」頗有癲狂之態。顯是驚嚇過度,亂了心志。

    一旁看著的趙芙南再不疑有他,知道他確實是無能之人,只是不知用何怪法,誤打誤撞殺死了犯查。當下輕嘆一聲,取出了一支長長竹笛,引宮按商,吹了一曲《星沉碧落》。這笛子卻與先前傳訊竹笛不同,笛聲清亮幽雅,這一番奏來,倏遠又近,忽沉忽起。其高低轉折之妙,頗有繁星璀璨,夜靜風清意境。此曲詠嘆暗夜星河,具有安神撫驚之效。胡不為耳中聽著,漸漸笑音減小。眼皮沉重,昏昏睡去。她感念前日胡不為好心之舉,知他本心不壞,決意吹奏定魂曲助他回復。

    藺得岷面沉似水。看著犯查倒伏在地上的屍體,心中百味雜陳。還丹就在它肚腹中間,探手進去便可拿到。可是,誓言既出,便有十條天龍也拉不回來了。學術之人尤忌犯誓,因蒼天煌煌若疏,卻似一張巨大的網,人間一言一行盡在其中。

    耳邊歌聲如訴如慕,跌宕婉轉,他卻全似聽不著。盯著犯查許久,終於長長嘆了一聲,扭過頭,也不跟趙芙南道別,大步向北南了開去,再不迴轉頭來。

    胡不為恍然驚醒,身邊卻已無人。

    棗紅馬就在後邊十步處悠閒吃草。那兩人卻已不見蹤跡。他看到了前邊道上的犯查屍身,血肉已經凝固。趙芙南的撫神歌曲確具神效,胡不為一覺醒轉後已然心境平和。雖然對適才經歷依然害怕,但怪物已死,那醜陋可怖的怪頭也已經爆裂,前邊所遺之物,也不過如大羊身體,並不如何猙獰古怪。

    當下少復心情,想起了回家之事,阿唷一聲連忙跳起。卻從身上掉出兩樣物事。一物如指頭大小,色成橙黃,跟鴿子蛋一般,從胸前滾落,掉進土裡去了。一物卻飄飄而下。胡不為將之都拿在手中了,看到那飄著之物卻是一方白綢,上面用綠色之物寫著:「此為犯查體內還丹,有聚魂活命之功,乃人間至寶。務要重重包裹,細心保存,不可外示於人,否則引人搶奪,必有災難。」綢上隱有淡淡香味,卻未留姓名。

    胡不為知道是那白衣女子所留,當下遵其留言,將還丹拾起,找幾片厚葉重重裹了,放入懷中,拉回馬匹,揚鞭望北直去。



第五章(妖獸)將生卻死胡不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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