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一道又短又細的灰影蜿蜒爬出。
那是一條小小蛇兒。胡不為頓感失望。先前看到柳根又是唱咒又是結印,鄭重其事,還以為他能搞出什麼奇怪花樣來。誰料想青光浮動過後,竟游出一條跟胖蚯蚓差不多大小的黑蛇來,長不盈尺,拇指般粗細。量它這點身材,能厲害到哪裡去?胡不為大感氣沮,聽得刑房方向的地面震聲不斷,似乎一頭龐然大物在緩步而行。
空中『刷刷』的聲響不斷。小蛇兒化身出來以後,並不掉落到地面,在空中迤儷而行,繞成一個圈子,擺尾吐信,身軀曲折,便如在水中遊動一般。胡不為看了片刻,心中大奇,看來這條細物或有非常之能也說不定,明明身無兩翼,卻能懸浮在空中,轉折自在,活潑寫意之極。
柳根見豢物出來了,大叫道:「小玄,咬它!去咬它!」那蛇兒聽命,『嘶』的一聲,弓將起來,大半身子彎成一道半弧,只平拖著短短的一截尾巴以作支撐。便在胡不為瞠目結舌的當口,小玄疾飛如電,向著刑室方向彈射過去。胡不為看不到那邊狀況,但聽得一陣雜亂沉重的蹬踏聲響,似乎那頭大怪被蛇兒纏住了。
柳根趁這間隙,將手伸下坑來,道:「法師快起來!再晚可就麻煩了。」兩掌相握,少年發力將胡不為拽出坑去了。
柳根從地上揀起一支火把,交給胡不為:「把它點燃了!摸黑打架,對我們可不利!」胡不為依言點燃,將他交到柳根手中。也顧不得身後戰況如何,先將兒子抱了起來,快步鑽進牢房裡,把嬰兒藏到角落裡去了,才轉過身來。看到一頭壯碩肥大的人形大怪在土筍群中擰身揮拳,有兩人多高,手足腰身極粗,不由得心中一震。
那是一頭古怪之極的妖物,血肉模糊,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似乎是身上的毛皮被人從頭到腳給剝掉了,露出筋脈骨肉。在灰白零碎的肉塊當中,有紫黑的血團混雜,常在揮舞扭動手臂的時候脫離出來,偏又不掉落下去,被幾條粘膩的血絲吊著,搖晃片刻,又拍到身上的某一處去,重又融在一起。
那怪便如一隻由碎骨碎肉揉成的龐大血袋子一般,不時從身上各處噴出一股細細的血線,間或掉落一兩塊肉段,但是大腳踩過,地面上大片的血水一漾過後重又凝聚,把掉落的雜物又都粘了回去。胡不為眼尖,看到怪物身上翻動的血肉之間還雜著碎布片和許多稻杆,忍不住一陣噁心。
不消說,這定是那些冤鬼用自己的破碎骨肉組成了這頭有形有質的怪物。濃重的污血臭氣一時瀰漫周遭。
血怪不會鳴叫,行動笨拙得很,只是勁力極大,舉手投足間沉風翻動,兩隻拳頭在身上捶擊,要把小玄砸死。小玄來去如電,只在它胸腹腰脅遊動,覷空張開小口,用兩隻尖利的毒牙咬噬敵人。毒液侵襲處,便有碗口大小的一塊血肉變成烏黑之色。那血怪被攪得不勝其煩,不住的頓足弓身,揮起巨掌向周身拂落,卻始終碰不到小玄的身子,反把自己砸出許多傷痕來。好在它有自愈之能,一拳過後,在身上搗出巨大的豁口,但片刻間血肉自動填補,重又回復如常。
胡不為大皺眉頭。小玄身法靈動,將怪物搞得手忙腳亂的,似乎占盡了上風。然而它畢竟身小力弱,這般取巧功夫可難得持久。須得想個法子和它聯手才好。一低頭間,已有計較,大步邁前靠近牢柱,將手掌伸出牢外。適才一度遇險,將他的一腔勇氣都嚇退回去了,胡不為可不敢再大膽衝出牢去了,雖然面前幾根木柱根本擋不住大怪的橫手一擊,但在胡大法師心中,有這幾支東西護著,好歹心裡覺得安穩一些。
