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銅爐 第十八章 (奇事)離奇當有出源處

    胡不為得了厚賞,意氣風發起來。六錠金子啊,折成銀子合有六百兩,那可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數目。眼下幾坨金塊沉沉的就壓在懷中,溫熱沉重之感,真真切切,卻不是在夢中。胡不為心裡快美舒暢已極,看這天青雲艷,和風如訴,直恨不得飛上天去與眾鳥兒共翱。

    好歹也算個小富翁了,自然不能再穿這身土布行頭。當下抱著胡炭,到錢莊兌了一錠金子,換來一個值五十兩銀的小金錁和五十兩銀子,包裹起來,入手甚沉。又到成衣鋪里買了一身衣裳,紫綢團花長袍,束腰長帶,一雙低跟快靴,一頂竹簡頭巾。裝扮起來,倒也有幾分翩翩神采。給胡炭也買了一身雪絨獸皮小衣,一個大紅絨毛毯,將先前的粗布襁褓撤換了。二人衣著光鮮,得意洋洋出門去,只是一個中年男子,抱著一個無知小童在街上逛盪,畢竟是不倫不類。路人看了,無不再三注目。

    胡不為不以為異,抱著兒子盡覽西京繁華風貌。這西京卻比汾洲城鮮亮得多,當此暮春季節,轎馬如流,風liu學子和美艷仕女往來不絕,看不盡的粉面朱顏,瞧不完的珍奇貨物。城郭各處,茶肆酒館鱗次櫛比,男女老幼或匆忙奔走,或一步三搖賞玩。醫卜雜耍,四方藝人,各踞一地賣藝。又臨街紅樓,雕欄鏤窗,泥匾金書字, 『翠香樓』 『香趣園』 『玉紅樓』。那卻是溫柔香艷所在,銷金深窟。二樓之上,數不清的年輕女子憑欄擺綢灑花,鶯聲燕語,向往來行人招徠。

    胡不為目不暇接,看人煙稠密,物竟豪奢,耳中聽著各種聲息不斷,唱詞歌聲,小鼓秦箏,藝人呼喊,街童笑鬧。不由的胸懷大暢。正得趣間,忽聽後面一人高呼道:「胡神醫!胡神醫!胡神醫請留步!」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褐衣小帽的中年僕役在後面邊跑邊喊,那人面生得很,一時記不起在哪見過。

    褐衣人跑近前來,躬身一禮,道:「胡神醫,我們家老爺有請,但請神醫移趾枉顧。」胡不為遲疑,問道:「尊上是……?」那人道:「敝上是城南劉佩玉劉老爺,與神醫在蘇員外家同桌共飲過的,敬仰神醫國手妙技,差遣小人來請神醫到家中一聚,有事相求,萬望不要推辭。」胡不為滿頭霧水,當日他酩酊大醉,哪記得同桌眾人姓名,這劉老爺是何等模樣,他是全無印象了。但見對方意誠,也不好推辭,只得隨那褐衣人穿街過巷,投他宅中而去。

    劉老爺長的甚是肥壯,一個師爺跟在身後,一同迎出門來。胡不為看了人,約略有見過面的印象,卻不記得當時與他說過什麼話了。劉老爺滿臉堆歡,連連叫道:「幸何如之!請得貴客駕臨,胡神醫,你總算來了!可把我給等著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親熱非常,帶到堂中坐下了。

    劉老爺笑道:「前些時日在蘇員外家見到神醫,相見恨晚,早思謀此一聚。誰知員外這麼好客,竟把神醫留了這許多天,嘿,今天終於讓我找到,總算老天念我心誠!」胡不為聽他如此推重自己,也甚高興,當下嘻嘻直笑,問:「不知道在下可為劉老爺做些甚麼事?」劉老爺胖手一揮,道:「今日不談事,有幸請得神醫過來,正是大喜,什麼事都順延押後。今日劉某當與神醫暢飲一番,以表薄意。」一句話,把個胡不為聽得眉花眼笑,聽他話說的甚是動聽,不禁心下感動。以後便是叫他刀山火海來去,他也會慷慨就赴。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劉老爺深通攏人之道,輕輕一句話,便得胡不為的感激之心,果然是老辣異常。

    這肥胖劉老爺果然言出必踐,這一天裡,只跟胡不為侃些江湖趣事,四方見聞。他是個極好聽眾,往往帶出話頭,便任胡不為口沫橫飛談將下去,聽胡不為吹噓過往故事,驚險處揚眉睜目,連連感嘆,聽到悲慘處又搖頭嘆息,狀甚悽然。間插一兩句評語疑問,逗的胡不為直欲罄盡一生所知,與這個知音細說分教。

    堪堪到了華燈初上,一個翠衫婢女到堂前來請,說晚飯已備好了。幾人移步,過去吃飯。這卻是一次家宴。劉夫人、兩房小妾,兩個公子和一個小姐俱都到齊了,桌上雞鴨魚*備,酒釀清蒸鴨子,酥香山雉蝦皮湯,櫻桃燴松鼠,紅油煨鵝掌。幾道大菜香甜非常,眾人一徑勸食,胡不為直吃的酒酣飯足,痛快淋漓。胡炭卻另有兩個奶娘伺候,帶到小房哺乳。

    入夜,劉老爺又叫兩個美婢來侍寢,胡不為農戶出身,哪曾遇過這樣的富貴伺候。兩個美艷女子替他寬衣拿捏,松骨捶背。房中燭光流轉,美人如玉,白皙溫潤的粉拳落在肉上,受用已極。難怪世人爭名奪利,削尖腦袋追尋富貴權勢。原來是富貴以後得享這般神仙都羨慕的好處,自無怪他們使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

    俟他筋骨盡酥,直欲睡去之時,兩個年輕女子更除去褻衣,光潔溜溜一左一右躺下,玉臂舒捲抱住他,在耳邊吐氣如蘭。胡不為登時嚇醒。身側兩個美人不著一縷,眉畫遠山長,星眸雲中幽。酥胸纖腹,玲瓏肚臍,妙處呈現。胡不為面上漲得通紅,也覺動興。妻子趙氏自懷孕時起,二人已不敘夫妻事,他當了長發和尚已經一年有餘,當此良宵酒後,艷女勾引,一時哪易把持的住?要緊當兒,想起妻室來,心中暗念:「莫要負了她!莫要負了她!」面上須臾數變,心念掙扎不決。

    便在天人交戰的時候,一女掩口輕笑,眉眼如絲,嫵媚已極。伸一支柔滑長臂到他腹下撥弄,這下子可壞了,她哪知胡不為正在危崖懸卵的當口,柔指才碰,胡不為已打個大震,睜圓了雙目,呼吸粗重已極。那瓜子臉的女子更不說話,輕咬下唇,暗忍笑意。心想這呆頭鵝敢是沒經歷過這般銷魂滋味,竟然這般反應。臂上玉鐲叮噹聲中,胡不為僅存的一點清明盡都煙消雲散去了。呼呼吸氣,聽任兩個美人香唇送吻,藕臂勾脖,陷入溫柔鄉中。