『呼』的一聲,胡不為覷空激出一團火球,向那妖怪小腹轟去。剛才無意之中亂放火彈,他已粗略掌握一些收發靈氣的技巧,雖然還不圓熟,但簡單扔些大小威力不等的火丸或火球,卻已能輕易辦到。
那團明亮的火球破空疾去,一招中敵,在血怪腹上爆裂開了,熾熱的炎氣將中招部位焚得焦黑。胡不為大喜,叫道:「好!」但見妖怪肚子膨鼓過後,兩道血水從兩側腰際橫流,漫過焦肉,頃刻間又補成了紅白之色。胡不為不服氣,抖了抖手,大喝一聲:「破!」法力涌動,從心宮噴薄而出,源源不絕貫進手臂里去。
聽得『呼呼』的聲響不絕,十餘只火球頭尾接連,如碩大的糖串葫蘆一般直飛過去,轟向妖怪胸口。
小玄這時正盤到妖怪頜下,驀感炎熱及身,細尾疾拍之下,借力斜上彈跳,躥到了妖怪耳際避讓。十餘只火球毫無阻礙,盡轟擊在血怪的胸口了。一時間『砰嘭』之聲如亂雷雜作,大片的焰火向四面紛散。明滅的火光將滿牢一百多人的臉色都拓了下來。有人驚駭欲絕,有人欣喜盼望,更多的是遲疑和害怕。
法師固然是厲害非凡,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法術見所未見。但是,面對這頭猙獰恐怖,悽慘破碎之極的鬼物,誰知他能不能保有勝算?若是他輸了,滿牢百餘人的性命可就完上加蛋了。
先前斥罵過胡不為的粗黑漢子自從牢中突變開始,早就神魂不守,待得看到同牢兩個夥伴死得悽慘無比,更是心志被奪,癱軟在地。他縮在最角落裡,目睹了胡不為和柳根奮力抵禦妖怪的連番動作,滿心裡只餘下乞盼之念,只願法師大展神威,斬滅妖邪,救回他的一條性命。至於適才輕視法師惡言相向,實是自己狗眼不識泰山,不知兩人身懷如此驚世之能,否則,便是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頂撞兩位高人。
十餘只火球爆炸過後,氣浪翻卷。那怪被衝勁生生迫退了三大步。龐大的身軀壓到土筍群中,將餘下的六七支粗壯柱子撞得崩飛。震耳欲聾的聲響中,原本一人多高的柱子齊腰而斷,尖端倒飛到刑房裡,撞到血牆上,化做齏粉。
小玄覷准了這個良機,躍到血怪的肚皮上,細尾插入怪物血肉間,捲住了肉筋,張牙連連在敵人胸前啄咬,便如一隻生長成條狀的啄木鳥在叩啄蟲子。便在『撲撲撲』的穿扎聲中,小玄從牙孔逼出大量毒液,盡注入鬼怪血肉里去了,四面碎肉血點零星飛濺,雜著幾滴墨黑的毒液。
柳根喜形於色,眼見怪物肚腹之上一大塊黑雲極快蔓延,頃刻間爬到頸脖上去了。那是小玄的毒液滲透,侵到肌體裡面。妖怪若不能及時清毒,只須盞茶工夫便要毒發。小玄原是罕有的毒蛇鐵線虺,毒性厲害無比。柳根在捕捉它時便曾見它咬翻了自己養的大黃牛。從被咬到斃命,只不過眨眼工夫,可見其毒之烈。若不是血怪與一般活物不同,結構特異,只怕早就橫倒在地了。
怪物似乎也察覺到了危急,右腳向後一步大跨,穩住了身形。一拳帶風,從上向下砸擊,哪知小玄靈活無比,便在拳頭臨頂的剎那間,甩過身子橫貼在敵人肚皮上。怪物一拳既狠且勁的砸擊便落了空。
看著巨拳從下轉向,又搗擊過來。小玄不敢再以巧勁避讓,趕緊鬆開尾巴。使勁彈動,象一支哨箭一般跳到兩丈外的柳根肩上,貼著主人的耳朵,張牙嘶嘶而鳴,兩隻細小的毒牙上,還掛著敵人的碎肉。