    這一番隔年大戰,酣暢處自不待言。兩個女子原是官妓贖來,多歷人事,技巧高超。哪知胡不為雖然看來土得掉渣,可也早學的諸多yu女法門,神功大成,被兩女撩撥只不多時,早變被動為主動,武勇非常。揮鞭策馬,沙場衝鋒,轉折處無不如意。一夜裡,錦被翻紅浪,玉腿顫春guang。鶯聲嬌嚦,紅燭搖羞。兩個美婢久曠之下得遇良人,怎不驚喜交集,使出渾身解數,宛轉承歡,把個胡不為整治的神魂顛倒,自己姓甚名誰早忘到十萬八千里外。

    良宵苦短,明月穿窗,三人殺伐之意極濃,直戰到天現曙色,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午間起來,兩女看他的神色早大不比先前。溫順恭良並喜愛讚賞之色,盡現眉梢。胡不為危洪得渲,更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又錦衣新袍,整齊爽利之處,比之先前灰頭土臉模樣,更是天壤之別了。臨了,小童隔窗叩請,請胡老爺吃飯。兩個美艷女子竟然不舍,一左一右拉住他,眶中珠淚瑩然,胡不為暗叫:「慚愧!」想起終於對妻失節,暗感惶虧,又擔心胡炭,到底別臉拂袖,出門去了。聽後面哀聲低泣,卻甚覺無奈。

    劉老爺是富貴人家,雖然比不得蘇員外家中勢大,但大戶之中,飲啄舉止莫不有矩。胡不為從廂房出去,跟著領路小童穿石徑,過曲廊,一路所遇到婢女都向他襝衽作禮,稱呼:胡老爺早安。童子雜役,見面也都恭敬躬身。想是劉老爺特意吩咐下人要如此這般的。胡不為頭次得這樣禮遇,心中惶惑並驕傲,隱隱又有不安,紛亂心情混湧上來。一路頻頻點頭,卻完整話說不出一句。

    堂上劉老爺一家早就候住,一大桌子,幾碟精緻小菜,幾碟香菇斑鳩春卷,兩屜玲瓏雪白的小饅頭,並一大鍋翠綠清香的細粳米粥。胡不為大戰一夜,腹中飢餓,見幾樣食品做的可愛,食指大動,頃刻間放嘴大啖,如風捲殘雲。劉老爺捻須微笑,連贊他是真性情之人。

    胡不為正吃的高興,猛聽堂外人聲喧闐,轉頭看時,卻見師爺領著一群人到後院去了,一眾人服飾極雜,有數十人,多數配刀持劍,形貌赳赳。又有持 『醫』字布簾的走方郎中,另幾名身穿黃色道袍的道士,魚貫從堂前過去了。一個粗黑拿大錘的漢子呵呵大笑,振臂道:「這眾里許多好兄弟,人人武藝高強,高先生不用擔憂,管他什麼厲害人物,過得今夜,我們定叫他有來無回!」那高姓師爺也笑道:「當然如此,幾位壯士勇力過人,今夜便仰仗各位大力了。」眾人聽他抬舉,紛紛叫道:「高先生不必客氣,我們定當盡力。」那高先生聽眾人應和,甚是滿意,連說 「有勞,有勞。」又道:「刻下眾位英雄先去後院進食,敝老爺吩咐了,先請眾位好好飽餐休息,到晚間再行除害。這事完後,人人都有重賞!」這師爺也是個慣會捧人的,只輕輕幾句話,說得一干江湖漢子群情激昂,自去後院吃飯了。

    胡不為心中猶疑,只不知他們說的除什麼害。

    對座的劉老爺見他一時停箸,早猜到他心思。笑著說道:「神醫不用懷疑,敝舍稍有些不爽利的地方,倒也無什麼大礙。與神醫干犯不著的。」胡不為聽說,才放下心來。

    待得吃完飯,眾人堂前坐著,胡不為便問那劉老爺:「在下蒙老爺厚愛,給這許多好處,卻不知道在何處可盡綿力?老爺請明白說來不妨,好釋我心中疑慮。」劉老爺胖臉抽動,低眉嘆氣,登時換成一副愁苦面貌來。胡不為一見,猜想到他必然有甚麼不幸之事。

    果然,劉老爺嘆息一陣,拱手向胡不為愁道:「既然神醫見問,我便不再隱瞞,家中確實有件棘手難過之事,還要承望神醫搭救。只是此間不便細談,借一步說話,神醫請隨我到書房來。」說著起座讓步,請胡不為一道出門向偏院書房去。胡不為見他如此慎重,又避人耳目,倒不知有何隱諱之處,心中疑慮更甚。

    及至到了書房,那劉老爺才禮敬一拜,悲聲道:「胡神醫!你好歹要救小女一命啊!小女染疾數日,刀石無效,眼見就要歸去,我……實在是迫不得已,神醫若能將小女救得迴轉,劉府上下俱感大德!」說著,老淚縱橫,又再拜了下來。胡不為大驚,趕緊攙起,細問其中緣由。劉老爺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膝下育有兩兒兩女。小兒小女與神醫都見過面了。出事的正是我的大女兒繡童。七日前早間突然起病,延醫多人都不見愈。就承望神醫妙手了!」

    胡不為好不尷尬,聽他馬屁拍的響亮,卻是將一副巨大擔子扔上身來。眼下自己已成了救他女兒性命的唯一救星,倘若一個救治不好,豈不是要鬧的灰頭土臉?但他素來面軟心更軟,聽劉老爺言辭懇切,又兼得了他許多好處,只好說道:「老爺先別著急,只要胡某有能力辦到,必不敢藏私,一定盡力。」又問:「卻不知小姐現在何處,能不能先看看症狀?」劉老爺聽說,愁容不去,卻道:「神醫你有所不知,這裡面稍微有些曲折。小女所染之病有些古怪,與世間所見頗不相同。」胡不為一聽,心中打鼓,直道:「不好!又是一個疑難雜症。也不知定神符能不能把她治癒。」雖然多日來定神符無甚差錯,每治必愈,但他到底對符法療病之道並無心得,心中發虛,也不知定神符到底功用有多大。若是一般常見之症也還罷了。聽見是個疑難雜症,便已頭大。當下硬著頭皮,道:「便是怪病,也有個由頭的。先看看症候吧,倒看看離奇在什麼地方。」劉老爺聽說,打開了門,領他向後院深處走去。一路反覆叮嚀,此病確實怪異,把胡不為聽得心鑼連響,緊張得很。

    劉府各處都栽著牡丹花。正當怒放時令,墨綠蠟葉間裡,許多粉紅大朵灼灼盛開,如火雲,如烈焰,雍容富貴並燦爛輝煌之處,果然當得花中之王稱號。

    兩人繞著曲折的鵝腸小徑,來到一處獨立的二層小紅樓前,兩名壯實僕婦正在庭中守著,看見來人,請安過後仍自站定了。劉老爺又再次正色道:「小女這病委實古怪,形貌上已跟先前不同,神醫別要嫌棄見怪。」胡不為眼珠亂轉,點頭答應。