妖怪迫退小玄後,伸掌將肚腹上的染毒肉塊都抓了出來,扔到地上。他對這些毒液似乎頗為忌憚。撲抓片刻,將腐肉都清除乾淨了,重又踏步向牢籠走來。
那邊胡不為正眉飛色舞。看到新學的火球術奏功,不由得精神大震,信心倍增。有了這樣厲害的火球法術,日後行走江湖可不用擔心被人欺侮了。胡不為得意洋洋,一時倒忍住了手臂的痛苦。眼見妖怪站直身子,擺動雙臂又向前迫來,只大喊一聲:「怪物!看招!」掌間靈氣疾吐,又是十餘只膨大火球連串出去。
這數番施法,將體內餘力都耗盡了,胡不為只累得兩眼發黑。兩日不進水米,腹中空空,又連遭損傷失血,他早就身心睏乏。但此刻學得異術,興奮之下卻也不覺得辛苦。胡老爺子滿懷欣喜,睜大眼睛看著一串巨大火球直線穿行,滿擬爆聲過後,妖怪肚子上被炸得血肉模糊,只激動得鼻翼翕張,渾身顫抖。
誰料想,妖怪少了小玄的牽絆,再不把胡大法師引以為傲的火蛋放在眼裡,兩隻手掌交錯相拍,三下兩下,登時把火球都砸到四面去了。幾個牢籠里的犯人紛紛尖叫避讓,一團火焰穿進牢柱,『啪』的落在第四間牢房角落裡的稻杆堆中,登時燃起熊熊大火。眾囚大呼小叫,起身躲到另一側。
柳根看到胡不為已經撤到牢房中了,也不敢獨自面對血怪,帶著小玄返身回來。聽『騰騰』沉重的踏步之聲傳來,妖怪兩三步起落,便已迫近牢籠。火光下眾人都看得清楚,那怪物面上沒有五官,原本生長眼耳口鼻之出,只有幾塊碎肉堆壘,凹凸不平。他臉上沒有表情,但人人都感覺得到他身上散出的憤怒怨恨之情。誰都不懷疑,若是讓這頭血怪逮住活人,定會將之撕成碎片。
驚慌之下,人人面露惶恐之色,眼巴巴的望向胡不為,只盼胡不為再下厲害殺手,剿滅妖魔。
「法師……」柳根看向胡不為,等他示下如何聯手攻擊。柳根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小豢養師,一向未和江湖人物打過交道。他見胡不為會使用土術和火術,還以為這個法師身經歷練,打鬥經驗豐富。哪知胡不為近日才得奇遇,吃下一枚蜈蚣內丹,是以靈力增長迅猛,其實也是個懵懂無知的草包,哪有什麼狗屁經驗來教導他。
兩人大眼望小眼,均等對方說話。
妖怪卻不體會兩人的苦處,肯安心等待他們從長計議謀劃出圓滿策略,『咚咚』的邁步向前,一步跨開,直有八九尺距離。聽得地皮震顫,那怪倏忽便搶到牢前,胡不為大急,叫道:「擋住他!擋……擋住他!」一揮手,靈氣連貫而出,卻不是火球了,一柱火焰噴射,卷向妖怪。柳根見機也快,看到胡不為動手,側踏一步,命令小玄:「咬他腦袋!」人身上頭部為首腦,最是致命之處,也不知這妖怪會不會跟人一樣。
蛇兒聽命,『嗤!』的彈射出去,飛到妖怪身後,在空中甩尾扭個轉折,落到了他的脊背上面。未等小玄游到頭頂,那怪已經察覺,右掌向上翻拍,越過頭頂來擊小玄。這時胡不為的火柱已經炙到了他的胸口,再避讓不及,聽得哧哧連響,烤肉的焦臭味道散發出來。那怪前胸已被燒出一個黑色大洞。
怪物渾不覺得疼痛,也不避讓,奮力一掌拍在頭頂上,這掌勁力極大,登時將一顆大如簸箕的頭顱整顆都拍進胸腔里去了,碎肉紛飛。小玄不知道他有這怪招,登失著身之地,掉落下來。便在這時,妖怪又起奇兵,腰際急速突出一團肉塊,生成了一隻手掌,一把握住小玄!
眾人齊聲驚呼。看到妖怪合攏五指,勁力收縮,將小玄攥得緊緊的,不禁替那隻小小蛇兒擔心。小蛇兒嘶嘶鳴叫,不住的甩動細脖,啃咬妖怪的拳頭。驚慌忙亂之態盡露出來。它顯然在受著極大的痛苦。
牢房內柳根卻抵受不住了。面上漲紅,直要滴出血來,他雙手叉著自己的喉嚨,踉蹌行走,便如喝得酩酊大醉一般。胡不為見少年兩眼鼓凸,舌頭伸出來了,不由得又是驚駭又是奇怪。他卻哪裡知道,豢養師與豢物以精神氣血接連,生死相托,終身相伴,感對方之所感。一旦豢物死亡,豢養師也必受到巨大傷損。柳根還不是個真正豢養師,在合靈之前,這般共受傷害更要巨大。
「你怎麼了?」胡不為叫道,伸手去扶柳根,手掌剛碰到他的脊背,少年猛的仰天翻倒,口中噴出一股血箭,面如金紙,昏厥過去。妖怪的手力何其巨大,一握之下,已將小玄的骨肉都捏傷了。柳根感受愛物的痛楚,身同其苦,受到的傷害也和小玄一般。
胡不為大驚,恍惚間若有所悟,放開了柳根的身子,催動體內靈氣,轉入脾區。
「土柱!起!起!起!」胡不為瞋目大喊。
土地震動,聽得『咯隆』的聲響,數十支土筍拔地而起,登時將血怪圍在樊籬裡面。一支土柱從妖怪胯下鑽出,正擊在他的雙腿之間,插進身體裡去了。另一支卻貼著他的肚皮向上鑽動,從小腹一直到胸口,在妖怪身上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溝。
血怪全身震動,也不知感不感覺到痛。兩肩上血肉聚集,重又生出一個頭顱來,筋肉布片和稻杆混雜,與先前一樣噁心難看。他腰間的手臂一揮,將小玄甩到一邊去了。兩手抓住肚子前的土柱,奮力掰斷,向胡不為投擲過來,胡不為大駭之下,趕緊低頭伏倒,聽風聲激響,土筍飛過他的身子,砸到後面的石牆上,崩成許多泥塊向兩側迸飛。
一片干硬尖利的土塊去勢極速,破進了胡炭的襁褓中。
胡不為驚懼未絕,聽到胡炭驀然發出哭喊。心中『咯噔』一下,直嚇得呼吸欲止。難道兒子有什麼不測麼?憂急之下翻身而起,連爬帶跑來到兒子身前,看見胡炭身上裹著的綠綢布已經染滿了鮮血,不由得心臟收縮,頓時抽緊。兒子小小的腦袋上熱血正汩汩而出。碎泥從他右邊眉葉到額頭,斜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炭兒!」胡不為大叫。驚慌之意湧上心尖,手臂劇烈戰抖起來。他的兒子受傷了!這可怎麼辦!?聽娃娃尖利的哭喊之聲再不停下,胡不為肝腸寸斷,肚腹間緊張得僵硬。他手忙腳亂,拽著自己左手衣袖一撕,扯下一幅布來。更不理會臂膀上的疼痛,趕緊給兒子堵住創口。
布片吸血,只眨眼之間,紫色的布片已被浸成黑色。胡不為熱淚潸然而下。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受傷了!胡不為死死捂著布片,盼望能止住鮮血。那是他的愛子點點失卻的生命啊!