    推門進去, 『呀!』的一聲響,一股濃重的藥氣撲上面來,胡不為看著屋中黑暗一片,深幽幽的。幾縷陽光從窗格射入,無數細小飛灰在光中盤旋。心中暗道了一聲怪。才踏過門檻,便覺寒意透上身來,這屋子倒冷的非常,當此炎炎夏午,竟然冷浸浸的如若秋冬。

    進到屋中,胡不為舉目四看,此時眼睛已適應黑暗,但見許多白綾從樑上垂落,素白如新,也不知所為何用。劉老爺將門關了,一陣風貼地捲來,屋中數十條白綾登時翻動,波折飄揚開來。胡不為見這景色實在詭異,身內身外皆有寒意。

    屋裡卻再無旁人,胡不為心中打鼓,正待推脫,劉老爺已拉住他手,拾級往上。胡不為駭怕,直欲逃開。苦於右手被攥住了,劉老爺又手如鐵鉗,料想掙脫不得,只得步步為營,一雙眼睛上下左右閃動不停,步上樓去。樓上藥氣浮動,卻比樓下稍亮了些。劉老爺帶著他,到一扇雕鳳朱門前站定了,道:「小女便在裡邊了,少停見到異象,神醫但請不要害怕。」這話倒說的好笑,胡不為早被他的告誡所奪,此刻緊抿了嘴,雙手握拳,面容蒼白,已是緊張驚恐狀態了,待想不怕,哪還來的及?到底他是經過多次驚險危難的,此刻能強撐著站立不逃,已是大大進步了。

    劉先生舉手推門,哪知手未觸及門板,門內一陣悽厲尖銳的長嘶驀然號開,象一把血腥長劍般刺入聽者胸口。詭異悽慘之處,如百鬼夜哭,夜梟寒號。這下事起突兀,兩人盡都心頭一震,踉蹌後退,直靠到身後牆壁上,一時相顧色變。

    這一聲叫何其恐怖,如死蛙將斃之聲,如老鴉哀鳴之聲,沙啞夾雜尖利,刺耳又兼膩人,高低起落處,完全不類人聲。胡不為面色白成宣紙,渾身寒毛倒豎。心中似有萬千滑膩蹦跳之物鑽入。這般感覺,打死他都不願再聽第二遭了。虧得心中早有防備,若教一般人,在靜夜裡聽到,便不給當場嚇死,也必神志被奪,譫妄錯亂。

    叫聲響了有半刻時候,門外兩人坐倒在牆下,擰眉捂耳,難過欲死。少停,見聲止了,那劉老爺臉上肥肉抽動,結結巴巴說道:「叫……叫……叫的便是……便是小女……女……了。」叫的這般悽厲,這還算是人嗎?胡不為心中暗叫。寂靜下聽來,兩人心臟都撲撲撲撲跳動,比往時快了何只數倍?他莫名其妙之下又捲入這般詭異恐怖之事來,當下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恨自己耳根子軟,正自怨自艾間,看見劉老爺慢慢走前,推開了門。

    屋裡正對著門的,是一張檀木繡榻,碧綠的錦帳都已拉開了,在兩邊銀鉤上掛好,現出床上躺著的人來。大紅繡絲菱花錦被,裹著個年輕女子,青絲如雲,露出半片雪白臉頰。此刻平平躺在床上,似已沉睡。極平常的海棠春睡圖,並無特異之處,何以她竟能發出那般恐怖聲響來,委實令人難以索解了。

    胡不為見屋裡不是怪物,恐懼之心放了大半,雖仍警惕,到底已不象先前那般惶恐懼怕。當下跟著劉老爺走進屋裡,細細打量來。這間閨房不大,擺設甚是簡單,一床一桌一台一架,另有幾隻曲凳,一張小几。梳妝檯上,一隻鑲滿珠花的黃金妝奩,一面銅鏡,一把玉梳。書架上滿是書。看來這小姐素喜讀書,小几上還有一管狼毫,一座硯台,以及一張寫著簪花小楷的白紙,想來是這位小姐未病之前書寫,病倒之後,卻沒人給她收拾了。

    胡不為慢慢踱步進去,聞見濃重的藥草氣息,不禁皺了皺眉。屋中幾面窗都閉的緊緊的,糊上了黃紙。藥味發散不去,熏人慾嗆。正在轉看,卻聽劉老爺說道:「神醫,請移步過來看看!」

    他走到床邊站住了,劉老爺卻不靠近,離床數尺,道:「煩勞神醫掀開被子,便見症狀。」胡不為哪想到其中古怪,依言揭被一看,哇的大叫一聲,急振手臂,騰騰後退幾步,將後面的茶桌壓的翻倒了。

    被中的女子全身不著一縷,然而,在她玲瓏軀體之上,彩色斑斕,紅黑之色聚如雲紋,看來竟如毒蟲一般。更恐怖的是,在她肩、脅、腰、腿,一道順下,竟橫生著數十隻小小蟲足,長短粗細如人指,毛茸茸的,上下起落勾折,直如活物。

    胡不為駭的臉色蒼白,張口結舌,指著床上道:「她……她……她……」驟驚之下,哪裡說的出話來?劉老爺面帶苦笑,道:「神醫,你也看到了,便是這個怪症。請來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唉,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得遭此報應。」

    胡不為到底是見過妖怪的,雖然看見那女子形容可怖,心中忐忑。但數次歷練,已讓他的心志鍛煉得堅韌。當下稍復心情,從地上爬起來,問劉老爺:「這病……這病實在是古怪得緊,卻不知小姐是如何染上的?」頃刻間他早思慮百遍,看這症候,必不是尋常病變,當是撞邪中招了,卻不知定神符對這等妖變可有功效。耳中聽見劉老爺說道:「七日前她和兩個婢女到後園賞花,也沒什麼不尋常之處,晚飯時還好好的,但到第二天就起不來了。請過醫生來看,都不知是何道理,過得三天,就長出那些怪棍兒來了。」胡不為點頭道:「這病不是一般藥石所能治,我想,她定是遭到邪祟衝撞了。」

    劉老爺滿面驚疑,問道:「西京如此地方,皇氣昭昭,會有什麼邪祟來作亂?」胡不為搖頭不答,只道:「在下也沒什麼把握,唉,這般症狀是我首次得見,我就盡我所能吧,若能救轉,是老爺和小姐的福氣深厚,若不能,還望老爺另選高明。」說著,也不等他答話,自取了一張符,和茶燒了,靠近床去給劉小姐餵吃。

    靠近看了,卻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的甚是美貌,娥眉清秀,睫毛極長。卻不知這胖子是如何生出來的,與他渾沒半分相似之處。只怕是個綠帽子也未可知。當下不暇細思,將劉小姐半扶起來,把一盞符水灌入她的櫻桃小口中。看著符水堪堪飲淨,不意想,此時驚變突生!

    但聽 『胡!』的一聲悶嗥,懷中少女猛然直起上身,棉被滾落下來,現出兩隻小小乳房。只是皮肉上紅黑交錯,紋路可怖,另身側兩排毛足不住翻動,磣人已極,哪還有什麼旖ni春guang景色。胡不為 『啊!』了一聲,想涌身後退,哪知卻已遲了,那少女雙臂環抱,將他抱在懷中。睜著兩隻兇橫妖異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胡不為魂飛魄散,那瞳仁竟作血紅之色!

    驚惶之下,自然伸手推搡,兩手直出,按在她胸間,奮力一掙。劉小姐勁力大的怕人,纖纖素手,環扣如鎖。她卻不作任何動作,只勾勾看著胡不為,任胡不為在她胸腹之上推動拼命。劉老爺見事起突然,更是嚇的直爬出門外,靠著牆壁站定了,只叫:「神醫,你小心了,我女兒會咬人的!」

    這話聽來,胡不為更是腦袋一炸,他生平最懼的,便是這 『咬人』一詞。當初犯查差點就要咬上他脖子,事後想來,每每驚懼,總覺得脖子痒痒麻麻,甚不受用。眼下聽說這個紅眼百足的女子還會咬人,哪裡再想到其他,搖頭擺身,不住掙扎,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正危急之際,猛聽懷裡靈龍鎮煞釘 『嗡!』的一聲輕響,身子立時脫縛,收勢不住,又一徑兒望後退去,踩在小凳上,登時絆倒在地。急切間看一眼床上的劉小姐,卻見她頭髮正由紅轉黑,已睡倒在床上。這才醒悟過來,她的頭髮剛才也變成紅色了。只是當時著急,卻沒注意到這節。

    又賴鎮煞釘救回一命,胡不為心中暗叫僥倖。只是為何它早不鳴晚不鳴,偏等自己張皇欲死之際才響出一聲來。難不成它也會開玩笑麼?他當然不知,鎮煞釘遇到真妖才鳴,而適才劉小姐被符水引動,正欲化妖,將生未生之際,卻被鎮煞釘又逼回去了。頭髮變紅,便是她將化妖身的徵兆。

    經此變故,兩人哪還敢逗留,匆匆跑下樓去,推門直出。庭前兩個僕婦見他們出的狼狽,過來攙扶。劉小姐身染怪疾之事,府中知者不多。這兩名僕婦卻是她自小奶娘,向來伺候她的,盡知道她身上病症,並每日午間晚間的悽厲長號。劉老爺讓她們守在樓下幾日了,所以見到許多怪事,已不如何驚異。

    兩人回到書房,都氣喘吁吁,一時不能平復。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只憑桌喘氣。挨了許久,劉老爺甚是愧疚,訥訥解釋道:「神醫……唉,這般怪病嚇人之極,倒驚住貴體了,我真不該瞞住……只是……我實在別無他法,還望神醫海涵,恕罪則個。」胡不為擺擺手,心中只是驚懼。鎮煞釘既然鳴響,那床上的女子必是妖怪無疑了。此非善地,可要趕緊逃跑才成。當下拱手向劉老爺道:「老爺,在下已竭盡所能了,但貴千金之病非我所能醫治,老爺還須另請賢能才好,在下留在此地已無什麼用處,就先告辭了。」劉老爺見他要走, 『啊!』的一聲,待要挽留,卻哪裡張的出口。

    胡不為又道:「小姐之病定是撞邪了,老爺不妨找來幾名法術高強之人,或許能解除。」說完,再不他言,疾步向外去,想抱回兒子就向黔南直去,哪知門外飛快跑來一人,奪門進來,大叫道:「老爺老爺!快去看啊!小姐病好了!」劉老爺又 『啊!』的一聲,騰然站起,喜上眉梢,來不及理會胡不為,如一團肉球衝出門去。胡不為見事情蹊蹺,也尾隨跟去。到得紅樓前,看見兩層樓上,窗戶盡開,十數名僕婦丫鬟往來奔忙,人人掩不住眉間喜氣。

    卻看見先前兩名僕婦在向劉老爺訴說故事,湊過去一聽,已聽得梗概來。

    原來他和劉老爺才跑出去不久,樓下的兩名奶媽便聽到樓上驚叫,劉小姐叫道:「呀!我的衣衫呢?!人都到哪去了?吳媽!成媽!翠兒!」那丫頭在樓上不住口的叫奶媽丫鬟。兩人均驚疑不定。小姐自染病後便不再甦醒來,便是甦醒,也只會抓人咬人,神志卻是不清醒的。眼下她竟然會叫喚下人,難道卻是已痊癒了?驚疑之下,吳媽大了膽子在樓下回她:「小姐,我們在樓下呢,你要做什麼?」卻見窗戶猛的打開了,小姐用棉被裹了身子,臨窗喊道:「我的衣衫呢?你們都幹嗎去了,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肚子好餓!幫我弄些粥飯來。」兩名婦人是自小餵她奶,看著她長大的,一向當成自己女兒看待,見她吐字清楚,說話清晰,哪還顧什麼危險,喜不自禁上去看她,卻見小姐周身上下俱都完好如初,身上許多可怖色彩和蟲足都已消盡了。當下腳不沾地,叫丫鬟僕婦來伺候,並四處報喜。而劉老爺和胡不為在書房偏院中,所以竟是知道消息最晚的。

    這下喜從天降,劉老爺情知是胡不為的功勞,呵呵笑著,過來拉他手,笑道:「神醫妙技,果然非同凡響,這下你不用走了!當此大喜,你不喝醉三天,我是不會放過你的。」言語中喜不自勝,這句話倒確是真心所出了。胡不為哪料的到這般峰迴路轉,這片刻之間,一事數變,這天下之事,果然不是人所能測的。到底心存猶疑,偕劉老爺上樓去給小姐複診。

    劉小姐一聽這個英俊中年人要看自己身體,哪裡肯依。俏臉漲的通紅,任劉老爺說破了嘴皮也不肯。磨了半日,又是恐嚇又是哄話的,後來到底允了個折中的法子,除去衣衫,正面躺著,身上用被子蓋了,止露出身側來讓胡不為看。饒是如此,她已羞得面紅過耳,連到雪白頸脖,一併染成紅雲了。

    胡不為在床邊看,見她肌膚瑩白,如若膩雪。毛足和彩斑果然都不見了。當即放下心來,知道定神符居然也有驅魔祛邪功效,心中極高興。當夜眾人痛飲,卻仍只是家宴。因小姐患病之事,外間無一得知,所以雖然痊癒,也並不如何興師動眾慶賀。胡不為又被尊了上座,劉老爺一家真心感謝他,人人笑面相向,頻繁敬酒。只那劉小姐,因午間讓胡不為看了身體,一直羞赧。與他同桌吃飯,也深埋著頭,不敢看他也不敢說話。臨到她敬酒了,一張白臉又成紅布,聲若蚊嚶,幾不可聞。她是良家女子,自小不亂出閨閣半步,哪知突然之間,自己身體卻叫這個男人盡看了去,尋思下來,怎不讓人驚羞交集。