耳旁眾囚張皇大叫,木柱崩斷之聲有若震雷。胡不為卻似全然沒有聽到,他的眼中,只有兒子染著血皺眉大哭的小小臉蛋,一腔心情,只隨著兒子的越來越弱的聲音一點點沉落下去。
牢外妖怪此刻已擺脫了土柱陣的封鎖,一掌拍斷三根木柱,要踏步進牢室中來。小蛇兒見到主人危急,急忙跳起,尾巴在地面一點,疾如流星,一頭扎入血怪的背後,在血肉中穿行,大吐毒液。
妖怪登受其制,一時頓住了身子,專心去對付蛇兒。
便在兩物激鬥之際,柳根已悠然醒轉。勉力支撐,爬到胡不為身邊,道:「法師,快……想辦法,把這鬼物驅走,要不……大伙兒可有麻煩了。」胡不為轉頭看他,一張臉上已淌滿了淚水,哽咽道:「我的孩兒受傷了。」他的右掌上染滿了胡炭的鮮血。
柳根急道:「我知道,可是,若不能儘快把妖怪趕走,我們也沒法用心救他!」見胡不為仍悲哀難抑,又道:「你去對付妖怪,我幫你按著!」伸掌按在胡炭的額頭上。小娃娃此時哭聲微弱,幾不可聞。
胡不為哪裡肯舍,一雙眼睛只看向兒子。
便在這時,聽得『喀嚓』一聲響,妖怪揮舞手臂又拍斷了一根牢柱。斷木砸落下來,正倒在胡不為身側。勁風捲動,塵土飛灰各類雜物一齊涌到胡炭的襁褓中。胡炭被嗆得涕泗盡出,邊哭邊咳,可憐之極。
胡不為勃然大怒,霍然轉過身去,見妖怪雙臂狂舞,正與在空中不住彈動遊走的小玄打鬥,不由得將一腔悲哀之情都轉成了憤恨,目中似要噴出火來。就是這頭妖怪,就是他害得炭兒身受重傷!胡不為胸中怒氣涌動,直欲衝破胸腔。一隻右拳捏得緊緊的。體內原本快要乾涸的靈竅被情緒激發,重又生出點點熾熱之物,靈力順著氣脈穿行,匯到胸口,逐漸聚集。
「狗雜碎!敢傷我兒子。」胡不為咬牙切齒罵道:「我不把你打進十八層地獄,對不起我孩兒流的那麼多血!」一拳暴出!紅光大閃,從他小臂中段直到拳端,突然燃起一叢烈火,焰火被靈氣催動向前急躥,展成一柱火槍疾挑過去,那怪不及提防,『撲』的一聲被火槍刺中小腹。
火焰著肉即燃。剎那之間,妖怪身上的創口從茶杯大小變得有若臉盆。傷處焦黑如炭。
那怪不敢怠慢,回過身來,單掌從上劈落,要截斷胡不為的火槍。胡不為憤恨不可遏抑,大喝一聲,急催法力,火槍瞬間變得粗壯倍余,烈火燒得更旺,眨眼間已將創口擴到妖怪的胸口。這下血怪不得不退後了。大步跨去,兩步便離開兩丈有餘。距離即遠,火槍威力便弱減下去。胡不為收回火槍,長吸一口氣,猛然斷喝,將全身的氣力都聚在一起涌到掌上,催逼出去又倏忽一收。
一團小飯桌大小的火球煌煌生成,脫離胡不為的手掌,『嗡』的翻湧向前。這是聚集了胡不為全身法力的火球,威力自然比先前的都大得多。妖怪伸臂格擋,只聽一聲振聾發聵的巨響,丈長的焰火翻卷,直舔到頂壁上去了。整間牢房便如瞬間點燃了千百支牛油巨燭,明亮刺目,不可逼視。
胡不為呼呼喘氣,整個人快要虛脫了,搖搖欲倒。他身上法力消耗殆盡,再無能力發出下一波攻擊。聽得眾囚連連驚叫,抬眼看去,見那血怪仍立在當地,只是一條手臂齊肘斷掉。料想是被火球炸碎了。
胡不為心中苦笑。這樣的攻擊都殺不死他,胡某人可再沒別的能耐了來對付他了。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眼下連走動都困難,妖怪殺來,已是必死無疑。
便在這時,聽見柳根喊道:「小玄,咬他腦袋!咬他腦袋!」小蛇兒鑽進怪物的身子裡,從腳掌伸出頭來,『啾』的鑽動,順著妖怪的小腿蜿蜒上游。妖怪連連頓足,震得牢室搖晃,又伸手去抓小玄。但小玄身子細小,又靈活得很,哪裡抓得住它?
小蛇兒溜滑無比,從他指縫躲過去了,爬到耳側,一口咬了下去。那怪一手橫掃,『砰』的一聲,擊在自己耳上,大力衝擊之下,又把頭顱打到臂膀上去了。只是他身上處處血肉相連,腦袋到哪都能活動。小玄細尾一翻,躲到脅下,卻跳落下來。便在身子著地的剎那,尾巴一拍,借勢原路彈射回來,一頭插進妖怪的腋窩中。
它的毒液吐淨了,只得用這樣的法子來對付妖怪。小蛇兒便似尾巴裝了彈簧一般,在地上彈跳回射,每跳一下,便在妖怪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血怪緩緩退卻,似乎要回到刑房中。胡不為心中大惑,小玄雖然攻勢兇狠,但總是不能給妖怪以致命攻擊。怪物身上的血肉自有彌補功能,被小玄擊出的傷口轉眼便能平復,為何卻如此忌憚它?為何要退卻?百思不得其解,見小玄活蹦亂跳,不依不饒,只在妖怪身周跳躍穿刺。
小玄身子半曲,又繞到妖怪面前,尾巴一拍地面,快如黑色閃電,一下沖向敵人。誰知妖怪這時已經有備,右臂帶出狂風,巨掌舞動,正拍中小玄。這勁力何其巨大,小蛇兒大意之下登時給掃得迅疾倒飛,撞到木柱上,深深嵌了進去。白色的木屑紛飛。
柳根猝不及防,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又噴出一口鮮血,仰面摔倒下來。眾人一齊大呼,把心都懸了起來。
胡不為本以為妖怪定會趁機衝來,哪知出乎他的意料。怪物不進反退,踏進石室裡面去,靠著牆角坐下了,聽得『噝噝』聲響不絕,白煙瀰漫,那怪身上血肉慢慢融化,流成癱軟粘膩的一堆髒物,掉落下來,滲透進泥土裡去了。只不過半盞茶工夫,地面上便再沒留下丁點污痕,石壁也恢復了原狀。
眾囚這時反應過來。一個滿臉鬍子的老漢笑道:「哈哈哈哈!卯時到了!鬼怪又退走了!」胡不為大感迷惘,這些鬼怪出沒都有時辰的麼?酉時來,卯時便走?
他懷疑得正是。鬼物原是陰氣所化,最喜陰濕霉暗之地,卻不能忍受乾燥熱氣。而一日之內,只有入酉時後,天地陽氣大消,陰氣瀰漫。此刻才適合他們活動。而入夜以後,到次晨卯時,晨雞唱曉,又是一番陰陽輪替。他們便不能在地面多待了。
胡不為不解其中玄機,心驚膽戰候了片刻,見其他牢中眾囚都已防備鬆懈,有人打呵欠躺倒睡覺,有人終於敢說話咒罵了。才確信危險已過。飛步回到兒子身邊,見胡炭額上傷口血流已經止住了。柳根抓了一把火灰敷在他的傷處,草木灰頗有止血養傷之效,血便不再流出。
胡炭攥著小拳又睡去了。只是大哭才止,夢裡不時發出幾聲抽噎。可憐的小童眼角還掛著淚珠,瘦瘦的臉龐染滿血跡,都乾結了,貼在他的臉上。胡不為心中刺痛,險些又掉下淚來。
過了半晌以後。柳根才又呻吟著醒轉過來,捂住胸口,一臉痛苦之色。適才小玄被妖怪摜飛,撞入木柱間。柳根與豢物同受其罪,臟器都受到了傷損。
兩人背靠牆壁靜養,都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牢外鐵鎖聲響,那些怕死獄卒守到日光大亮,終於打開了牢門。胡不為心中一寬。天亮了,少時錢副都統便來領走自己,只要能把自己的定神符拿回一張,兒子的傷勢便無大礙了。心神鬆懈之下,登感筋骨酥麻,疲累無以復加,腦袋一歪,沉沉睡去了。
夢中怪境頻現,或甜蜜或恐怖。直到有人推動他的臂膀,才驚醒過來。