    胡不為自然不知這個女孩兒的婉轉心思,又飲得酩酊大醉,劉老爺差遣那兩個美婢伺候他。兩女欣喜非常,眉目流春,忙不迭攙著胡不為向廂房直走,仍恣意揮霍春xiao去了。這邊老子勾的美人心,兒子也自不凡,俗說將門無虎子,胡不為的兒子又豈是一般人物,只一日一夜,也勾得兩個奶娘並幾個十幾歲隨伺丫鬟神魂顛倒。兩個奶娘見人盡多,一生也不知抱過幾個小孩,卻從未見這般伶俐可喜的嬰兒。晚上也不哭鬧,也不作怪。人笑他也笑,露兩顆小小乳牙,一雙眼睛漆黑透亮,純淨異常。幾個婦人親了他無數回,跟他說話,直稱 「心肝兒寶」。一日一夜裡眼中竟容不下他物了。

    金獸香銷盡,更漏隔夜長。

    胡不為與兩名美艷冤家殺得你死我不活的。堪堪到了寅時,聽外面街道更夫梆梆梆擊梆三聲,終於都心滿意足,抱在一起呼呼大睡。哪知睡下不過半個時辰,聽到花園裡長叫呼喊和鼓鑼之聲頻繁作來。登時驚醒,知道又出變化,趕緊穿衣下床,將包著鎮煞釘的青布包裹貼肉緊緊藏好了,衝出門去。

    門前過道腳步雜亂,十餘名青衣仆童拿著木棒鏟兒之類,急匆匆向花園跑去。一個童子道:「這賊當真大膽,竟敢累次到劉府作怪!這下若不把他整治死了,沒的讓人笑話咱府上沒有能人。」邊上另一人笑道:「有你這般能人在這,這賊也算是自尋死路了。只是不知善財兒能人武藝如何,比的過護院的孫老大麼?孫老大單手能提百斤石鎖,還叫這賊一拳打的重殘,卻不知善財兒老大能挨得幾拳?!」那善財兒聽說,反譏道:「金鎖兒,你也不用笑我,我不濟事,難道你便高明了?便是象你這般的,上去百八十個都不夠人打。」那金鎖兒笑道:「干我甚麼事,我又沒說自己是能人,便是挨拳頭,也輪不到我身上來。」善財兒哼了一聲,道:「往時你不是跟永福永祿幾個學了許多武藝麼?怎的事到頭上了,卻又裝成縮頭烏龜?」金鎖兒見他說的大聲,趕緊告饒:「我的好哥哥,你就不能把把嗓門兒?永福永祿幾個早讓這賊給收拾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學的幾樣花拳繡腿,濟得甚麼事?別回頭讓老爺知道我學拳腳,把我推上前去那可糟糕了。」那善財兒樂得嘻嘻直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高師爺請來許多好漢……」幾人轉過彎道,聲音漸漸小了。


    聽說是拿賊,胡不為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賊也算是大膽已極,竟敢到豪門大院偷盜東西,聽幾個小童對話,似乎還是多次來的,也忒猖狂了些。」他被驚嚇醒了,又裝束停當,一時也不欲再回房睡覺。看前院黑沉沉的,僕婦女子們都不起來,料想胡炭不會有甚危害。當下也邁步向後花園去,倒要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飛賊是何模樣。

    轉了幾道彎,看見花園裡站滿了人,十幾個童子提著燈籠,將一大片園子映的如同白晝。園子中央,一個高瘦的男子立在一叢牡丹前,穿一身紅色條襟的黑袍子。想來就是大膽飛賊了。另數十名形貌各異的劍客手持武器,齊對著他。正是午間胡不為看到的那群武人。

    劉老爺立在牆邊,穿著睡衣,高師爺跟在身後。想來他是倉促中爬起床的,趕來看抓賊。看場中那賊已被團團圍困,劉老爺道:「狗賊!你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半個月來數次到我門中偷盜,還打傷我幾名護院,敢是欺我府中無人麼?!你從實招來,究竟是何來歷,所欲何為?!」

    那賊弓身駝背,卻不抬起面目。也不回答。近前的一個年輕劍士又喝道:「聽見沒有?!問你話呢!你到底是來偷盜什麼東西的?!」飛賊身子似乎震了一下,喉頭 『閣閣』有聲,聽來便跟蟾蜍鼓息一般。眾人聽得怪異,卻聽見他緩緩說道:「蜜……蜜……吃……蜜……天……香……」聲音粗嗄嘶啞,幾個字似乎是從喉頭擠出的,一個一個吐將出來,仿佛說話極為困難。

    高師爺低聲對劉老爺道:「老爺,這賊似乎是來偷蜜的。你看他的手,正是天香樹的蜜汁。」劉老爺聞聲看去,見那賊垂落雙手,手掌上沾著一些粘稠淡黃的物事,空氣里還隱隱有一絲甜香味道,果然是天香蜜。園中栽的幾株天香樹,是他早年從異域移植來的。形如蘇鐵,粗莖大葉,植來十餘年,快有兩人高了。這樹每到夏秋時節便會泌出甜汁來,濃香如酒,常引得許多蜂蝶小蟲來采。

    可這賊光顧劉府近半個月了,幾日前更將護院的幾名打手武師打得重傷。若說單為這些區區小蜜而大動干戈,說來任誰都會覺得荒謬。當下冷哼一聲,道:「狗賊,你不要避重就輕說混話。當這園裡幾十人都是傻子麼?嘿!偷蜜?我就不信你來我府上這些時日便只光為偷蜜!來人啊,給我把他拿下了,好好搜查身子,看可偷走什麼值錢東西!」當時三名青衣童子應了,走上前去搜查,料想這許多人守著他,也不怕他反抗。

    那賊果然並不抗拒,任三個小童在他袖裡懷裡掏摸。搜查片刻,一個小童駭然驚呼起來:「啊——蟲!蟲!蟲!」踉蹌後退,提起手來,火光下看得明白,他的食指上,一隻尺許長的大蜈蚣緊緊咬住,紅黑分明,展足勾尾。另兩個童子也尖叫,抬起手來,一人手上都咬著一隻百足蟲子,一般形貌可怖。原來他懷裡竟然暗藏著毒蟲,引幾個小童來搜了,不動聲色之下便已將之傷害。

    眾人哪想到他在圍困之下竟然還膽敢搞鬼,聽得三個童子叫聲慘烈,無不又驚又怒。當下 『嗆啷!』之聲大起,幾個劍客揮動兵器,向他手足斬去,定叫他受傷伏帖了再行搜查。銀光如練,帶著呼呼聲響斫向黑衣賊,那賊卻不抵擋,但聽 『撲撲』幾聲,幾把長劍中的,如劈韌革。

    幾名劍客只覺得長劍仿佛斫在一塊堅韌極有彈性的皮革之上。鋒刃不能劈進分毫,手掌卻震麻無已。當下相顧失色,不知道這賊到底使了甚麼古怪法門,如此皮肉堅厚。見怪賊並不還擊,又鼓起勇氣,加大勁力砍劈下去。這次手下再不容情,但求把他傷了,哪還顧他傷的重不重。

    『當!』的一聲大震,幾把長劍同時砍中,齊響出這一聲來,隨即,四人啊啊大叫,抓著手掌咬牙後退。原來已是虎口迸裂,震出血來了。看看地上,四把長劍扭曲,刃處缺口,竟然被那怪賊的血肉之軀崩壞了。

    眾人譁然,眼看飛賊手足不動,已傷得四名劍客再無攻擊之力,不禁驚駭。看來這人也不是什麼易與之輩。忌憚之下,守在近前的幾人登時後退幾步,凝神防住,幾個江湖郎中忙不迭跑來,開啟藥箱給劍士們敷藥。那賊見眾人忙亂,也不攻擊,也不逃走,就垂落了雙手,低頭靜立。眾人看他也並無甚麼特異舉動,己方人數又眾,只過不了一會,膽氣又壯大起來,六七名俠客從人群中騰身而出,四名拿著亮晃晃得鋼刀,另兩個則握著長槍。分向怪賊的胸腹頭頸鑽砍直去。刀化白芒,槍點烏光,六件兵器襲去,飛賊再不敢托大,手掌一翻,以掌緣為刃,從上而下劈向當胸而來的兩柄鐵槍。

    「喀嚓嚓!」兩聲脆響,兩名槍客來不及變招,被飛賊從中劈斷槍桿,兩截槍尖飛上半空。而杆上大力更是傳到手上,將他們的皮肉震開了。恰在此時,四柄明晃晃的鋼刀夾風砍下,一破小腿,一破上臂,一向腰間,一向脊背。料想這賊便是生著三頭六臂,這般四面合圍的打法他也難防。

    哪知那賊行動快極,刀刃堪堪及體,猛然化作一團黑風,迅疾無倫的閃出圈外,一拳一個,登時將四名武客打得飛開數丈。

    場中登時暴出了驚呼。誰都想不到,以眾凌寡,竟然還是不占優勢,這飛賊當真兇惡。便人人心中打鼓的當口,聽一個粗豪的聲音哼道:「讓開讓開!都讓開!我來對付他!」胡不為凝神看時,原來卻是日間說話的粗黑漢子,從外圍邁步進去,提著一柄巨大圓錘。那錘生鐵鑄成,大如木桶,黑沉沉的怕不有三五百斤。黑漢子單手提著,渾不覺得費力,兩隻臂膀筋肉虬結,長著濃密的黑毛。果然好一條漢子!

    內圈的十餘人登時後撤。這黑鐵塔揮動錘來可不是玩的,一個失手,大錘飛出,便是長著八九個腦袋也不夠他砸了。一時人潮聳動,都跑到牆邊站了,現出園中老大一片空地,盡夠那黑漢子舞錘。此時盜賊卻動了,想必是看到來者膂力非常,不敢再托大拿身軀承受巨錘。眾人看著他慢慢轉身,舉手,抬腿,身子竟然波動起伏,腰腿頸項都綿軟如條,說不出的怪異。只是他的動作僵硬得很,仿佛皮影戲中的人物,一起一落,節折宛然。

    漢子持錘進去,也不多說廢話,大錘便當頭砸下。風聲猛惡,一眾牡丹給帶得幾欲倒伏,這錘在他手中便跟小童手中的秸杆一般,揮動開來舉重若輕,寫意自然。若非沉鬱的風響如若雷鳴,眾人直要懷疑是不是用紙糊成的。

    鐵錘堪堪臨頂,飛賊身子卻跟折斷一般,兩足直立不動,自腰以上,盡平平折倒下來。眾人見勢險急,又都驚呼。大漢不意想他有此怪招躲避,大錘揮過肚腹之上,卻已落空了。他反應倒也敏捷,一招無效,將錘擺過頭頂,順勢轉個身子,那大錘余勢未消,讓他轉身又一帶又重重砸落下來,這下兩力疊加,更重鐵下墜之勁,擊將下來何其威猛!

    但聽得 『呼!』的一聲悶響,錘化烏光,重重砸向盜賊的腰間。眼看著就是一出血肉模糊慘劇,眾人無不驚呼。

    『砰!』

    勁氣激揚,狂風飛卷過去,一眾牡丹登時碧葉盡碎,星星點點,連著許多斷枝飛到尋丈開外。離在一丈遠處的劍客,被風帶到,衣衫鼓動起來,獵獵作響,如在山巔當風之時。

    再看場中,盜賊已上身赤裸,仍平折著身子,雙掌抵在錘下,卻沒受傷。他竟單憑筋骨力氣擋住了這威猛無儔的巨靈神力!這份功力,實在可驚可畏。只是衣衫薄脆,早讓罡風都撕成了碎片,一塊一塊布在身側。

    待得看清他身子,眾人忍不住又暴出驚呼來。 「蜈蚣!蜈蚣!」一時亂聲紛喊,原來,那飛賊的身上,竟是一節一節黑色的壘塊,油光映火,如甲如胄。且從頸到腰,上下一般粗細,肩脅兩側,長著數十支細長毛足,看來不是一隻百節蜈蚣又是何物?!

    又是妖怪!胡不為心中 『咯噔!』一下,大感不妙,見他身上怪狀,竟然和午間看到的劉小姐有八九分相似,心中已自釋疑。看來劉小姐所染怪恙,定然是這個妖物所致。

    「噝——你……們……好……討……厭……」妖怪擋過一招,慢慢折起身,艱難的說出這話來。語調平平,聽不出其中喜怒。但每個人聽他語調怪異,都覺得汗毛倒豎。他說話之時,嘶嘶有聲,便跟耳中有萬千毛蟲穿過一般,聽來滿身都長雞皮疙瘩。

    黑壯錘客甚是武勇,雖然見對手是個妖怪,但只吃了一驚,復又豪氣上涌,提著錘略退幾步,喝道:「我就不信你身體是鐵打的!再吃我這招試試!」雙手握柄,向外甩力。腳跟不動,握錘平揮。只揮得片刻,身子已轉成陀螺,大錘在身側盤得如潑風般。象一朵龍旋風望百足蜈蚣捲去,這般借勢借力的招法,威猛已勝百人。便是面前擋著一堵鐵壁,也必讓他砸穿出一個洞來。

    場邊眾人見他招法精妙,紛紛喝彩。心想妖怪再厲害,終須不能擋住這龍象巨力。眾人屏息,都想看著妖怪如何被大錘擊死。哪知變起須臾,錘客離妖怪還有一步距離,妖怪已然身體暴長,上身展得極長,在空中彎一道拱形,已從旋風空處破入,攫上漢子的頭頂。