是那兩名叫張風和陳時朝的獄卒。兩人面帶笑容道:「法師,稍後再睡。這間牢房要休整一下,法師先委屈到隔壁牢裡坐一坐。」
抬眼四顧,見柳根和幾個同牢者都踏出門到隔壁牢房去了。幾名衣衫襤褸的犯人正抱著鏟鋤等物,將昨夜自己弄出的土柱剷平拍碎。另有三四名在自己牢門前搬運大木。
胡不為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那嘴角有處刀疤的獄卒陳時朝答道:「剛剛過了巳時。」胡不為『哦』的一聲,爬了起來,但覺腹中鳴響,頭腦昏然,手臂上的傷處疼痛難抑,止不住呻吟一聲。
巳時已經過了,錢副都統怎麼還不來?莫不是他忘記了約定麼?胡不為心中忐忑,又寬慰自己,這般重大之事,料想幾人必不會忘。抱著兒子踉蹌出去了,轉入隔壁牢室。一干囚犯紛紛讓道,面帶欽佩,騰出一處角落給他們父子。胡不為兩日抗擊鬼怪,神勇過人,已深得眾人之心。
這間牢室比先前那間可差遠了。犯人即多,便溺也多,腥臊氣味直衝鼻端。便在胡不為身邊不遠處,赫然一坨黃物。牢中犯人牛馬都不如,吃喝拉撒全在牢中,也沒人顧得上給他們辟一處茅房或送來便桶。
胡不為心中有事,卻不大在意。心中只是想:「錢副都統怎麼還沒有來?」他想儘快把自己的釘子和符咒拿回來。有了釘子在手,料想那些妖魔鬼怪都不能傷害自己。而胡炭頭上受傷,更須定神符來治癒。眼看著眾犯人忙碌,挖坑,立柱,漸漸把牢籠都修好了。門口卻始終沒響起傳報之聲。
「難道錢副都統看穿了自己的謊言?」胡不為心神一凜之下,又搖起頭來,諒那幾個草包也不識自己的廬山真面目。胡大法師向來蒙人,鮮少失手,他對自己的騙術還是頗有信心的。
張陳兩名獄卒監工完畢,把犯人都趕回牢去了,把胡不為、柳根和另外幾人又召了回去。此刻已到巳午之交。胡不為難忍飢餓,在挨近陳時朝身邊時低聲說道:「兩位大哥,在下兩天沒吃飯了……嗯,這兩天與妖怪鬥法,耗了不少氣力,敢煩兩位大哥幫我找些饅頭來,日後再圖補報。」
兩人笑道:「倒是我們疏忽了,呵呵,法師請稍待片刻,這點小事,實在不足掛齒。」他二人從囚犯口中得知了這兩日的情況,對胡不為深感欽佩,對他的要求便也不忍拒絕。胡不為道了謝,帶兒子進牢房裡去了。片刻後張風兜著一布袋饅頭回來,扔給了他。十來個白面饅頭裡面,居然還有一包燻肉。胡不為餓得狠了,聞得香氣撲鼻,哪還忍耐得住?叫了柳根,兩人手爪起落,放嘴大啖。只不過片刻,如風捲殘雲,吃得罄盡。
看到身邊幾人喉間咯咯,目中飢光閃動,心中頗感愧然。只是食物太少,卻沒法分給他們。閉著眼睛假裝睡覺,靜待錢副都統到來。
時辰一點點過去了。錢副都統卻蹤跡全無。胡不為坐臥不安,檢視嬰兒,見胡炭額頭溫熱,也不哭鬧,心中稍安。等他醒來後央兩人餵了奶,漸漸安定。
那豢蛇少年傷勢頗重。昨夜小玄兩次受擊,把他的身子給折騰得都快散架了。少年默不作聲,蜷在牆邊自己養傷,他的小蛇兒從被拍入木頭以後便不再現身,料想又躲到哪裡去了。
一時牢中諸人各懷心事。粗黑漢子抱著牢柱喃喃咒罵,那賣藝的女子剛失了親爹,縮在一邊掩面啜泣。另幾人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期間換來幾名獄卒,從別的牢籠提審犯人,拉到刑房中拷打。胡不為聽刑房裡麵皮鞭著肉之聲『叭叭』作來,又有悽厲的慘號。只覺得心驚肉跳,低頭只盼錢副都統快點現身。此時此刻,心中但覺那胖大肥臃的錢副都統可親可愛之極,讓人想念。