    『啊——』的一聲慘叫傳來,勁風立止。巨錘脫離掌控,迅疾無倫望外飛去, 『轟隆!』大響中,煙塵瀰漫,蜈蚣身後的粉牆早被撞塌半片,碎磚如粉。妖怪化出了巨長巨粗的真身,百隻長足伸展開來,如一株大樹般立在場中,刀齶咬合處,正是粗黑漢子的腦袋。漢子的身體卻在地上仆著,不住抽搐,斷頸處烏血噴出。眾人哪想到這威不可當的金剛竟然死的如此悽慘,這妖怪又何其可怖,殊非人力所能勝。登時人心渙散,發一聲喊,齊向院外涌去。

    「殺……」又是一聲嘶啞的厲嘯,伴著千百隻死蛙之命,黑色的毒砂如雲如霧,漫捲出來,當者立倒。眾人推著胡不為向外奔跑,卻哪快得過妖怪的毒砂?墨雲飛揚過來,場中但只聽見一聲清越的龍吟。人人仆地麻痹,再不能動彈分毫。

    場中站立的,便只有胡不為一人。此刻懷中青光昭昭,震響不已,卻是鎮煞釘響出了適才那聲龍吟,擋住妖霧毒害。胡不為面色蒼白,驚懼的看著眼前身長數丈的怪物。見他一雙眼睛如燈籠般,紅通通的,銜著一枚人首,在半空瞪視自己。又是一次生死交關的惡事!胡不為雙腿站竦,居然沒有跪倒下來,也算難得。若以他以前膽氣,只怕早昏暈過去了。只是歷練即久,經事已多,到底將一顆心鍛得堅強,雖見危難,已可穩住心情。

    蜈蚣瞪了他一會,卻掉頭不顧,向牆邊的劉老爺爬去。早前劉老爺行動不便,沒來的及轉身便被毒砂卷倒了,此時癱軟在牆根邊,身下卻壓著高師爺。

    「你……殺……了……我……妻……子……」妖怪扔了錘客的首級,巨齶頻動,卻發人語。劉老爺驚得屁滾尿流,連連大叫:「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你妻子是誰!我沒殺她!」蜈蚣刀牙交鉗,發出 『咔咔』的聲響,又道:「你……女……兒……交……配……我……妻……子……」他說話不合語序,但胡不為已聽的明白,他的意思是劉小姐交配過後便是他的妻子了。只不知劉小姐足不出戶,卻如何會跟這個怪物交配的。

    劉老爺自然也聽得明白,當下叫道:「我女兒不是我殺的!不不不!我女兒……不!你妻子沒有死!她還活著!」蜈蚣搖頭甩身,似乎極為痛苦,啞聲道:「死……了……活……了……死……了」 「你……把……她……救……死……了」這生死關頭,人人心智清明,劉胡二人都聽的明白,他的意思便是劉小姐救轉回來以後,他的妻子便已死了。他的妻子,自然便是化成妖身的劉小姐無疑。

    這下子劉老爺再也無辭,見那妖怪又爬近數分,慌忙又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急切之下,便溺失禁。登時臭氣熏來,倒苦了身下的高師爺,聞得一股馥郁的糞氣,酸臭不可當,待要掩鼻卻哪能夠,不住努嘴噴息,伸脖閉眼,直恨不得鼻子再長几分,好放到一邊躲避。也無怪劉老爺如此不堪驚嚇,他一生養尊處優,何曾遇過這等恐怖緊張之事,沒當場嚇死,已是天大造化了。

    蜈蚣長足起落,慢慢爬來,到近前定了,牙間 『閣閣』又響。

    「殺……」他說。

    劉老爺聽得這般陰森的判命之詞,哪裡還有其他念頭,殺豬般叫起來,連叫:「不是我救她的!是他!是他!」雙手不能動作,一雙眼睛盡鼓向胡不為。

    「是胡神醫殺了你妻子!是他殺的!」聽得這句話,胡不為登時心中冰涼。這人為了救命,居然如此恩將仇報。不感念自己救他女兒的恩情,此時卻盡將罪責報復都扣到自己頭上來了,涼薄如此,虧得自己先前還把他當成知音。這人之忘恩負義之處,與烈陽真人並無半點區別。

    不容他再轉念頭,危險已經迫近。蜈蚣精甚是愛妻,聽了劉老爺一句破壞性極大的言語,立時倒頭轉向,疾向胡不為行來,目光灼灼,刀牙大張。

    「死……」巨首猛撲下來。胡不為大駭,雙足使力往後急退,才跑了兩步,聽得 『嚯!』的一聲尖鳴,一條青龍自懷中飛卷出來,迎上前去。懷中的玉牌和幾個黑色瓷瓶給帶了出來,掉在地上。

    靈龍鎮煞釘又暴出護主了。

    趁這當口,胡不為連跑十餘步,回頭看時,不禁心頭大震。空中一頭粗如人臂的青色大龍圍著蜈蚣盤旋,身側青光如瑩,地上的燈火一時失色。花園內外,一片青光籠罩。這龍卻早不是先前見到的那條細小模糊之物,此刻粗長了三四倍,髯須拂拂,爪牙宛然。身上的鱗片清晰可辨。它圍著蜈蚣不住翻動,卻不將之擊死。蜈蚣便跟僵住了一般,長起半身,毛足不動,一對鋒利的刀齶卻大張著,與青龍對侍。

    胡不為枉拿著一本煉器寶書,卻不知這靈龍鎮煞釘的功用。靈龍以人的精氣法力為引,遇妖氣則鳴,遇殺氣則破,對妖是克制利器,對人卻一無害處。是以狐狸精與釘子相近日長卻不遭其害,蓋因她心地純善罷了。釘子若離了人氣的引動,青龍便物化不出,去歲除夕時,胡不為被黑衣壇主傷害,卻是那壇主另學奇怪法術,半人半妖,是人時釘子對他無害,化妖時便即斬殺。另兩個黑衣人莫名其妙殞命,便是此理。而胡不為後來受傷釘子脫手,靈龍沒了指引,不能護他周全了,終於讓那壇主妖化擊得差點就死。

    此時隔來數月,他身上的法力已經增長,靈龍正是他法力的外顯之徵。他苦苦修習,眼下法力已是先前三四倍了。青龍比先前壯大三四倍,正是緣由於此。

    胡不為理不清其中關節,只半扶花牆,睜目看著龍蟲之斗。看見青龍壯大這許多,料想威力自然也是大的,心中稍稍安定。數次替他解危,胡不為對鎮煞釘之能甚是放心。但見青龍盤旋如故,兩物僵持不下,又自著急。

    原來天下萬物,互有生克。而蜈蚣正是龍蛇的克星。這百節之蟲,常善守拙,待覷准機會暴出,便可咬住龍蛇的七寸要害。眼前這隻蜈蚣有六七百年修為,又是青龍克星,而青龍以殺煞氣息為憑托,破邪鎮魔,卻又克它妖氣,生克正反之下,一時各有忌憚,是以兩物對峙,誰都不敢妄動。

    看看天色將曙,半個時辰過去了,龍蟲守勢依然。場中倒著大片人體,蔚為壯觀。胡不為已放下了緊張之心,巴巴的看著自己的青龍,望他暴起發威,剿滅妖孽。忽聽得遠處一陣破風之聲,一團紅色火焰由遠及近,橫飛過來, 『砰!』的砸到蜈蚣胸間,火星散開了。 「臭蜈蚣!又咬人了,看我打你!」人未露面,清脆的聲音先傳過來。

    胡不為錯愕未已,看見一個紅衣女童和一個白須老者踏牆騰越,只片刻間便跳進花園來,那女童不過五六歲年紀,長的粉妝玉琢。扎兩條羊角辮子,稚氣可愛。

    蜈蚣正全神防守,哪想到會有人來偷襲,一驚之下,揚身起來,氣勢立時瀉盡。當此良機,青龍又怎會放過?但見青光暴閃,靈龍逶迤如煙,一頭撞向蜈蚣的腹部。

    那白須老者喝一聲:「好青龍!」聲音未消,但聽一陣嘶啞悲鳴, 『啪啪』的密響爆豆般傳來,場中的蜈蚣節甲斷裂,被青龍環飛斫斬成數十塊,每塊都連著左右兩足,落到地上不住折動。青龍殺完,自隱息回去,再不出來。

    那老者看了看胡不為,笑道:「這位道友,你的青龍很不錯啊。」他何等眼力,一瞥間,早看出胡不為修為尚淺,只是得的這隻青龍卻是個寶貝。靈龍鎮煞釘原本便是密練寶物,在術界匿跡也已久遠,這白須老人雖然歲數很大,卻不識得。胡不為聽他誇讚,想要笑謝他。可才度過驚變,心情沒有平復,哪笑的暢快?一時面目僵硬,笑的甚是勉強,喏道:「多謝老先生謬讚。」那白須老者再不答話,向那小女童說道:「柔兒,你快把丹撿起來,等會人多了又來羅唣。」紅衣女童聽了,自去蜈蚣的屍骸堆里翻找,只片刻便取回一粒烏黑丹丸,交給老者。那正是蜈蚣的內丹。

    胡不為懵懵懂懂,哪知他們在幹甚麼事。老者見他仍憑牆立著,毫無阻攔焦急之意,甚覺奇怪,把丹拿好了,轉頭問道:「我拿走內丹了,你怎麼不攔阻我?!」胡不為見問, 『啊!』的一聲,道:「內丹?拿……拿去好了,我幹麼要攔阻?」老者奇道:「你不想要?法力這般……這般……嘿!你不想吃來補強一些麼?」他原要說 『你法力這般低微,難道不想吃來補強一些麼?』到底及時剎住了,沒作傷人之言。見胡不為睜眼不語,轉瞬又自恍然,笑道:「我明白了,你們門派不許取這內丹,嘿嘿!嘿嘿!這般迂腐規矩,倒便宜老夫了,哈哈哈哈。」仰頭大笑,攜著那小女童的手就要離去,一轉眼間,看到地上落著一物,白色溫潤,又 『咦!』的一聲,頓住了步,走去撿起反覆端詳。

    那卻是胡不為掉落在地上的玉牌,去年除夕時單嫣從幾名黑衣人身上搜來的。

    胡不為看見,登時著急,叫道:「老先生,那是我的!」從花牆處跑過來。那老者大起疑雲,面上須臾數變,道:「你的?玉林峰什麼時候收了……收了……嘿!」不知為何,他卻不願把話說盡了,面上甚有嚴峻之意,再看到地上那兩張似革非革的物事,登時又變的一臉厭惡,重重哼了一聲,道:「羅門教!」一雙眼睛如刀鋒般看向胡不為,胡不為害怕,但這些東西真是自己的,也不容他就這般奪去,當下仍大起膽子,道:「這面玉牌,確實……確實是在下的。」那老者目光凌厲,看了他少停,卻不知心中轉著什麼心思。

    正僵持間,聽得數聲衣袂帶風聲響,已有數人乘風而來。那老者不欲與他們見面,只沉聲道:「恕老夫眼拙,不知尊駕來歷。嘿!這粒內丹,老夫不要也罷!還給你吧!」說著,寬袖一拂,已將蜈蚣的內丹擲還到胡不為手中,玉牌仍撇回地上了,抱起女童,向相反方向騰升就走。須臾已越數丈,隱隱聽那女童脆聲問道:「爺爺,幹麼不要小丹丸了?那位叔叔很厲害,不許你拿走麼?」頃刻話音已杳。

    胡不為怕再起變故,趕緊趴倒下來,將玉牌和瓷瓶,連那兩張烏黑之物都收入包裹了,藏進懷中。待得收拾停當,聽見 『騰騰』幾聲,幾個俠客道人仗劍跳入牆來。

    一人驚疑道:「適才走的那人,你們看象不象苦榕老前輩?」另一人反駁:「偏你眼睛尖!這生會認人。苦榕老兒早死了四五十年了,還魂來見你麼!」先前那人強道:「你憑什麼認定他老人家已死了?是親見來的?我看見他身後一條黑白巾子,跟傳聞中一般,所以有這般猜想。」那人嗤之以鼻,道:「按你這般說法,我在身後系上一條黑白巾子,也是苦榕老人了。真真荒謬!」兩人斗口,卻聽同行的一個道人叫道:「妖怪死的這般破碎!內丹也讓人取走了!」

    眾人圍攏上來,看見蜈蚣的屍身塊塊碎裂,均紛紛感嘆,直道這人法力當真高強。看見蜈蚣頭下第三節屍骸被剝開一縫,內丹已被取走,又都痛罵。甚麼 「干害天德,殺生取丸,這人行徑太過卑劣。」又 「便是法術高強,生了這樣歹毒心腸,實非蒼生之福。」一干人正義凜然,肆意痛罵取丹之人。

    一個道人眼尖,看見胡不為直身立在一叢牡丹邊,登時唬了一跳。喝道:「什麼人!」胡不為穿著深色衣服,又當黯夜,不則聲之下,幾個術者竟然不查。

    胡不為走上前去,躬身道:「在下是這府里的賓客,來看他們捉賊的。」一干人仔細打量他,見他眼睛無並無神采,舉手投足也粗笨,道是平常之人,便道:「這裡有妖怪毒氣,你靠近不得,趕緊走開了。」

    胡不為巴不得聽這一聲,聽話轉身,飛也似的逃開,自去前院領了胡炭奪門而出。幾人見他逃得驚慌,腳步虛浮,都笑話這人膽小得緊,聽見有妖怪,跑得魂兒都飛了。當下檢查中毒的劉老爺等人,設法救治。這一群武人離中毒倒下已有半個多時辰了,毒氣蔓延開來,人人都已昏迷不醒,正是死生不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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