午時過去,堪堪到了未時,想此刻外邊日頭已過天中了。牢門外有人大喊:「關霄立,徐卓楨!」兩名面生的獄卒應了。胡不為心頭一跳:「錢副都統終於來了!」心鑼連響,支起耳朵細聽。聽門外那人叫道:「昨夜裡冤鬼還出沒吧?留守大人有令,把十三牢的犯人都帶出去審問。」
胡不為一聽,極感失望。一顆心便如落到腹底,滿身的力氣全都失卻了。聽兩名獄卒應命,將柳根等幾人都押出門去,獨留下了他一人。
這該殺的胖子放人鴿子,實在是千刀萬剮都不足泄憤!胡不為心中怒罵,在牢中走來走去,臂上疼痛傳來,如錐如刺,如燒如燎,更是焦躁。
過了一頓飯工夫。柳根被兩個獄卒架了回來,一把推dao在牢房裡。胡不為見他滿身血跡。衣衫碎成條條縷縷,不由得大驚,上前扶起,問道:「怎麼了?他們打你了?」柳根目中射出恨光,劇烈喘息,低聲罵道:「他們懷疑……我是……偷盜寶物的盜賊,百般ling辱我……他媽的……我先忍了,等明天……跟小玄合完靈,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咬著牙慢慢拖動,爬到牆邊。胡不為這才看到,少年的一條右腿已被打斷了,白骨錯出肉外,觸目森然。
柳根忍著痛楚,從衣衫撕下一條布來,自己包紮傷口。待得收拾停當,已是面唇皆白,滿頭大汗。
胡不為心中惻然。只是自己手臂受傷無法使力,卻只能看著他自己療傷。見少年靜待片刻,抬頭看著房頂似乎尋找什麼東西。少停,轉到西面,伏倒下來。
胡不為見他肩頭微動,似乎在地面上畫什麼字跡,不由得心中好奇,移步過去,就著牆上火把的光芒,看到柳根伸指在地面上畫了一個扭扭曲曲的圖形。一個碗口大的圓圈,裡面另有三條扭曲如蛇的符號,分三側相對。
「大蠹大蠹,飲食我血,生則相依,死則同滅,茲奉精神,以餉爾齧,但有相召,勿辭勿卻。」柳根念咒畢,將中指在口中咬破,鮮血瀝在圖案之上。
空中便似突然響起了鳴叫之聲,隱隱約約,如訴如嘆。幾滴血液滲入土中,泥土泛起了青光。方圓兩尺的地面仿佛變成一塊通透的碧玉,光華幽幽,聚而不散。內中似乎有一條蜷曲之物蠕動,身子折成一個弓形。那是小玄,在承接主人的熱血精氣。
這番哺飼之禮花了足足一刻鐘。柳根將五個手指頭都咬破了,每個指頭滴下八滴血。胡不為見了這樣聞所未聞的奇怪之事,心中頗感新鮮,蹲在一邊,屏住氣息觀看。待得柳根收了法,青光消散,那少年早虛弱得睜目都困難了。胡不為將他拖到牆邊,回憶先前看到的一幕,心中只感到興奮。
這一日間。錢副都統終於沒有來。與胡不為同牢的那幾個犯人也一直沒有回來,也不知是被放走了,還是另外囚禁。
等到幾個獄卒再來查牢時,胡不為多要了幾張護身符。給兒子貼身塞了三張,一張自拿,另一張卻交到柳根手中。
時光一點點過去,慢慢又到了酉時。獄卒拍門提醒,眾囚打疊精神,全神防備。胡不為心中緊張,將符咒捏得緊緊的,汗水將黃符都浸得濕透。日間吃了幾個饅頭,身上力氣漸復,只是妖怪狠辣非常,沒有柳根協助,自己怎麼能夠相抗?好在多要了幾張符咒護身,想來還不算太過糟糕。
心中不安,等待陰風到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1s 3.6877MB